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入府

引路的几个婢女梳着一样的双螺髻, 年岁不大,行事却颇为稳重,走路时无声无息, 钗环不晃,裙角扬起的弧度都如出一辙。

容娡母女从角门进府, 由婢女引着先去拜见四夫人。

雪尚未化净, 密如鱼鳞的屋檐顶上, 渗着些皑皑的残雪。

她们沿着抄手走廊一路走来, 入眼所见尽是雕梁画栋, 玉栏绕砌。

廊外用嶙峋的山石布景, 翠竹环绕, 苍石负雪,再远处是崇阁巍峨,高台厚榭,随意打眼一看,便雅致的犹如身在画中。

瞧见眼前的景物,容娡不禁暗自在心中好一番感慨。

她虽知晓谢氏家大业大,但亲眼所见后, 方知远比她想的要富丽堂皇。

——而这只是谢氏四房而已。

长房那边会是怎样的豪贵奢华, 她根本无法想象。

一行人走了两刻钟, 方到了四夫人的院落。

进了屋后,谢兰岫解下身上厚重的披风递给婢女, 容娡跟在她身后, 想了想, 也将身上的大氅解下。

屋中温暖如春, 雕花铜香炉中燃着安神的熏香,嗅着沁人心脾。

婢女拂开暖帘, 柔声禀报:“容夫人与容小娘子到了。”

四夫人崔氏歇在里间的软榻上,身边围着一众仆妇婢女。听人禀报容娡母女前来,她由婢女搀扶着慢慢坐起,轻咳两声:“妹妹来了?实在是因我身体抱恙,有失远迎。”

谢兰岫“哎吁”一声,关切道:“嫂嫂快歇下。”

二人寒暄几句,婢女引着谢兰岫落了座。

落座前,她飞快地给容娡使了个眼神。

一直乖巧跟在谢兰岫身后的容娡,这才走上前,柔柔地给四夫人行礼:“舅母。”

她低垂着眼帘,浓密纤长的睫羽,如同两把墨色的羽扇,衬的她的肤色愈发白皙清透,犹如北地如今时兴的吃食奶团,粉雕玉琢,纯良清丽,惹人爱怜。

四夫人的视线落在她身上,瞧清她的脸,顿了一下,竟有些挪不开眼。

她打量了一会儿,招招手示意容娡近身,声音中满是艳羡:“这孩子长的这般仙姿玉貌,妹妹可真会生,羡煞我也!”

谢兰岫笑着说了几句客气话。

四夫人亲昵地拉住容娡的手,察觉到她体温偏凉,将她的手拢入手心:“手这样凉,好孩子,可是冷着了?”

容娡轻轻摇头,柔声道:“回舅母,并不曾冷着,只是我的手脚在冬日里一向如此冰凉。”

“竟是同我一样畏寒。”四夫人轻轻颔首,若有所思,看向近身侍候的婢女,“将前几日我新得的那件鹤氅拿过来给小娘子。”

婢女依言去办。

闻言,容娡恰到好处的露出受宠若惊的神情:“多谢舅母。”

谢兰岫亦在一旁道谢。

四夫人笑道:“一件衣裳罢了。”

洒金的鹤氅披在容娡身上,四夫人颇为满意,又说了几句夸赞她的话,转而同谢兰岫搭话。

屋中很热,那鹤氅又很厚实,没一会儿容娡的面颊上便热出些薄红。

她不声不响,默默地站在谢兰岫身旁,心不在焉的听她们谈话。

但她其实对她们的谈话并不感兴趣。

比之这些大人间的客气逢迎,她其实更为好奇,身旁雕着鸭子的舆盆,若盛满水时,那些鸭子会不会动起来。

妇人聚在一起时,似乎总有说不完的家常话要聊。

容娡耐着性子,尽量端庄地站立着,便听四夫人笑吟吟道:“励儿一早便去学堂了,学堂在长房那边,现今尚未下学,他应是没收到消息,并非有意不来拜见你。”

励儿指的是容娡的哥哥的容励。

听到这话,容娡眸光微动,稍作留意。

谢兰岫便顺势问了几句儿子的近况,不知不觉间,便聊起在洪水中失踪的容父。

提到容愈,谢兰岫无可避免的落了几滴泪,四夫人亦红了眼眶,好言好语的宽慰。

容娡吸了吸鼻子,也跟着掩面落泪。

抬起手帕揾泪时,她却在心中默默地想,她爹只是失踪,还没死呢,她们怎么哭的像是他不在了一般。

她虽大逆不道的腹诽,但表现的滴水不漏,在场之人根本无法得知她心中所想。

四夫人劝住了谢兰岫的泪,扶了扶抹额,目光看向楚楚动人的容娡,若有所思:

“方才我忘了问,这孩子赶明儿该有十七了吧?”

