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娡心绪纷乱, 盯着谢玹的背影瞧了好一阵。
树下起了风,吹得干枯的落叶飒飒作响,枝梢上挂着的祈愿牌更是叮咚乱撞。
谢玹宽大的霜白袍袖被风扬起, 舒展开一道道涟漪,像伸展的鹤羽。
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 谢玹若有所感地转过身, 清沉的视线隔着宽阔的道路, 遥遥落在她身上。
他的面容雪净明淡。
容娡却因为方才心中所想, 不免有些心虚, 因而没由来地觉得谢玹的目光有些幽深。
莫名有点像……
昏暗的禁殿中, 高高在上的邪神冷漠而肃杀的注视。
意识到自己的联想, 容娡不禁在心中哂笑一声。
是她自己心中有愧,怎么反倒怪起谢玹来了。
见到身后人是她,谢玹目光微动,淡漠的眸底泛出一丝柔和。
“缘何在此?”
容娡小跑着靠着他,抱住他的手臂,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想见你。”
谢玹垂下眼帘,极轻的笑了一声。
他的声音清磁好听, 笑声同样悦耳, 尾音带着点气声, 清凌凌地消弭在风中。
只是他笑时,面上神情依旧很淡, 眉眼空净明淡, 并没有多少波动。
“你知道我在?”
容娡摇摇头, 小声又甜蜜地道:“我方才正在心里想着你, 一抬眼,便见到你了, 这说明我们,不是心有灵犀就是命中注定。”
风动,幡动。
容娡檀粉色的裙带被风吹起,如同蝴蝶漂亮的翅膀一样飘到他身上。
谢玹克制地抿紧薄唇。
却无比清晰地感觉到——
心房中,有种奇异的情绪正在如潮水般蔓延,顺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浸润到他的血液之中,流向四肢百骸。
这种情绪……他并不陌生。
应是名为愉悦。
应是名为欢喜。
因容娡的话音而起。
看,容娡总是有本领拨动他的心弦。
他的睫羽垂落,眸光翻涌,微微出神。
而后感觉衣袖被容娡轻轻扯动。
他看向她,目露询问。
容娡踮起脚:“低头。”
谢玹眼睫一眨,大致猜到她的意图,顺从的低下头。
容娡娇美的面庞在他的眼眸中放大。
只是这个姿势……
似乎不大便于亲吻。
略一思索,谢玹将手搭在容娡的后颈处,偏头欲吻她。
他温热的鼻息洒在她的面颊上。
冷檀香骤然变浓,从四面八方将她笼罩。
容娡呼吸一紧,连忙去推他的肩,不明所以的问:“你做什么呀?”
谢玹满脸从容不迫:“你令我低头,不是要我吻你?”
容娡听着他一本正经的话,脑中轰然一声,面红耳赤,舌头好似打了结,说话都不利索了。
“我、我我是要拂去你头顶的落叶!”
她有些不大想同这个人说话,方才心中生出的愧意荡然无存,抬手飞快地摘下他发丝上沾着的枯叶,示意他看。
谢玹清沉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了然的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即便是如此,他的面容依旧覆着霜雪一般无波无澜,丝毫不见羞意。
容娡面颊滚烫,僵硬地站了一会儿,不自在的丢开枯叶。
依她看,分明是谢玹这个古板迂腐的人想亲吻她,却觉得有悖君子端方,羞于说出口,便说成是她想。
她仔细地观察谢玹的神色,试图找出一丝端倪,继而借机撩拨他。
然而谢玹神色坦然从容,没有一丝羞赧的不自然。
——他是真心觉得容娡是想索吻。
似乎不是第一次这样觉得了。
容娡一时哑然。
她回忆起自己曾为了引诱他而作出的轻浮举动,结合眼下境况来看,难免觉得自己是在玩火自焚,又是一阵脸热。
好半晌,才深深吸了一口气,轻咳一声,生硬地转移话题:“哥哥,你是在祈愿嘛?”
