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染血

居室内静了许久, 门忽然自内打开,谢玹攥着容娡的手腕将她自居室里提出来。

夜风微凉,容娡迎着风打了个寒颤, 下意识地往他身上贴。

谢玹感觉到她在瑟缩,便冷着脸命人将置衣架上的披风取来, 一只手攥着她的手腕不让她乱动, 另一只手将披风裹在她身上。

门前守着的侍卫纷纷低着头, 不敢多看。

谢玹制着容娡, 牵着她往她自己的居室走。

佩兰愕然地看着满面醉态的容娡, 见谢玹牵着她的手, 便没有上前搀扶, 沉默地跟在他们身后。

路上,容娡时不时冒出几句谁也听不懂的嘟哝,还缠着谢玹咯咯傻笑。

谢玹不厌其烦地牵着她的手,面容雪净温雅,偶尔会回应一声她的话。

及至容娡的居室门前,谢玹松开手。容娡立即如同被放生在水中的鱼一般滑溜溜地凑到他身旁,揪住他的衣袖示意他低头, 踮起脚尖, 红唇凑到他耳边说话。

谢玹略带无奈地顺下她的意, 感觉到她吐息温热,鼻息喷洒在他颈侧时, 像被日光暖热的花瓣轻轻搔过。

她甜软的吐出一句清晰的话:“谢玹, 你的唇好软, 好好吃哦。”

说完这句, 她略带得意的轻笑一声,笑声似银铃。

居室前栽种着树, 夜风拂过时,枝叶婆娑响动,恰好将她的话音掩去,唯有谢玹能听到她轻佻的话语。

谢玹浑身一绷,僵硬地看向她。

容娡松开他,迈着轻快的步履跑进居室,裙带翻飞像一只振翅的美丽蝴蝶。

佩兰忧心忡忡地追上她。

谢玹望着阖上的门,想起她轻佻的话语,眼睫颤了颤。

他僵硬地在门前站了好半晌,才转过身对跟在身后的侍者道:“命人煮一碗醒酒汤送过来。”

佩兰端着煮好的醒酒汤喂给容娡时,犹有些奇怪。

她分明记得娘子出都尉府时还未醉酒,怎地方才醉成那番模样。

容娡乖巧地张口,任由佩兰喂醒酒汤。

烛光下,她白皙的小脸好似覆了一层胭脂一般红润润的,眼眸晶莹剔透,长睫眨动时,眼底潋滟着朦胧的水波,娇美动人。

佩兰看得心中怜惜,只当她饮的酒水后劲足,并未细究。

喂完汤,佩兰服侍她更衣洗漱,将醉醺醺的人哄去榻上睡觉。

待佩兰走后,方才还闭眼熟睡的容娡翻了个身,睁眼看头顶的帷帐,眼底一片澄澈清明,分明没有丝毫醉意。

容娡叹息一声。

在都尉府吃的酒确实令她浮上几分醉意,但只是有些微醺,还不至于令她醉的失了理智。

她是想借着这几分酒劲,佯作醉的不省人事,趁机引|诱谢玹。

做戏要做全套,连佩兰都被她骗了过去。

只是没想到,谢玹太过正人君子,看见醉得一塌糊涂、衣衫半解的她,竟也生不出半分绮念,还将自己的眼睛蒙上。

容娡看见他蒙着眼,只露出雪净的下半张脸时,险些要被他气死,暗自直咬牙。

她不甘心精心想出的计策就这样无功而返,不甘心不能同谢玹有任何进展。既然他无情无欲,没有举动,便只好由她主动了。

谢玹着实是个极难对付的对手,有几次她都怀疑自己险些要被他看穿。

容娡再次叹息一声。

不知为何,这几日她总有些心神不宁,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如今她虽跟在谢玹身边,但终究只是暂时停留,而不是长久地留下。为了以防万一,她未免有些着急,对谢玹采取的手段似乎有些操之过急了,不知有没有将他惹气。

