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锋锐

谢玹身形如松, 走在李复举等人身前,沿着栽种绿竹的蹊径走了一段路,一经远离骊华公主的视线, 便停下脚步,转身看向面前并行的两人。

周围的青墙上覆着点未消融的雪, 他的眉宇间也覆着清凌的雪色, 面容清峻, 显得疏离而不近人情。

李复举是个聪明人, 心知肚明谢玹唤他来, 是在为他解围, 连忙恭敬地拱手道谢。

谢玹淡声应下, 同他商讨了几句无关紧要的政事,便让他离开了。

冷风岑岑,四下竹影婆娑,窸窣晃颤,偶有叶上几点残雪簌簌滑落。

待李复举走远后,谢玹目若寒冰,冷声对身旁人道:“魏学益, 你未免过于放肆。”

魏学益正是在刚才, 将谢玹推到众人面前的男子。

此人目若朗星, 面如白玉,二十五六的年纪, 通身文人清儒气质, 如今在朝中担任御史大夫的要职。

闻声魏学益的笑脸僵了一瞬:“君上, 我怎么了?”

谢玹伸手拢了下身上的鹤氅, 瞥他一眼,嗓音沉冷:“你不该将我推上前。”

他远远望见骊华惹出的乱子, 本欲置身事外,从人群中穿行而过,去寻对面惶惶不安的容娡,却被魏学益施以干扰,被迫出面帮忙。

魏学益收敛了笑意,打量着他的神情,沉声道:“君上明知李复举可堪大用,我作出此举,是想为您麾下增添几位可用之人。”

“何况方才那种情形,以骊华公主跋扈的性子,除却君上,也无人能制止。”

谢玹垂下眼帘,默不作声,眼角眉梢的雪意却愈发浓郁,整个人冷的几乎要同身后覆着雪的竹子融为一体。

魏学益环顾四周,目光灼灼,紧紧盯着他,压低嗓音:“君上南下遇刺,便应当知晓,如今虽国君昏庸,但朝中已有人在怀疑您的身份,万不可有半分松懈。”

“况且……国君未必当真糊涂。”

他沉声说了许多,条分缕析分析当今局势。

须臾,谢玹掀起眼帘,不甚在意地淡声道:“知道了。”

应下这一声后,他长睫一眨,眼眸晕开粼粼的波纹,冷白的面颊之上抖落一圈淡淡的雪光。

未有半分犹豫,便转身折返去找容娡。

魏学益望着他清隽的背影,分辨不出他听没听进去自己的话,眸光微闪,轻叹一声,跟上他。

没走出几步,前方隐有混乱的脚步声传来。

谢玹若有所感的抬眼,望见不远处滚滚弥漫的浓烟,微微蹙眉。

旋即,浓烟里接连冒出几个黑色劲服的暗卫,凌空落到他面前。

几人皆是满面烟灰,浑身狼狈。

“主上,烟势太大,人序杂乱,我等无能,跟丢了容小娘子。”

一听这话,谢玹空净明淡的面色骤变。

他意识到什么,蓦地转身,看向默不作声的魏学益,眉宇间霎时闪过一道凛冽的杀意:“魏学益!你蓄意调开我!”

魏学益咬着牙,面色惨然,声色俱厉道:“君上!”

“安能因一女子误大业耶?君上心乱矣!我既为佐臣,奉先师命,当为您清剿一切扰乱您心念之人!”

谢玹面露薄愠,冷叱道:“放肆!”

他甩出令牌扔到侍卫面前,“调兵卫来。”

魏学益赶在那暗卫前拾起令牌,“谢云玠,你疯了不成?!朝中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你知不知道?!你是什么身份,怎敢以身涉险?难道你忘了先师之誓,忘了十五年前是谁将你自尸山里刨出来的?!”

十五年前……

谢玹身高腿长,转瞬间便大步走到他面前,身上的鹤氅带起冰冷的气流。

闻言,他极轻的笑了一声。

谢玹比魏学益要高出大半个头,居高临下,同他目光对峙,眼眸微眯,一点一点用力将令牌从他手中拽出:

“你就当我是疯了吧。”

容娡是在剧痛中醒来的。

她的眼前一片漆黑,浑身不适,后颈处不时传来刀割似的抽痛,只记得自己昏迷前要去找谢玹,然后便被人击中后颈,失去了知觉。

容娡动了动手足,感觉自己被捆在柱子上,足腕上似乎戴上了锁链,行动受限。

她本就觉得侯府那场火来得蹊跷,如今陷入这番境地,哪里还不明白,自己这是遭人算计了。

她忍着痛,镇定心神,竭力思索,将她掳走的会是何人。

脑海中,几乎毫不迟疑地冒出贺兰铭那张阴柔的脸。

会是他么?

