谢玹抱着容娡走出贺兰铭关她的那间房屋时, 魏学益带着人匆匆赶来,恰好望见谢玹俯身轻吻容娡的那一幕。
他的动作间,尽然是小心翼翼的轻柔, 充斥着沉默无声、却又汹涌澎湃的爱惜。
魏学益不禁脚步一顿,别开视线, 仰头看天。
半晌, 忧忡的长叹一声。
空气中浮动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挑动着人脑中的弦。
魏学益被血气熏得回过神, 眸色复杂地打量谢玹一番, 见他白衣染尘, 却并未沾血, 松了口气。
旋即他忽地意识到什么,脸色微变,疾步迈入血腥浓郁的房屋里,望见失了左手的贺兰铭,大惊失色,倒吸一口冷气。
“祖宗哟……”
魏学益抬袖掩住令人作呕的血腥气,脸色发白:
“医官!医官——!!快传医官——!!!”
医官蜂拥而至, 捧着断手, 七嘴八舌地商讨该如何给贺兰铭接上。
一阵人仰马翻过后, 魏学益气急败坏地追上谢玹:“你当真是疯的不轻!”
谢玹神情不变,步履不停, 神情坦然地接受了他的指责。甚至, 还在容娡因追上来的脚步声而瑟缩时, 慢条斯理地抬起手, 将遮住她的鹤氅往身上提了提。
他记着呢。
记着容娡时时注重仪表,不喜欢让别人瞧见她仪容有损的模样。
“我自有分寸。”
魏学益简直要气得跳脚:“手都给人砍掉了, 这就是你说的分寸?他毕竟是个皇子!”
“我知道。”谢玹眸光轻闪,没什么情绪地瞥他一眼,“又不是不能接回去。”
说这话时,他的眉宇间再次浮出那种锋锐的骄矜,冷淡的神情中,分明隐有胜券在握。
魏学益望着他的神情,愣了一瞬,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面色微变:“谢云玠,你算计我!”
谢玹冰冷的轻笑一声,嗓音泠泠,不带半点温度。
“如数奉还。”
—
谢玹带着容娡回到谢府时,天色已经渐晚了。
他直接命人将马车驾驶到晴菡院。
昏黄的天幕下,前来迎接的仆从,望见谢玹横抱着容娡自马车走出,辨认一阵,一个个惊愕的瞪大眼,像是瞧见了什么古怪至极的事。
谢玹神情自若,没管他们,迎着仆从的目光,径直走入容娡的居室。
容娡仿佛被那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傻了,一路上皆不曾言语,只紧紧揪住谢玹的衣襟,似是对他极其信赖。
直到谢玹沉吟片刻,要将她安置在榻上,她才猛地回过神,柔软的手臂紧紧搂住谢玹,犹如藤蔓一般将自己缠在谢玹身上:“哥哥别走!”
她知道自己依赖的言行,能够轻而易举地拨动谢玹的心弦。
谢玹抚摸着她的发丝:“我不走。”
容娡将脸埋入他的肩头处。
她虽已经不再流泪,但心头始终萦绕着恐慌与不安。
贺兰铭究竟是何时同她相识的?
他对着谢玹喊的那句“贺兰瑄”,又是什么意思?
容娡总觉得这个名字极为耳熟,像是从前在何处听过。贺兰是国姓,她思来想去,没想到哪位皇族唤作此名,倒是某一刻福至心灵,忽地想起,母亲常与她提起的那位早夭的太子,名讳似乎唤作贺兰瑄……
贺兰铭无缘无故提一个已过世的人作什么?
