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革卦

佛殿上的檐铃被风抚的发出轻响, 在黑夜中漫漾开,泠泠声与墙旁二人略重的呼吸声交融,泛起一道道无形的涟漪。

容娡感觉到谢玹的唇自她唇角一触即离, 像是鹤羽的羽尖轻轻掠过。

他的薄唇不似以往的微凉,而是微微发烫, 沾上几分属于她的体温。

察觉到他动作里暗含的温柔与克制, 容娡心中浮出几分难以言喻的异样。

视觉因黑暗而不那么灵敏时, 触觉与听觉便会被放大到无比的清晰, 更何况谢玹又离她很近。

她能感觉到, 谢玹的发丝随着他的动作, 洒在自己的身上, 略显凌乱的交织着散开,丝丝缕缕,黏绕着她的衣袖,像一张精心织造的丝网。

容娡无措的眨眨眼,眼睫垂落,遮住眼眸。

她的呼吸有些不稳,鼻息起伏间, 也清晰地听到, 被夜色淹没的谢玹呼吸发沉。

从谢玹的反应中, 不难看出——

显然,他是听信了她那番情意绵绵的话。

或许, 她为他出头呵斥沙弥的举动也有加成的作用, 情话恰如其时的锦上添花, 叠加的款款温柔情意, 撩拨的他情难自已。

容娡心中的异样更浓。

以往她想方设法撬动谢玹的心,如今渐渐如愿以偿, 作壁上观,看着这样一个冷心冷性、宛若神明的人,因为她随口的一两句情话而失控。

可她只是……在哄骗他而已。

她心绪纷乱,不由得轻叹一声,默不作声地抓住谢玹的衣袖。

衣料被她抓出一点窸窣的动静,在黑暗中格外清晰。

旋即自她头顶传来谢玹清磁的嗓音,一本正经而又带着点疑惑的:“还想要么?”

想要什么?

容娡愣了一下,不解地抬头看他。

她的眼眸渐渐适应黑暗,隐约可以视物。

朦胧的视线里,她先是瞧见这人无情无欲的一张冷淡的脸,不解的同他对视,然后注意到他的视线若有若无地瞥向她的唇。

容娡忽地明白了他的意思。

霎时她便觉得自己的脑子像是被火舌灼烧到一般,猛地颤缩了一下,火势蔓延到脸上,令她的额角突突急跳,面颊也不由自主腾起一股热意。

这人真是!

他从何处看出她想让他亲她了?!

她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手指用力蜷缩,尽量克制心神。

唇瓣被含吮的那种麻意却偏不遂她心意,趁机钻入她的脑海。

容娡深深吸了一口气:“不……”

话到嘴边,却又觉得方才猝不及防被谢玹吻住,她未能趁机撩拨,好像有些吃瘪,便话音一转,坦然的点点头,蓄意捏着嗓音,甜腻的道:“是啊,想要,难道你不想要么?”

声音软浓的似能挤出水来,犹带着一点喘。

她原以为,这样大胆而不知羞的话,谢玹必然会羞恼的回避。

怎知他蹙眉打量她一阵,竟是抬手扳过她的肩,当真要低头吻她。

容娡吓得呼吸一紧,没想到玩笑话被他当了真。想到方才险些被这人吻的断了气,不敢再造次,安分下来,双手抵着他的胸口制止他的动作,软声道:“哥哥,谢玹哥哥!我说闹的!天色不早,你找我是因何?我们还是先谈正事为好……”

谢玹动作一顿,深深凝视她一会,将她松开,慢条斯理地抚平被她揉的满是皱褶的衣袖。

而后他捡起被丢在地上的灯盏,看向她,浑若无事发生一般,淡淡道:“走罢。”

容娡无力地倚着墙,看着他被烛光晕勒出的挺隽身形,暗自磨了磨牙齿。

她撑着墙站直身,因为方才被他摁着亲了许久,脊骨深处尚有些奇异的发麻,以至于她站好后双腿一软,险些摔倒,还是谢玹过来搀她一把,才使得她不至于出了丑。

容娡气哼哼地抱住他的手臂。

走了两步,耳边掠过一丝极轻极淡的笑。

容娡狐疑地看向谢玹。

灯盏发出的清浅光线里,他侧脸雪净冷淡。

许是察觉到她的视线,谢玹平静地垂眸同她对望。

她疑心自己听错了,迟疑道:“你笑什么?”

