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动心

谢玹的嗓音一如既往的清磁, 语气温冷斯文,淡而无味地飘入容娡的耳中。

然而容娡听罢他这一番话,心跳忽地漏了半拍。

旋即诸多心绪犹如涨潮般纷至踏来, 齐齐涌上她的心头,将她本来悬空的心房盈满, 令她不由自主地抬头看向谢玹的脸。

她尚未想好该如何圆谎, 今日见到谢玹, 不由得很是心虚, 因而一直未曾同他对视。

但此时她看着谢玹雪净俊雅的面庞, 思忖着方才他的那番话, 忽然意识到, 兴许……她不必费尽心思去遮掩了。

谢玹是何等心思缜密、颖悟绝伦的一个人,绝不会看不透她拙劣的伎俩。

她对上他时,总是感觉吃力与棘手,不免要竭尽全力伪装。

容娡心知肚明,她的手段并不高明,以往同男子周旋时游刃有余,不过是因她有一副好容貌作依仗, 寻常男子见了她难免不会见色起意, 才使得她屡屡得手。

谢玹这样芝兰毓秀的人, 当然同那些凡夫俗子不同。

可他分明能看穿她的伪装,却仍选择将她带在身旁。

容娡看着他岑静如覆雪山巅的眼眸, 眼眸慢慢睁大, 鼻息也不禁放轻了。

他这般行事, 只会有一个解释。

即使她撩拨他的手段拙劣又媚俗, 他的心念还是因她而动摇了。

——他心动了。

意识到这一可能,容娡沉甸甸的一颗心脏猛烈跳动起来, 紊乱心跳声混着无数纷复的心念要冲破她的胸腔。

“为什么?”她看着他,听见自己轻声问。

谢玹睫羽轻眨,隔着几步的距离,同她对望,恍若覆着霜雪的眉眼间,慢慢浮现一丝淡淡的无奈。

容娡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思量一阵,面露恍悟之色,略带得意的勾起唇,妍丽的眼角眉梢挑出几分愉悦。

她笃声道:“谢玹,你舍不得离开我。”

谢玹并未否认。

虽然谢玹克己复礼、恪守清规,但他此前的确同容娡有过片面的肌肤之亲。

谢玹斟酌了许多,亦衡量了许多。

他无法否认的意识到,自己向来古井无波的一颗冷漠的心,的确被她撩拨出几分从未有过的动摇。

无论是因心中一直以来横亘的那柄道德的秤杆,还是因为面对容娡时的动容,皆无法令他将她放任不管。

更何况,她的身体里还蛰伏着那味未解的药。

想到容娡被药效驱动时的模样,谢玹无法从容不迫地置身事外。

她说,她是他的。

她步步图谋,只想要得到他。

容娡——

这只狡黠的、修炼成精的小狐狸。

他知道她接近自己是有所图谋,而他竟也由着她勾出几分本以为不会有的心念。

起先是因她有所不同,她并不畏惧他身上的凶煞命论。

他好奇她会如何来接近他,以为自己能冷眼旁观,便默许纵容了她。

由着她摇摆着娇美明艳的皮囊,用乖唇蜜舌,吐出甜蜜的话语,以并不高明的引|诱,势如破竹地挤入他沉如死石的生命。

一点一点的纵容,一点一点的失控。

以至于如今,无法割舍,覆水难收。

容娡说的不错。

不论是因着何种缘由,他皆无法放任她轻而易举离开他。

……

想到这里,谢玹目光微动,无声地叹息一声,收敛心神。

他略带无奈地瞧了她一阵,咬字温冷地问:“你不愿同我走么?”

容娡头摇如拨浪鼓,美丽澄澈的眼眸亮晶晶地盯着他,脸上满是克制不住的笑意,用甜润的嗓音道:“怎会不愿!我自然是心甘情愿,便是在梦里,都恨不得能时时缠着哥哥你呢!”

谢玹便在一瞬间里想到,她梦呓时的确含糊地呢喃过他的名字。

这番话若是从旁人的口中说出,谢玹只会冷漠的觉得荒谬可笑。

然而此时说出这话的人是容娡。

她不光这样说,她还颇有本领的能令他想到相应的依据。

谢玹的胸腔中震出极轻的一声愉悦的哼笑。

“既如此,便早做准备。待丹阳事定,不日便北上。”

容娡乖顺的点点头。

说话间,她早已卸下那点因害怕被看透而产生的心虚。

但,即使谢玹并无责怪她的意思,容娡想,她还是得稍微挽回一些自己的形象。

略一思索,几个呼吸的来回,她犹如一尾灵活的鱼一般游到他身前,仰面看着他雪净的脸,试探着挪入他怀里,环住他的腰。

“谢玹哥哥。”她在他怀中拱了拱,嗓音甜软,“你没生我的气呀。”

谢玹垂眸,视线所及是她乌黑的发顶:“嗯?”