她回忆了一阵谢玹的反应,似乎是有一点羞恼。

不过好在她是在装醉,如若他问起来,大可以装成酒醉失忆。

以谢玹的为人,绝不会因此而责怪她。

都尉府。

近几日夫子的授课内容突然晦涩,布置的课业也变得繁重起来。连同以往不怎么过问杜简课业的父亲亦开始督促鞭策他。杜简叫苦不迭,成日被拘书桌前,不允玩乐放松。

焦头烂额地忙了几天,他终于将课业学的七七八八。夫子还算满意,允了他一日假期。

杜简数日不曾见过容娡,很是挂念。一得了空,立即派人去递了帖子,约她去自家别苑。

同她约好的时间在明日,于是这一晚,杜简一想到她便斗志昂扬,挑灯夜读,奋笔疾书,提前将课业完成。

第二日一大早,杜简早早起身,沐浴更衣。

他拿着容娡给他随手编的草环,满心欢喜地等着她来,时不时便起身到门外查看,翘首以盼。

然而一直等到午后,皆没见到她的身影。

杜简满心翻涌着的热忱,宛如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渐渐冷却下去。

他出门前,都尉夫人为他安排了嬷嬷照看他。见杜简黯然伤神地坐着,嬷嬷便派人前去查看。

片刻后,嬷嬷得到回复,略带心疼地看向他:“公子,她没有来。”

容娡没有来,杜都尉倒是气势汹汹地寻来了。

杜都尉是武将,平日里舞刀弄枪,脾气不怎么好。进门后见杜简心不在焉的模样,颇为恨子不成器,指着他的鼻子训斥:“只知道嬉笑玩闹,课业都学会了?!”

容娡编的草环被他扯了一把,干枯的草枝轰的一下散开。

杜简气红了眼,倏地站起来:“爹!你干什么啊!”

他比容娡的年岁还要小上几个月,少年未长成的身量,像一株青涩的白杨,双手紧攥成拳,倔强又沉默地同强壮的父亲对望。

杜都尉气得哆嗦,伸手要打他。

都尉夫人慌里慌张的赶来,拦下都尉,好声好气的相劝:“郎主莫气,简儿并非贪玩,只是同人有约不容违弃。他这就跟您回去温习课业。”

边说着,她边给杜简使眼色。

杜简见到母亲,气焰消减大半。他同样畏惧动怒的父亲,便不情不愿地跟他回去了。

待他们走后,都尉夫人的一扫先前的慈爱贤淑,阴沉着脸问:“那小贱人来了?”

嬷嬷点头哈腰:“来了。老奴已经安排妥当,只等表少爷去了。”

都尉夫人冷哼一声,精美的绣鞋踩上那截断开的草环,用力捻了几下。

“刘覆这个蠢货,还以为自己得了便宜。事情顺利倒还好,届时如若事情败露,尽数将责任推到他身上便是。”

嬷嬷满脸阴笑:“是。夫人的计策果真高明!只是……夫人确定她看见了吗?”

都尉夫人咬牙切齿:“她长着那样一张脸,我怎会认错。若留着她,我的事迟早会败露。怪只怪她那日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事。”

嬷嬷神色一凛,收了话声。

半晌,都尉夫人松开脚,扬长而去。

房门外无端起了风,卷起被碾碎的草屑,狂乱飞舞,沙沙婆娑。

容娡得知杜简近日课业繁重后,便没怎么同他联系。她对他这种锦衣玉食、处处依仗父母的小郎君并无什么兴致,反而杜简一见到她便很是雀跃欢喜。她不必努力同他维系关系,便只当他是个可以利用的人脉,偶尔敷衍一下便可。