谢玹轻轻摇头,目光不动声色扫过她沾着水光的唇,“没什么。”

容娡虽觉得奇怪,但心中装着事,略有些心不在焉,便没追问。

一路无话。

走了约莫一刻钟左右,二人终于走到了青檀院。

谢玹寻她的托词虽为编造,但他寻她来,倒也并非尽然因私心而毫无正事。

他自一个抽屉中翻出几件做工精巧的钗环,沉吟片刻,又自另一个抽屉中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束口药袋。

容娡乖巧地坐在软榻上等着他,有些百无聊赖。

瞧见谢玹手里金光闪闪的首饰,她的眼眸亮了亮,希冀地看向谢玹。

谢玹将钗环和药袋一齐递给她。

“这些是暗器。”他如玉的指尖轻点步摇,又指向药袋,“这里装着一些常用的药丸。”

那日容娡被杜夫人算计,虽然被谢玹救下,但与刘覆抗争时受了些皮外伤。

谢玹瞥见刘覆身上并没有峨眉刺刺出的伤口,敏锐的察觉到峨眉刺并不适合容娡防身。

驾驭峨眉刺需要一些习武基础,又须得贴身近战。

容娡柔弱,力气又小,手细嫩的犹如初生的花枝,显然不适合习武。

深思熟虑过后,谢玹便命人寻能工巧匠打造出几件首饰模样的暗器来,用以给她防身。

他拿起一枚步摇,对准烛光,示意容娡看簪头的机括,详细地将用法说给她听。

“……大抵便是这样,你可以试一试。”他将这些暗器的用法一一讲解,嗓音温和,“你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患。”

他想,容娡这只小狐狸,聪颖极了,学会用法于她而言应当并非难事。

容娡听罢,面上却并无多少喜色。

她眨眨眼,漂亮的眼眸里覆上一层朦胧的水雾,凝视他一阵,小声道:“你不要我了么。”

谢玹动作一滞,手里拿着的珠串撞到一起,发出泠泠的脆响。

他眉尖轻蹙:“何出此言?”

容娡垂下眼帘:“你从前说,你无意轻薄我,予我所需,自此两不相欠。方才你才吻过我,转头便将这些东西,难道不是想将我打发走,任我自生自灭,不必留在你身旁……”

“……我并非此意。”

容娡眼睫轻颤,眼尾悄无声息地滑过泪珠:“那是何意?为何吻我?”

她的泪珠顺着细腻的脸颊滑下,在下颌尖上停留一瞬,泛着粼粼的光晕,而后顺着脖颈滑落入衣襟里。

“予你防身暗器与药丸,并非是不想管你,而是如若我不在你身旁,你依旧能有力自保,不必身陷险境。”

谢玹略有些无奈地看着她,清俊的眉目间好似染着一层薄薄的霜雪,却并不显得冰冷。

“至于吻。”他沉默一瞬,正色庄容道,“是我情不自禁。只是我原以为你热衷于此事……”

说到最后,他的嗓音里微微浮显出一丝疑惑。

容娡听到他前半句话时,面色缓和许多,已不再流泪。她本就是打算蓄意用半真半假的泪眼,诱着谢玹承认他对她情不自禁。只是似乎诱的过了头,谢玹的回答超乎她所料,应是哪日她哄骗他的浑话被他记在心上,以为她是个贪图同他亲热的人……

容娡的耳尖忽地腾起一股热意,忙不迭张开双臂撞入他怀中,环住他的腰,出声止住他的话:“我是你的,莫要丢下我。”

谢玹搂住她,理所当然地点点头,目光清沉温和:“你是我的,我自然不会丢下你。”