他将她捉来,是要做什么?

容娡想到谢云妙说过的有关贺兰铭的事迹,不由得心惊胆战。

好在,锁链只锁住了她的脚。容娡略一思索,悄悄将谢玹给的暗器攥在手中,准备见机行事。

不多时,由远及近传来一阵脚步声。

木门被推开,一个谄媚的男声道:“大殿下,您要的人我给捉来了。”

贺兰铭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声。

容娡感觉脚步声朝自己靠近,有一股阴冷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霎时浑身寒毛直竖,心扑通扑通急跳起来。

她听到剑刃出鞘的冷铮声,心提到了嗓子眼,衣袖下的双手不受控制的发起抖来。

剑尖挑开蒙在容娡脸上的布,光亮映在容娡娇美的脸上。

容娡的双眼已经习惯黑暗,乍然望见强光,不禁用力阖上,眼尾渗出清泪。

她在睁眼的一瞬间瞧见了贺兰铭的脸,惊惧不已,手指压在暗器的机括上,等待他的下一步举动。

然而,贺兰铭看清容娡犹如海棠垂泪般的面容时,阴冷的神情忽地一僵。

剑尖擦着容娡的鬓发移开。

她不由自主地抖了抖。

贺兰铭收回剑,转身一脚踹向身后的宦官:“瞎了眼的狗东西,你仔细瞧瞧你捉来的是谁!”

宦官被他踹倒在地,闻言颤巍巍地抬眼看向容娡,瞧清楚她的样貌,惊慌失措道:“怎么会弄错……我明明是往她离开的那个方向追去的……”

贺兰铭眉眼狰狞,面若鬼煞,抬剑伸入宦官口中,用力一挑,削去他的舌头,啐骂道:“你竟然敢伤她……不成器的杂碎,滚出去!”

宦官惨叫一声,痛的满地打滚,连滚带爬的离开。

容娡惊恐的看向地上血淋淋的舌头,死死咬住唇,将衣袖中的暗器攥的更紧。

顿了顿,贺兰铭收敛阴鸷的神情,阖上房门,转身看向容娡,摇着扇子打量她一阵,彬彬有礼的露出浅笑。

“容小娘子,许久不见,可还记得我?”

容娡脑后发麻,垂着眼轻声道:“大殿下。”

贺兰铭轻笑出声:“非也,非也!罢了,你不记得也好。”

容娡面露疑惑之色,贺兰铭却不再出声,面容变得柔和,像是陷入了什么回忆之中。

半晌,容娡见他没有要杀她的意思,看了一眼脚上的锁链,心里清楚谢玹必然会前来寻她,只是时间长短问题。便忍着惧怕,低声同他周旋以拖延时间:“殿下是要将我当作天命圣女,送给国君陛下么?我……我并不是什么圣女。”

“不,你说错了,你倒恰好正是那位天命圣女。不过……那老东西不配!”

贺兰铭上前捏住她的下巴,森然打量她一阵,“容小娘子,我魂牵梦萦你已久,你既为天命圣女,当与我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应归我才是。”

仿佛有一条毒蛇爬过肌肤,容娡惊骇的睁大眼,竭力回想一阵,仍不得头绪,不明白自己何时成了天命圣女,又是何时招惹到这位阴晴不定的皇子了。

她虽想要得到权势,安身立命,成为人上人,但薄情寡义的皇室,从来不在她的考虑之内。

贺兰铭浑然不觉她的反应,若有所思地低声喃喃:“怪不得谢玹那厮大动干戈,原来是阴差阳错将你掳来了,啧……”

听到“谢玹”这两个字,容娡不由得鼻尖一酸。

她喉间凝涩,缓了好一会儿,才要说些什么,门外蓦地传来一阵排山倒海般的声响。

紧阖的门扇被人持剑劈开,木屑纷飞,日影摇漾,露出谢玹神姿高砌的一张脸。

房里二人齐齐朝门口看去。

容娡望见谢玹雪净清峻的面庞,心里的恐惧争先恐后地翻涌出来,眼泪霎时便决了堤。

“云玠哥哥!”