容娡心跳砰砰,惊魂未定,感觉自己的思绪好像打了无数个死结,她迫切的想解开,却反而将自己的脑袋扯得生痛。
索性不去想,只拥紧谢玹,坐在他怀中,将贺兰铭同她说过的话,小声讲给他听。
谢玹面冷如冰,沉声道:“我命人去查。”
闻言,容娡松了一口气。
还好有谢玹。
他既肯为她,与贺兰铭抗衡,想来待她应是有几分情意在的,如是倒省了她的力,不必劳神费心去另觅合适的良人。
谢玹拥着容娡,垂着眼帘,静坐一阵,不知想到什么,忽然俯低头颅,去吻她的下颌。
——或者,不能称之为吻,而是细密的舌忝舐,如同狸猫伸出舌尖,为同伴梳理毛发。
容娡正出神盘算着事,被他倏然吻的发痒,下意识抬眼看他。
居室中光线朦胧,谢玹精致雪净的面庞离她极近,极具冲击感地撞入她的视线。
他垂着眼帘,清峻的眉眼、高挺的鼻梁旁覆着浓沉的阴影,半明半暗。
一贯清峻而淡漠的眉宇,因为低头吻她的动作,长眉飞鬓,此时无端显出些锋利的昳丽,像是暗夜里的妖邪。
不像是,高高在上的神祇了。
这一幕惊艳妖冶,犹如他被精魅附体,没由来的震撼而蛊惑,容娡不禁怔住。
察觉到她的视线,谢玹掀起眼帘,看向她。
他的薄唇红润,眼尾微微勾起,那双琥珀似的眼眸,暗得透不进一丝光,冷冽如霜。
容娡怔怔的看着他,有些看不透他的眼神。
但她没由来的察觉到一种强势的占有欲。
她忽然想起,谢玹的落吻的下颌处,似乎被贺兰铭碰过。
脑中极快地闪过一丝古怪,容娡尚未来得及反应。
下一瞬——
谢玹重新垂下眼帘,头颅俯的更低,微凉的薄唇落在她的颈侧。
她脑中嗡的一声鸣响,整个人不受控地颤了颤,脊背窜上一股怪异的酥麻。
细嫩的颈项,犹如脆弱的花枝般簌簌摇曳。
容娡本来还有话要与他说,可此刻脑中一片空白,只得下意识地去推他的胸膛,偏头躲避他的唇,反而被他掐着腰紧紧摁在怀里,动弹不得,只能由着他一寸一寸,吻遍她的脖颈。
奇异的麻痒,挑拨着容娡脑中的弦,蛊惑又难耐。
她揪着谢玹的衣襟,白皙的面庞上浮出雾一般的薄红,澄净的眼仁蒙着一层水汽,整个人犹如被寒风裹挟的娇嫩花瓣一般轻颤不止。
直至谢玹的微凉的唇,自她的颈侧移开,她才怔怔的看向他湿墨般的眼眸,视线滑落到他红润的薄唇上,眼睫一眨,红唇微张,如梦初醒般呜哼一声。
“哥哥,你……你欺负我。”
少女的鼻息紧张不稳,嗓音甜润,带着点哭腔,眼底深处的惊惶却如潮水般消退。
谢玹打量着她,唇角勾起一个很浅、很短暂的弧度,眉眼矜傲,神情自若地应下她的控诉。
“你难道不欢愉么?”
容娡脸上发烫,无法反驳,心里有些憋屈,满脑子想着该如何报复回去,顾不得细究他异样的举动,惊慌不安也尽数抛到脑后。
她睚眦必报,咽不下这口气。
须臾,居室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侍者站在门外,道:“大公子,长君传令您去见他。”
谢玹看向门扇,淡声应下,“知道了。”
容娡忆起从前他的做过的事,眸光一闪,趁机张嘴咬了一口他的下颌尖。
谢玹倏地止了声,睫羽一颤,垂眼看向她,湿润的眼眸里,竟带上点隐约的希冀。
容娡飞快松口,瞧见他的神情,愣了一下,伏在他胸口轻笑出声,笑容明艳鲜活,又带着点小狐狸一样的狡黠:
“哥哥,你在期待什么?”
谢玹薄唇微抿,清沉的目光垂落,审视着她。
不及她再说些什么,谢玹便狠狠吻住她的唇,唇舌带着几分强势的凶戾,将她的话尽数堵了回去。
—
侍者在门口候了许久。
谢玹将容娡哄睡后,才轻手轻脚的推门而出。
“父亲在戒律堂?”