他抚着容娡的脊背,任由她如瀑的发丝自他指缝间穿过,感受着她的发丝缠绕着他的指尖,在心里平静淡然的想。

容娡是属于他的。

他见过许许多多的人与物,譬如围猎场中的那只狐狸。

哪怕他们再如何同他亲近示好,但接近他时,始终抹不去因他凶煞命格而产生的畏惧,最后也总会因为各种各样的贪心与图谋,另择他人。

容娡并不害怕他的命煞。

非但不怕,反而会去维护他,与他们很是不同。

她贪图的只是他,只是想要得到他。

断然不会离开他。

她既是他的,他自然会护好她。

也会适当的奖赏她一些她想要的。

……

不知想到什么,谢玹的睫羽轻轻颤动一下,一贯漠如死水的眼眸泛出几道幽深的涟漪。

不经意流露出一丝晦暗的占有欲。

浓郁的令人惊异。

然而他脸上的神情依旧是空净明淡的。

容娡将脸贴在他的胸膛前,听着他这番近似于情话的话语,不知为何,总觉得很是违和,心里浮出些不适的古怪,下意识地轻蹙眉尖。

谢玹的语气……

让她不禁觉得,她是独属于他的所有物一般。

她暗自琢磨一阵,总觉得哪里奇怪,但又具体说不出哪里奇怪。

便将此归咎于,她更习惯谢玹冷淡漠然的模样,听不惯他温情的话。

谢玹拿起金步摇,扶着她的肩,凝眸比划一阵,将步摇斜斜簪在她的发髻上。

容娡下意识地抚了抚步摇,珠玉碰撞,发出泠泠的脆响。

她便喜盈盈地去揽镜自照,很快便忘却了心头的那点疑惑。

容娡回厢房后,抽出时间,同母亲商议了要与谢玹一同北上去洛阳的事。

她们母女此番自会稽逃出,只有几个家仆随行,家仆不是婢女便是年迈的车夫,遇到危险时,并不能护她们周全。谢玹兵卫众多,仪仗恢弘,与他同行显然极为安全,容娡知道母亲不会拒绝。

谢兰岫果然没有异议。

离开的前一日,容娡去找寂清法师辞行。

此前寄住寺中时,寂清法师对她颇为照拂,容娡虽然感情凉薄,但并非忘恩负义之人,心中一直记着这份恩情。

她与寂清法师并不熟识,但听谢兰岫说,寂清法师未遁入佛门前,曾也是大族闺秀,只是厌倦家族之间的争斗与尔虞我诈,又不满家中长辈为巩固家族地位要她联姻,便遁入空门,削发为尼。到如今,已有二十余年了。

容娡听到这桩往事时,很是一番唏嘘。

谢兰岫说完后,不知想到什么,亦是有些惆怅。

容娡前往厢房寻寂清法师,并未寻到她。便问过与她同住的比丘,去佛殿寻她。

见到她时,她恰好正在给签筒题字。

听到容娡要离开寺院北上,寂清法师叹了一声“阿弥陀佛”:“施主珍重。”

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了会话,寂清法师将签筒递给容娡:“此行前途未卜,施主不如占上一卦?”

容娡不信神佛,但不忍负她一番好意,便顺手摇了签。

寂清法师为她解读签文:“第四十九卦,泽火革,变革之相。”

容娡来了兴致:“何为变革?”

寂清法师沉默地看着这根签,陷入深思。半晌和蔼笑道:“守成为宜,功成身退;变革有道,顺天应时。”

容娡若有所思。

出了佛殿,容娡漫无目的地闲逛一阵,听到叮叮咚咚沉闷的碰撞声时,下意识地抬眼看去。

入眼所见,是一株繁茂参天的巨大榕树。

而后她看见了一身霜白衣衫的谢玹。

缓带轻裘,挺隽的身姿像是一只仙鹤一般,站在用以祈愿的榕树下,拢着衣袖拨弄木牌,容娡听到的叮咚碰撞声,正是他拨动这些木牌发出的。

谢玹竟是在祈愿。

明灿的日光穿过树枝,在谢玹的身上投落出一些光怪陆离的光影,泛出璀璨圣洁的光晕。

她没有出声,安静地看着他的背影,没由来的有种直觉。

谢玹此次来祈愿,多半是同她有关。

她看见,谢玹似是沉思一阵,手指停在一个挂的极高的木牌前。

容娡的视线也随着他的指尖落在木牌上。

她记得这个木牌。

这是……

她第一次被谢玹庇护之后,生出想要得到他的妄念,特地在此候着他,算计他帮她挂上去的。

当时她很是气馁,以为谢玹并未看到她精心思索后写在木牌上的字,自然也不会产生什么触动。

如今看来,谢玹当时并非未曾看到。只是那时的他高坐神坛,冷心冷情,世间好似没有值得他停留、在意之事。

他冷眼旁观,浑不在意,漠然置之。

凡尘不曾入他眼,他更不曾有意过问凡尘。

而今他在意她,向她投去注视,便也在意起曾经的祈愿牌来。

——这样一个渊清玉絜、清冷矜贵的人啊。

容娡看着他覆雪凝霜的身影,心中慢慢浮出点酸涩复杂的惆怅。

为谋取谢玹的权势,她想方设法算计他,令他对她生了情。

可她从最开始接近他,便只是为了利用他。

她对谢玹并无什么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