容娡没说话,将脸埋进他胸前的衣料里,默不作声的抱紧他。

过了好一会儿,她慢慢抬起闷红的脸,细嫩的下巴尖在他的衣襟上磨了磨:“我以为你会恼我言语不端、举止放浪。”

谢玹望着她水波潋滟的美目,默了一瞬,领悟到她的意思。

“你那时为药所驱,身不由己,怨不得你。”

容娡抱他抱的极紧,同他贴得毫无缝隙。她的衣襟上绣着盛放的莲花,饱满丰盈的软馥花瓣压着他,谢玹没由来的有些呼吸不畅,唇角抿成一道直线。

她直勾勾地盯着他的唇角,小声道:“那,哥哥喜欢吗?”

察觉到她的视线,谢玹顿了顿,嗓音不自觉地沉下去:“喜欢什么?”

容娡犹如被蛊惑一般踮起脚,眼神亮澄澄的,柔软的指腹轻轻抚了抚他的唇角,轻喃道:“喜欢我……同你亲吻呀。”

他喜欢么?

谢玹慎重地思忖一阵,想到那时唇舌交缠时的触觉,得出结论。

提到同她的吻,他能忆起几分愉悦,应当是喜欢的。

接颔为戏,谢玹以往曾遇见过,彼时只当时人心之欲为本能所驱的无聊之举,往往漠然置之,想到交吻时两张不同的口会交换涎液,更是难免生出几分鄙夷不屑。

然而亲身所历后,方知其中快意。

谢玹喉结轻轻滑动,没说喜欢还是不喜欢。

容娡深知他那古板的性情,瞥他泛红的耳尖一眼,心中便有了数,并未在此话题上多作纠缠。

她勾着谢玹的颈项下压,温热的唇轻轻吻了下他的唇角,一触即离。

谢玹的薄唇绷的更紧。

容娡松开他,似叹非叹的轻笑一声,将脸埋在他肩头,红唇凑到他耳边,意有所指道:“那日我虽中了药,但神识尚有几分清明。因我嗅着你身上的冷檀香,知身旁的人是哥哥你,才情难自抑地想着放纵自己。只不过谢玹哥哥乃是清冷自持的君子,丝毫不会逾矩悖礼,我难捱药效,只得轻浮的胡闹了一场。——若是换做旁人在侧,我万不会如此,宁愿一刀了结自己。”

“虽有些难以启齿,但我那时唯有一个念头,只想同你……亲热一场。只是想同你。”她认真地强调道。

谢玹听着她这番甜蜜的解释,眼睫扑簌眨动,鼻息略微不稳,僵直地由她抱着,神情有些晦暗的古怪,喃喃道:“只想同我……么?”

容娡用力颔首:“只是因你,只想同你。”

沉默好半晌,谢玹才略有些迟钝地偏头看向她娇美的脸,感觉到她鼻间呼出的热气洒在他的颈项上。

容娡对上他的视线,用膝盖亲昵的贴蹭着他的腿,甜软的张口唤:“谢玹哥哥。”

谢玹僵立一阵,忽地拨开她的手,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步履之快,使得他行走间衣袖带起的风,竟能将桌案上铺陈的话本掀的哗哗作响。

容娡望着他不太沉稳的步伐,没有掩饰,略显得意的笑出声。

笑过之后,她抿了抿唇角,心底慢慢浮出些不满,幽幽叹息一声。

谢玹的作风举止未免太过古板循礼了些。

她还以为能撩的他主动亲吻她呢。

丹阳郡的内乱平定过后,联合周边数郡共同讨伐叛军,以往企图伺机策反吞并周围各郡的叛军,见状悻悻离去,退回江东。

没过多久,局势便渐渐稳定下来。

容娡起先对要跟随谢玹北上洛阳这件事并无太多实感。

因这一切本就是她算计而来,她对此早有所料。

然而当谢玹知会了她北上的确切时日,并且容娡意识到这日子就在没几天后时,她却不由自主地开始反常焦灼起来。

容娡自出生起便长在江南水乡,未曾去过北地,期盼向往之余,又有些害怕不能适应洛阳水土的畏惧。

于是,在谢玹闲暇时,她便忧心忡忡地去找他询问:“谢玹,洛阳是不是很冷啊。”