他像一抹新雪一般,出现在浓沉的夜色里,眼神冷得像是山巅之上终年不化的冰。
侍者畏惧他身上冷冽的气势,不敢出声,只轻轻点头。
谢玹垂着眼帘,若有所思。
——不出他所料。
原本,谢玹是打算徐徐图之,一点一点的显露出他待容娡的情意,慢慢让世人知晓他待容娡情深义重,非她不娶。
但,暖寒会上容娡被掳走,实属在他意料之外,打乱了他原本的计划。
魏学益为了让他不沾情爱,故意支开他,让容娡身处险境孤立无援,再将一切过错推到贺兰铭身上。
谢玹极度厌恶这种事态脱离他掌控的感觉。
不过,他虽愠怒,却并未被怒气冲昏理智,派兵卫找寻她的路上,便极快地想好了顺水推舟的计策。
索性借此意外——在劳师动众找寻容娡的同时,让他的心意大白于天下。
甚至,不惜砍下贺兰铭的手,以此来彰显他对容娡的珍视。
谢玹绝不是毫无头脑的莽夫。
他运筹帷幄,算好接下来走的每一步。
去侯府赴宴的人不少,他当着诸多权贵的面,蓄意闹出大动干戈的动静,几乎要将侯府掘地三尺,就是为了让他对容娡的情意传出。
此举有悖君子端方,有损名誉,势必会引来谢氏族老的震怒。
不过,他们无外乎是以家规处罚他,待受罚之后,这样大的动静也应传遍洛阳,届时,人尽皆知他对容娡倾心不已,几乎是近似疯狂的地步。
族老们再怎么不情愿,为息事宁人,也当无可奈何的准允他迎娶容娡——
步步为谋,处心积虑,只为能娶容娡。
谢氏家规极其严苛,谢玹熟读每一条戒律。
他一向严于律己,如今既然身为谢氏中人,便不会去违背谢氏的清规戒律。
谢玹清楚的明白,接下来自己要面对的是怎样的惩戒。
他收回思绪,神态自若地朝戒律堂走去。
浓长睫羽下,昳丽的眼眸中,翻涌着冷邃幽深的情绪。
容娡既然一直以来心悦他,想要得到他,如今,他来遂她的意,满足她的所求。
她不会等太久。
谢玹无法容忍事情会脱离他的掌控,他绝不会允许能够牵动他心弦的容娡嫁与旁人。
经此之后,容娡当非他莫属。
事态尽在他的运筹之中。
从前,谢玹身负许多人的各式期许,因而对自己的要求极为严苛,一言一行,循规蹈矩,清冷自持,从未有过差池。
眼下他竟因为容娡,作出这般令自己名誉扫地的疯狂之举,他以往从未料想过,细想过后,也不禁有些意外。
意外之余,好似也没那么在乎了。
他只在乎——
只有这样,才能与她锁在一起。
只有这样,才能彻底地掌控容娡。
—
暖寒会上,容娡险些被掳走之事,很快便传遍谢府。
谢云妙听闻过后,想到是自己让她去赴宴,心里有些愧疚。见容娡数日不曾露面,以为她受了伤,踯躅一番,决定前去晴菡院登门拜访。
但容娡并未受伤。
她以前经受许多磨难,这点惊吓也算不得什么。
之所以不曾露面,是因谢兰岫知晓容娡惹出的乱子后,气得将她禁了足。
容娡久久见不到外人,白蔻与白芷也不知为何一直没有出现,而谢玹竟也不曾派人前来寻她,她心里慌得很,一见到谢云妙,眼眸当即直冒光。
谢云妙没料到她丝毫没有芥蒂,心中愧疚更甚,因而当容娡求她,帮她遮掩、让她出门时,她毫不犹豫的应下。
容娡偷偷溜出房门时,冷不丁听见侍者扬声报四夫人来访。
院门前挤着许多侍从,容娡一时无法偷溜出去,又觉得四夫人来得蹊跷,或许来意同她有关,衡量一番,索性悄悄溜到谢兰岫房间的窗外,想听一听她们在说些什么。
仆从被尽数屏退,四夫人没有刻意压低声音。
容娡站在开了一道小缝的指摘窗外,将她们的对话大致收入耳中。
“……大公子绝不可能娶容娡。”
四夫人沉声道,“如今流言四起,族老与长君震怒,禁了大公子的足,勒令他与容娡断干净。贺兰铭近几日频频向长君传达对容娡的爱慕之意,长君向我夫君施压,要么将她献给大皇子,要么将她逐出府。”
“我衡量一番,不若为娡儿寻一门亲事,也好过日后举步维艰。”
闻言,容娡的心,如同被一只满是利刺的大手紧紧攫住,攥的她喘不过气,一抽一抽的泛着疼。
她的脸色骤然沉下去。
怪不得谢玹近日杳无音信。
亏她一直以来竭尽所能的引诱他,以为他会是她安身立命的凭依。
怎料眼下不过稍遇波折,他便默不作声地对她不闻不问了。
她还是想错了,谢玹那样的人,虽身居高位,但也有太多束缚与羁绊在身。
他既不可能娶她,她另觅旁人便是。
她又不是非他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