因而收到杜简的邀约时,容娡想到数日未曾见他,也适时该往来一回,维系关系,便应下他的邀请。

对他们之间的往来很是期盼热切的是杜简,并不是她。容娡并不怎么热衷,太早去赴约也会显得她不够端庄稳重,便等到巳时末才动身去赴约。

可待她到了别苑,被人领到房中,等了半个时辰的工夫,却迟迟不曾见到杜简。

容娡用手指敲着桌面,随着时间的推移,眉宇间渐渐攀爬上烦躁之色。

侍奉在一旁的嬷嬷见状,端上来一壶茶,赔笑道:“娘子,实在是对不住,我们公子临时被夫子传唤去处理课业了,可能还要麻烦您多等一阵。”

容娡瞥了一眼那壶茶,眸光微闪,没动,只温和地笑道:“原来是这样。”

略一思索,她起身欲走:“杜公子既课业繁重,我便不打扰了。”

嬷嬷本来斟了一杯茶,欲让她饮下。一听这话,她连忙“哎呦”一声将她拦下:“娘子且慢,您要是走了,主子怪罪下来可如何是好!老奴这就再去探看探看,您稍安勿躁,且再等等。”

她的口吻虽是在同容娡商议,但手劲十分大,将容娡按住动弹不得。

容娡只得点头同意,她才松手。

房门被人阖上,待脚步声远去,容娡起身查看,试探了推了推门,纹丝不动,果然落上了锁。

她快速地在房中转了一圈,发现门窗皆被封死,她根本无法出去。

容娡冷沉着脸,默不作声地攥紧衣袖中的峨眉刺。

先前进入别苑时,府中守卫将谢玹给她的侍卫尽数拦下。

以往他们曾拦截过,因而容娡虽然有些不悦,但并未怎么在意。

佩兰今日未跟从在她身边,随行的是个与她不熟悉的小丫鬟。刚才也被嬷嬷寻了个借口支开了。

此时她身边一个能用的自己人都没有,这才明白,自己是被人算计了。

……会是谁?

是刘覆吗?

可他怎敢在谢玹的威压下对她动手?

还是说,算计她的另有其人?

容娡心中隐约不安,眉心紧蹙,脑中飞转。

门窗皆封死,金猊兽中燃着的香过于浓郁,熏得人反胃。

容娡提着茶壶将燃香浇灭,盘算着时辰。

好在,她近日足够警惕,出门时特意同谢玹知会过,说自己未时便会回府。如今距未时只有两刻钟,若她迟迟不归,谢玹定然会派人寻她,她不必太过畏惧担忧,凝神应对便好。

容娡攥着峨眉刺,警醒地打量着门外的动静。

不多时,门口便响起了脚步声,门扇被人打开,露出刘覆那张道貌岸然的脸。

“哟。”他闪身进房,将门掩上,目光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容娡,你还是落到我手上了。”

见是他,容娡反而松了一口气。

刘覆懒洋洋地倚着门:“你不必想着跑,今日你跑不掉的。”

容娡温婉端庄地坐着,丝毫没有要跑的意思。

她斟了一杯茶,推向他,柔声道:“刘覆,你我也算多年相识,却从未好好谈过心,今日得此机遇,不如好好坐下来谈一谈?”

刘覆挑了挑眉,神情古怪:“你知道这是什么茶么?”

容娡眉心轻蹙。她的确不知是什么茶。

她没有开口,只抬起娇美的脸,没什么情绪地看着他。

刘覆哈哈大笑起来:“是催|情用的茶水!看在你这般委婉求欢的份上,我便同你聊上一聊。说吧,你想谈什么?”

容娡面色一沉,心中烧起一股滔天的怒火,险些要将茶水泼到他脸上。

她咬着牙,强行镇定,压下怒气。

须臾,她阴沉地想到,今日遭的这番算计,倒也不尽然是坏事,反而说不准能为她利用,彻底将刘覆除去。

刘覆走过来,坐到桌案的对面,笑嘻嘻地看着她。

容娡敷衍地挂着笑,同他有一句没一句地交谈,用以拖延时间。

略一思索,她试探着问:“我实在有些好奇……都尉家的奴仆为何如此听信于你?可是有人授意?”

刘覆横眉一竖:“你问那么多干什么?!”