容娡额角一跳,没由来的有种不好的预感。

谢兰岫眸光微动:“是。”

“十七……是时候该议亲了。”

容娡适时佯作出害羞的模样垂下头,沉默不语,心中却警铃大作。

四夫人左右看了两眼,挥手屏退仆妇,压低嗓音道:

“励儿同三房的公子关系亲厚,一月前三房的谢珉有意与这孩子议亲,派人南下送了书信与庚帖过去,妹妹可收到了?”

谢兰岫面露茫然:“不曾。”

“估计是战事耽搁了。”四夫人叹息一声,“三房那边心切的很,你们既然来了,日后有的是商议的机会。”

容娡的脸色霎时便沉了下去。

谢氏的宅邸极大,四夫人又宅心仁厚,安置容娡母女并不吝啬含糊,分给她们一座地势颇好的院落,宽敞又明亮。因为临近有一个栽满荷花的池塘,取名为晴菡院。

从四夫人的暖阁里出来后,容娡与谢兰岫各怀心思,一路无话,沉默地被婢女带到院落。

谢兰岫将侍从屏退,压低声音,意有所指道:“谢珉是三房的嫡出长子,我有些印象,若他诚意结亲,定然是要你做正室夫人的。日后若高嫁入谢氏三房,做了三房夫人,执掌中馈,倒也不失为是个颇为风光的好去处。”

容娡本就因此事而心烦不已,听了她这番话,更是心烦意乱,敷衍道:“阿娘说的是,只是我才及笄,年纪尚小,如今只想侍奉双亲颐养天年,未曾想过出嫁。”

谢兰岫本来还想说上两句,譬如“议亲也并非马上便嫁人,先定下亲事也可”。

但见容娡眼眶微红,紧紧咬着唇,几乎要哭出来,浑身上下都写着不舍与抗拒。

她想到谢玹那层缘由,默默咽下喉间的话,挥挥手,叹息一声:“罢了罢了,此事以后再议。奔波这样久,你且下去憩息吧。”

容娡轻声细语的告退。

谢兰岫望着她窈窕的背影,目光复杂,良久又是一声叹息。

而容娡——

当着谢兰岫的面时,她装出一副柔弱可怜的模样,一转过身,当即收了所有可怜的神情,眉头微蹙,雪白的脸冷的像一块被冻住的羊脂玉。

想到入府时那两个仆妇的议论,她脸色越发冷。

四房的仆妇都知晓三房的那位公子要与她议亲的事,那整个谢府岂不是要将这件八字没一撇的事传遍了!

彼时她还只当她们是认错了人!

容娡气得咬牙切齿,对叫谢珉的这位郎君,未见其人,便没有多少好印象。

她费尽心思才引得谢玹对她心动。

如此一来,她待谢玹当如何是好……

容娡皱着眉回到自己的房间,心烦意乱地坐了一阵。

她翻出谢玹的那串佛珠,拢着在手心里,一颗一颗地用手指碾过,苦恼的思索,该如何周旋。

谢兰岫虽有些时候为人处世没个分寸,但于她的婚事上,她丝毫不含糊,格外精明。

即使容娡不大爱听她的话,但是她的阿娘这回倒是分析对了一桩事。

倘若她最后同谢玹无疾而终,而谢珉为人尚可,那这人的确不失为是个好去处。

她从来都不是因一时的情爱便昏了头的女子,清楚的明白,人心易变,情爱更是靠不住,不能将赌注尽数压在谢玹身上,得给自己留个后路。

只是,她到底还是有些舍不得谢玹。

他毕竟,是她费尽心思算计到手、因她而沾上烟火气的神祇。

谢玹与那些凡夫俗子一点也不一样,同他们是霄壤之别。

一想到会有失去他的可能性,容娡便如鲠在喉,很是不甘。

她还是得为自己争取一把。

她得让谢玹再喜欢她一些。

思来想去,容娡有些坐不住,便裹上鹤氅,推门往外走。

佩兰匆匆裹上外裳,跟在她身后。

谢兰岫在房中听见动静,推开窗牗问:“姣姣,你做什么去?”