谢玹的视线自她脸上转移,看向榕树,轻轻颔首。
容娡“喔”了一声,没再多问。
她对窥探旁人的心愿并无什么兴趣。
见她兴致缺缺的模样,谢玹薄唇却微微抿起。
“不想得知我许的是何心愿么?”
容娡未曾想到他会这样问,有些讶异,下意识地看向他的脸。
见他眼眸冷澈幽沉,视线隐约有种探究的压迫感,她忙柔声道:“怎会不想,只是我听闻心愿若叫人得知,便不会灵验,所以没有过问。”
谢玹若有所思地颔首,淡声道:“无妨。”
容娡一头雾水,心中有些异样,一时啼笑皆非。
谢玹着实令人难以捉摸,以往对她不上心时,目中无尘,像一块难以焐热的冰,如今对她上了心,虽不似以往那般无从下手,但言行皆透着古怪,时不时冒出一些令她始料不及的举止,反而更为棘手,让她心慌意乱。
这便是无情无欲之人动心之后的模样么?
容娡以往从未接触过他这样的人,对此无法判断,觉得稀罕又怪异。
但只得配合他,试探着软声问:“哥哥许的是何心愿?”
谢玹的神情恢复温雅淡然,温和地看着她:
“愿,你我平安。”
如她所料,他的心愿果然同她有关。
容娡心念微动,默不作声地环住他的腰,动作间,带着些下意识的依赖与不自觉的讨好。
她亲昵地脸颊贴在他的胸口。
一想到谢玹这样的人,竟会为她而许下心愿,她的心中难免得意忘形,很快便将察觉到的那点异样抛之脑后,露出愉悦的笑容。
然而得意过后。
不知为何,容娡的心里却浮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
—
翌日一早,一行人便离开佛寺,踏上北上之路。
此行虽是跟随谢玹,但因着有谢兰岫同行,容娡在她面前做惯了乖顺听话的女儿,不能明目张胆的与谢玹同乘。谢兰岫又不允她单独乘车,容娡便只得与母亲共乘一辆宽敞的马车,鲜少有同谢玹见面的机会。
途中谢兰岫三番五次敲打她谢玹的身份,容娡对此知之甚少,只知他如今官位,并不知出身,便三缄其口。
谢兰岫虽出身谢氏旁支,但少女时便跟随调任的父母南下,已有十多年不曾回过洛阳,对如今谢氏的小辈亦不大熟识,听说了谢玹的名讳后,一时也想不到他究竟是谢氏的哪位公子。
后来,她与护送她们的侍从渐渐相熟,便有意无意地提到,自己与女儿是要去投奔谢氏,隐晦地问及谢玹的出身。
容娡一向很会说话,舌灿莲花,作为她母亲的谢兰岫,与之相较更是不遑多让,能说会道,很快便令那侍从放下戒心,透露一二。
谢兰岫听罢,面色微变,回来后悄悄同容娡说起,语气复杂:“他竟是谢氏长房嫡出的大公子。”
嫡出长子,如无意外,日后会接管谢氏一族。
这样一个倾尽心血才能培养出的继承人,如今掌权的家主,会允他娶容娡这样一个无权无势的表姑娘么?
谢兰岫衡量一番,心中发沉。
容娡不知这个身份代表的沉重意义,默诵着诗书,随口附和她几句,没放在心上。
此番北上,他们要投奔的是谢家四房。
谢兰岫的祖父与如今谢家家主谢奕的父亲同父所出,她算是谢奕这一辈人的堂妹。但四房的崔夫人与谢兰岫的祖母崔氏出自一脉,关系要比其他支系亲厚一些,他们同四房也熟稔一些。
一年前,通财之风盛起时,容娡的兄长正是被四房的人接走教养。
容娡并不大在意什么长房四房。
她毕竟尚且年少,于她而言,只要能安身立命,便是极好的。
至于谢玹的出身……
她并不是很在意。
只要他处尊居显,只要这样一个手握大权的人情系于她,愿意护着她,便足以满足她眼下最迫切的需求。
只是,如今她虽知谢玹对她心动,但摸不出他待她有多少情意。
或许只有微若秋毫的一丝,又或许比她想的要多。
谢玹这般冷淡漠然的人,怕是动情,也只如往幽深的冷潭中投入一块石子,泛起几道浅浅的涟漪,没多久便消弭不见了。
若是谢玹能更喜欢她一些就好了。
他会成为她安身立命的坚实倚仗么?