贺兰铭猛地一僵,面如厉鬼,掐住她的脖子,将她掼到身后的柱子上,暧|昧地凑到她耳侧,阴恻恻地问:“你这样唤他?”

容娡被掐的说不出话,泪如雨下。

谢玹疾步上前,整个人冷的犹如冰雪铸就,剑尖直指贺兰铭,冷然道:“松手。”

寒气弥漫,扑面而来。

贺兰铭挑衅的笑了笑,将瑟瑟发抖的容娡揽入怀里:“国师——这是做什么,本殿下同心上人说说话罢了,几时竟劳烦国师这般大动干戈。”

谢玹冷然的目光,滑过他触碰容娡的那只手,清隽的眉眼陡然变得锋锐、骄矜,倾泻出一种极致冷寒的压迫感。

他抬剑横在贺兰铭的脖颈上,神情漠然,嗓音中寒意更甚:“贺兰铭,松手。”

锋利的剑刃压在贺兰铭的脖颈上,割出一道极细的血线。

谢玹睨着他,眸色幽深不见底,犹如在望着一个死人。

贺兰铭自他的眼神中窥出杀意。

他瞥了一眼谢玹执剑的手,感觉到压在颈侧的力道重了几分,脸上的笑维持不住了。

“我……我是国君之子。”

谢玹极轻的笑了一声,清冷又肆意,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之事。

——他虽为皇室,却连谢氏三房的娘子都奈何不得,又有什么资格,同手握大权的谢玹叫嚣。

衡量片刻,贺兰铭惊疑不定的打量着他,慢慢松开容娡。

谢玹立即伸手将人揽入怀里,紧紧拥住她——以一种几乎要将她揉入骨血的力道。

容娡抖若寒蝉,死死攥住他的衣襟,泪珠大滴大滴砸落:“……哥哥。”

谢玹垂着眼帘,吻了吻容娡的发顶,神情不变。长睫下,一贯浅淡漠然的眸色,却不知何时转变的极深,犹如沉溺于冰雪之下的深渊。

他温声道:“我来了。”

贺兰铭沉着脸,怨毒地盯着相拥的两人,面色阴晴不定,目光在谢玹的眉眼间多停留一阵,冷哼一声,拂袖欲离去。

谢玹鸦羽般的睫羽忽然眨了眨。

他抬起一只手,温柔的、轻轻的遮住容娡的眼眸,另一手执着剑,赶在贺兰铭转身前挽了个剑花,雪白的剑尖锐不可当地破开贺兰铭的衣袖,眨眼间斩掉他的左手。

——触碰过容娡的那只手。

手掌骨碌碌落地。

贺兰铭猛地一僵。

尚不及他有所反应,谢玹漠然瞥他一眼,抬手又是一剑,斩断锁着容娡的链条,将她打横抱起,霜白的衣袖掀起一点冷寒的气流。

屋中温度骤降,冰冷的犹如落了一场声势浩大的雪。

谢玹抱着惊魂未定的容娡,与贺兰铭擦肩而过。

及至谢玹清冷的身影走到门口,贺兰铭才从濒临死亡的威胁感中回过神来,踉跄坐倒在地,痛嘶一声,目眦欲裂,慌乱的扯住衣袖堵住自己汩汩喷血的手腕。

他死死盯着谢玹犹如松鹤一样的背影,面如死灰,不知意识到什么,脸色大变,嘶吼着喊:

“贺兰瑄!是不是你!”

谢玹步履不停。

他垂着眼,置若罔闻,只专注地望着容娡,面容空净明淡,低垂的眉宇间映着明灿日光,隐有淡漠的悲悯之色。

容娡搂着他的颈项,当真是吓得不清,眼泪多的像流不尽一般,哭个不停,口齿不清的唤他的名。

谢玹目光微动,轻叹一声,低头在她鼻尖落下一吻。

清浅的甜香驱散咸腥的血味,安抚了他胸臆中横冲直撞的戾气。

谢玹默不作声的抱紧她,用下颌尖轻轻摩挲她的鬓发。

恍惚的想,自己可能当真是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