谢玹执笔的手一顿。

他搁下笔,不动声色地瞥她一眼。

这个问题,几个时辰前,她曾提到过两次。

略一沉吟,谢玹温声回答她:“是要冷一些。”

容娡便皱起一张小脸,忧虑道:“是了,你同我说起过。那到了洛阳,岂不是要穿许多冬衣?我备下的似乎不太够……”

“我命人去裁量。”

谢玹言出必行,容娡听罢,便高兴一些,犹如春日里的色彩绚丽的鲜活蝴蝶一般翩翩飞舞,跟着侍者去挑选各式布匹。

但她很快又生出新的烦恼和担忧。

她的忧患,多是那些曾让他觉得不足上心的琐碎小事。

如今谢玹却不厌其烦的一一回复。

他渐渐意识到——

仿佛只要与她有关,哪怕是再微不足道的小事,竟也让他觉得不算是在虚度时间。

这未免有些违背他一向所受的规诫。

但好像……也并不算太差。

丹阳城中事定,然而云榕寺中尚有些琐事未了,动身北上前,他们须得上山一趟。

离城前,杜都尉求容娡去见杜简一面。

容娡同杜简并无多少交情,之前为数不多的几次往来,说白了,她不过只是将他当作用以拓展人脉的后路,如若杜简起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只能算是他的一厢情愿。

更何况,杜夫人险些设计害她性命,她就算不前去,也很是合理,让人丝毫挑不出错处。

但容娡看到杜都尉鬓边仿佛一夜间冒出的白发,想到自己至今下落不明的父亲,有些酸涩,动了恻隐之心,还是去同杜简见了一面。

如今城中流言蜚语漫天,杜简显然也听到了什么,同她再会面时,头颅低垂着,从前鲜活的少年郎,如今因长辈犯下的错事而无法直起脊背,垂头丧气,死气沉沉。

见他这副样子,容娡大抵明白杜都尉为何要她来了。

但她并无给杜夫人脱罪、进而令杜简心中稍微宽慰的意思。

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在某些事上,杜夫人的确可怜,连带着杜简的身世也有些可怜起来。

容娡一直明白这个道理。

可如今这世道,哪里不是想拼命活下去的可怜人?

杜都尉并未因他母亲的过错而对他生出罅隙,仍视他如己出,杜简的命数,相较于连保全自身都困难的人,已经好上千百倍了。

默默地陪他在连廊间走了一会儿,容娡看向少年清癯的面庞,想了想,斟酌道:“错不在你,你不必愧疚自责。”

杜简的眼中浮出泪,被他用力抹去。

“对不住。”

容娡略显无奈的看着他,又走了一段路,估算着时辰:“我要离开了,日后珍重。”

杜简深深看她一眼,眼圈泛红:“珍重。”

经过这么一遭,容娡的心情有些沉重复杂,回到谢玹的马车上后,倚着车壁,不由得长长叹息一声。

谢玹本来正在端坐着翻书,仪态像是一只直立的白鹤一般赏心悦目。

听见她的叹息,他顿了顿,放下书卷,瞥她一眼,似是漫不经心的问:“他同你说什么了?”

容娡闻言,眨眨眼,看向他雪净从容的脸,若有所思。

谢玹性子清冷淡漠,并不是个爱窥探别人私事的人,甚至与己无关的事可以说是一视同仁的毫无兴趣,一向漠然置之。

容娡以为他听到叹息声后会问她,“怎么了”,或者“为何不高兴”,诸如此类的话。

未曾料想到,他竟问到了杜简,话语中隐有探究之意。

这一句问的太不符合谢玹的为人了。

太反常了。

几乎没怎么想,容娡便想出了缘由。

“你醋啦?”

她笑盈盈的朝他贴近,虽然用的是疑问的语气,但眼神却颇为笃定。

谢玹垂着眼帘,浓长的睫羽遮下来,投落一层阴影,使得他眸色沉暗幽寒。

——这回不大似冷冰冰的神像,倒像个俊美无俦的妖邪了。

他没否认容娡的话,神情微冷。

容娡还没见过他这番模样呢,便笑着抱住他的胳膊,眉眼弯弯,用甜软的嗓音随口哄道:“谢玹哥哥,我是你的。”

谢玹长睫轻眨,带起眸中一点幽冷暗色翻涌。

“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