容娡乖巧地柔声道:“许久不见哥哥,甚为想念,我想去学堂那边迎一迎他。”

谢兰岫不疑有他,点点头:“去吧,天寒,记得穿几件厚衣裳,路上仔细些,莫失了礼节。”

容娡一一应下,长睫遮住的眼眸,微微闪烁。

她与兄长许久不见,这的确不假。

但此行并非是要迎他。

她只是,听四夫人说学堂在长房那边,留心记下。

好借着这个缘由去长房,趁机去找谢玹罢了。

谢府极宽敞,院落间甬路相衔,错综复杂。

容娡带上一个谢府的婢女引路,与佩兰走了约莫三刻钟,才堪堪走到长房的地界。

学堂附近有个梅园,隔着老远便能嗅到馥郁的清香。

许是觉得雪衬梅花颇为应景,园中的积雪未曾清扫。

容娡走的有些脚酸,路过梅园时刻意走的慢些,作出一副疲乏的模样。

婢女心思玲珑,见她似是乏了,便引她去园中歇脚。

园中的梅花开的极盛,在白雪的映照下愈发娇艳美丽。

容娡对梅花并无多少兴趣,行走间,目光频频落在雪上。

她本欲趁机与婢女搭话,打探出谢玹的住处。

待进入梅园后,才蓦地发现,园中早有人在。

那人身边的侍从听到她们的脚步声,喝道:“什么人,竟敢冲撞世子!”

容娡脚步一顿,抬眼看去,望见了一个满身绫罗绸缎的少年人。

身旁的婢女打量着他们,无奈的看了容娡一眼,面色复杂,小心翼翼地上前解释:“回世子爷,是四房的表姑娘,并非有意打扰,只是走累了来园中歇歇脚。”

被称作世子爷的少年人嗤笑一声,被侍从扶着,踉跄着转过身,打着酒嗝:“不过、不过是个表姑——”

他看清了容娡的面庞,话音一顿,转而道:“……模样生的倒是不错。”

“过来,让我仔细瞧瞧。”

容娡嗅到了自这人身上传来的酒气,没有动。

她心中焦灼,听着侍从对他的称呼、以及婢女看他的神情,明白这是个不好惹的人物。

偏偏让她给遇上了。

容娡一时不知该如何来形容自己的心情。

略一思索,她眨眨眼,换上一副楚楚可怜的神情,眸中恰到好处的浮上些水雾,不知所措地看向身旁的婢女。

她知道自己怎样能打动人心,惯来会利用自己的长处。

果然,那婢女一见她这副我见犹怜的模样,再次替她开口:“世子喝醉了,还是早些回居室歇下为好。”

听了这话,那位世子不知怎地变了脸,一把扯下腰间的细鞭,扬手朝她们抽来。

容娡反应快,一把扯住挡在她身前的婢女,带着她后退。

长鞭扫出凛冽的风,在雪地里抽出一道深深的痕迹,距她们不过半尺之距。

险之又险。

“我再问一次,过不过来?”

容娡咬紧牙关。

家风肃正的谢氏,怎会有这样一个行事乖张的人?

她垂眸想了好一阵,依旧没能想到此人是谁。

只从侍从的反应中,判断出,决不能得罪他。

但如今的她,并非以往的她。

谢玹定然会护着她。

容娡眼睫一颤,悄然握紧谢玹给她的暗器,犹豫不决时,那世子抬手又要抽下一鞭:“胆子不小,竟敢躲我的鞭子!”

下一瞬,细微的破空声传来,带起的气流如同一道微风吹起容娡耳边的碎发。

那道鞭子却并未落在容娡等人这边。

反而是那位世子痛呼一声。

容娡若有所感,慢慢抬起眼帘。

她看见那世子颇为痛苦的捂住手腕,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一般。

同时也敏锐的发觉,他的脚边,落着一枝凋零的白梅。

浅淡的冷檀香顺着微风,幽幽钻入她的鼻尖。

“赵双乾。”

来人嗓音清磁,声线中隐隐带有冰冷的压迫感。

是容娡往先听过不知多少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