见他这般模样,容娡心中有了数——果然是都尉府中有人要害她。

她试探出自己想要的答案,便不再纠结于这个话题,转而言其他。

估摸着时辰,容娡眨眨眼,唇角慢慢浮上一抹绮丽瑰妍的笑。

她笑时眼眸流光溢彩,美的惊心动魄,刘覆看得呆住,心尖好似被羽毛搔着一般泛起痒意。

他正欲做些什么,忽听得她软声问:“刘覆啊刘覆,之前挨得那顿打,伤可好了?”

她的声音很是甜润,然而脸上的神情却满是轻蔑的不屑。

刘覆面色微僵,睨着她娇美的脸,咬牙切齿:“你想死吗?!别给我提那件事!”

容娡不甚在意的笑笑。

她看着刘覆这张可恨的脸,眸中闪过一道晦暗。

下一瞬,她出其不意地骤然掏出袖中的精巧的峨眉刺,朝他刺去!

她一击未中,刘覆果然被她激怒,满脸阴沉地扑过来同她缠斗。

容娡灵巧的躲闪,只是刘覆毕竟是个成年男子,很快便将她捉住,恶狠狠地压在身下。

他发了狠劲去夺那柄峨眉刺,但容娡死活不松手,攥着峨眉刺的手,指尖用力到泛白。

两人缠斗时,容娡被他扯住头发,发髻忽地散开,形容颇为狼狈。

听到门外隐约传来脚步声,一直冷静未曾出声的她,眼眸一眨,压制住剧烈的心跳,挣脱出一只手,狠狠扇了刘覆一巴掌,蓦地出声惊恐地大喊。

她那一下用了十足的力气,刘覆被她扇的脸一偏,只觉得耳边一片嗡鸣。

他很快回过神,满面狠戾,怨毒的目光犹如毒蛇一般盯着她,咒骂几句,狂躁地掐着她的脖子将她摁在墙角,欲打回去。

“小娼妇!你莫不是想死!”

就在这时——

落了锁的门扇被兵卫大力劈开,清澈璀璨的日光推着人影,涌进房内。

谢玹穿着一身白衣,隽长的身影如松如玉,披着满身的明灿光辉走入。

日光晕染在他周身,他满身圣洁,宛若一尊悲天悯人的神像。

又好似降世的神明。

他一走进门,便望见容娡凄艳绝望的面容。

容娡惊恐的瑟缩着,手臂上被掐出淤痕。她向来爱美,注重仪容,然而此时却发丝散乱,衣裙染尘,眼神空洞,眼泪流不尽一般大滴大滴砸落。

犹如一具失了灵魂的漂亮绢人,毫无生机。

唯有手中仍紧紧攥着他给她的那柄峨眉刺,像是抓着缥缈的希望。

于是,谢玹覆着霜雪的冷漠神情,随着瞧见她时瞳仁的震颤,蓦地裂开一道空白。

他当即不假思索地提剑刺向对她动手的男人。

向来不染纤尘的广袖,骤然掀起一道凛冽寒冷的风。

锋利的剑刃刺破衣料,捅入肉躯。

正在撕扯她衣领的刘覆,瞪大双眼,动作一滞,满脸不可置信低头看向胸口的剑,浑身抽|搐着歪倒在一旁。

房中霎时变得极静,好似有一场摧枯拉朽的暴雪卷席而过。

容娡娇呼一声,惊惧地咬住嘴唇,心跳的飞快,双手环膝蜷缩在角落,浑身脱力。

沉默一瞬,谢玹松开剑,蹲在她面前,垂下眉眼,雪净的面容带着悲悯的神性。

他如玉的长指轻柔地拭去她的泪珠,温声道:“没事了。”

容娡心中浮出几丝后怕,此时是当真又惊又怕,抓住他的一角衣袖,小声地呜咽抽泣。

跟随在一旁的静昙被哭声惊的回神,面色微变,不甚赞同地看了谢玹清冷出尘的背影一眼。

剑尖染血。

谢玹为她,犯了杀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