容娡无法肯定。
至少,如今暂时是如此。
不过……她倒也从未想过,只将谢玹当作自己唯一的凭依与出路。
—
冬意渐浓,越往北行,气温越冷,寒冷浸骨。
北地的局势比江东要安稳的多,况且又有谢玹的人护送,行路时,容娡不似原先那般时时刻刻担惊受怕,甚至颇为悠闲。
她不大适应北地的冷,但好在出发前谢玹给她备下许多冬衣。她往身上裹了厚厚几件,手中揣着滚烫的手炉,一路上倒也没感到多少寒意,还算过得去。
鞍马劳顿一路,顾及着谢兰岫,容娡鲜少同谢玹独处。偶尔几次碰面,也只是规规矩矩的匆匆交谈。
临近洛阳时,因着还有一日路程,天色已晚,一行人便停止赶路,在驿馆休整。
北地的房屋烧着地龙,室内暖融融的。
容娡未曾见识过,有些稀奇,敲着墙壁感慨好一阵。
谢兰岫嫌她聒噪,另寻一间空房睡下。
此地毗邻洛阳,颇为富庶,驿馆修建的很是豪华宽敞,容下他们所有人仍绰绰有余,就算她们母女各占一间房,也无人因此在背后偷偷议论她们。
同行这一路,容娡早已看出,谢玹治下极严,随行的侍从皆是精挑细选,无一人多嘴饶舌。
用过晚膳后,已是暮色四合。
房中很静谧,容娡躺在暖如春日的榻上,很快便入眠。
她睡得香甜,但因为从前惊心动魄的经历,尚留有一分警惕。
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间,隐约听见窗牗那边传来点窸窣的动静。
容娡便立即警觉的醒来,拔下谢玹给她的步摇攥在手中,冷喝道:“谁!”
天际泛出一丝极浅的蟹壳青色,光线晦暗,隐约勾勒出窗牗外一个漆黑的人影。
对方默了一瞬,轻声道:“是我。”
嗓音清磁,因为刻意压低,而显出几分浓醇的意味。
是她一向熟知的声线。
竟是谢玹。
容娡的思绪清明几分,慢慢自被褥间坐起身,脑中不由自主开始思索谢玹此时的神情,有些想笑。
她裹上厚重的鹤氅,起身走到窗牗前,手指搭在窗棂上,忍着笑打趣道:“正人君子的谢郎君,怎么也如登徒浪子一般,作出夜探闺房之举呀?”
窗牗被她推开,寒风伴着冷檀香一同灌入她的五感。
谢玹显然听出她言语间的调侃之意,无奈的轻叹一声:
“下雪了。”
容娡一愣,没明白下雪与他来寻她之间的关联:“啊?”
谢玹知她畏冷,便抬手将窗牗阖上,走到门前,指尖点了点门扇,低声道:“过来开门。”
容娡应了一声,乖乖过去开门。
许是怕房中暖意散去,谢玹极快地走进门。
雕花的门扇被他负手阖上。
挨得近了,容娡能感觉到他身上沾着的寒气,借着朦胧的光线,也看见他披着狐裘的肩头落了点细如盐粒的雪。
许久不曾离他这般近,嗅着他身上浓郁的冷檀香,她微微有些不自在。
反倒是他,依旧神姿高砌,温雅明淡。
谢玹慢条斯理掸去肩头的雪,嗓音淡而轻:
“你不是说,未见过雪。我来带你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