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审视

菱花窗支开一道小缝,晨风抚动檐铃,丁啷铃响自窗牗谁渗入居室,衬得无人说话的房中格外静谧。

容娡在低头忍笑。

方才她出人意料的抱住谢玹的手臂,其实带有试探他的意思。

那一抱之后,她大致试出谢玹对她的纵容——无论这份纵容是因为他的涵养,还是因为她为他挡下一剑,皆对容娡接近他的计策有益。

她其实对此有所预料,而他行事也果真如她所料般,虽看似清冷疏离,但实则温吞有礼。

容娡要的就是他这副高洁的圣人品貌。

假以时日,她定会利用谢玹待她的这份温吞与纵容,引得他动摇。

哪怕他是不问红尘的圣人。

只要他有半分动摇。

她容娡便会设法以这半分,令他的动摇如滚雪球般扩大成三分、五分、七分。

容娡觉得,她好像有些能摸清谢玹的心中所想了——就算暂时摸不透,也对他的品性大致有个粗略的认知。

且她抱紧谢玹时,还察觉到他的意外与不自在,如何能不愉快。

想着想着,容娡的唇角不禁微弯。她赶忙紧紧攥住裙角,压下唇角上挑的弧度,忍的指尖发颤。

好不容易将笑意压住,容娡忽地意识到,问过她要不要用膳后,谢玹便没了动静。

她有些疑惑,慢慢抬起头,视线恰好对上谢玹那双淡无情绪的眼。只是这双琥珀般的眼眸中,此时似隐有冰冷的戏谑。

容娡心中一咯噔,不禁慌乱的眨眨眼,以为自己的心中所想被他看穿。

然待她再细看时,谢玹的眼中依旧一片漠然,如深潭无澜,仿佛方才那一瞬的眼神只是她的错觉。

容娡没由来地心慌,再三确认他的眼神不曾变过、方才是她看错后,定了定心神,面上浮现出一种恰如其分的懵懂神情,有些茫然细声问:“怎么了?”

谢玹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没说话。

许是容娡心中揣着盘算,有些心虚,此时谢玹的任何神情落入她眼中皆颇为古怪。她蜷着手指,压下心头的不适,看向谢玹身后,岔开话题:“静昙公子手里提着的是早膳吗?”

静昙正思绪纷乱地瞧着这两人,猝不及防被点到名,手一抖,忙上前一步道:“对。”

他一上前,谢玹便退让至一旁。

这人不知从何处翻出一本经书,颇为悠闲地捧起书看,画中人似的坐着,分毫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容娡咬着唇,看他一阵,收回视线。

见静昙打开食盒后,有些无从下手的模样,她便主动开口,温声道:“我自己来就好。”

食盒中放着馅饼和一一盅热汤,不像是寺院中提供的简膳。容娡扫了一眼,没什么胃口,便让静昙盛了一碗汤。

热气腾腾的汤到手,浓郁的香气勾起容娡的食欲,她这才想起自己许久不曾用过膳,此时早已饥肠辘辘。

容娡的右手带伤,左手不大好使用汤匙。想了想,她尽量保持端庄的仪态,端起碗吹了吹热气,小口小口啜饮。

静昙见她似是喜欢这汤,便在一旁道:“这汤还算合容娘子胃口吧?”

汤有些烫,容娡方才只抿了几小口,但尝出味道的确鲜美,便点点头。

静昙笑眯眯道:“汤是主上带来的贴身膳夫做的,加了些时令的鲜味。容娘子若是喜欢,赶明儿请示主上,再命膳夫去煲。”

容娡有些心乱,敷衍地温柔一笑。

她再次端起碗,眼角余光不经意瞥见一方雪白,下意识地偏头看了一眼。

随即,便望见谢玹的那件被她叠放好的外衫。

她忽地想起一桩事,脑中“嗡”的一声,险些摔了碗。

她自以为做的滴水不漏,偏偏忘了这件叠好的外衫!

怪不得她方才总觉得谢玹神情不对劲,想来应是他看出她早就醒了。

容娡的思绪散成一团乱麻,心乱不已。

好巧不巧,谢玹偏偏在此时放下书。书脊与桌面碰撞,“咚”的一声轻响,重重敲在容娡心尖上。

容娡回过神,察觉到谢玹的视线似有若无地飘过来,忙端起碗假装饮汤,强作镇定。

实则她脑中纷乱一片,心惊不已地思索着该如何圆谎。

她走了神,没注意到手中汤碗倾斜,热汤洒到她的手上,烫的她一缩,下意识地用右手端碗——

这一动作幅度颇大,牵动肩上的伤,容娡倒吸一口气,眼中顷刻便冒出泪花:“……啊,疼!”

她泪眼婆娑,疼的发懵,感觉有人走上前,端走她手中的碗,走动时带起一阵冷檀香的轻风。

那汤不算太热,但容娡娇嫩雪白的左手上被烫的泛起一大片绯红。

感觉到有冰凉的丝帕覆在手背上,她呜哼一声,手指抓了抓他的衣袖。

默了默,谢玹容忍了她的小动作,轻声问:“扯到伤口了?”

容娡委屈巴巴的点头。

静昙闻言,大步奔出居室,应是去寻医师了。

谢玹垂着眼,小心翼翼地用沾了凉水的丝帕擦拭迸溅到她手上的汤汁。

容娡觑着他的脸色,见他面庞冷白,神情安静专注,心无旁骛,像是只为了完成什么任务一般,心里越发委屈,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顺着脸庞往下砸,大滴大滴落到谢玹的衣袖上。

泪水渗透衣料,谢玹察觉到湿意,面无表情地盯着看了好一阵,终是轻叹一声,换了张干净的帕子为她拭泪。

容娡无声无息地哭个不停,眼尾哭的泛红,脸庞像是枝头熟透的蜜桃,轻轻一碰便会滴出汁水来,分外惹人垂怜。

谢玹不为所动,捏着帕子,没什么情绪地问:“很疼?”

容娡呜咽着点头,抓着他的手擦眼泪。

谢玹没动,任由她抓住。

满室静谧,唯有容娡细微的抽泣声,一声一声,拨着人脑海中的弦。

不多时,静昙匆匆返回,脚步略显慌乱:“主上,医师不在,下山买药草去了。”

闻言,容娡哭的一抖,抓住谢玹的手指,哭腔道:“呜……疼,谢玹,好疼……”

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颇有冷硬的骨感,她的手只能攥住他的三根手指。

容娡的手指触碰到他的微凉的指缝,带起一点奇异的痒意。

谢玹一顿,不动声色地拿开她的手,沉吟一阵,缓声吩咐道:“我房中有些止痛丸,在书案旁左侧从上往下第三个抽屉中,你去拿来。”

静昙应是,很快去而复返。

谢玹倒出一粒止痛丸,端着水,喂容娡服下。

那止痛丸有指肚大小,黢黑一团,难以下咽。谢玹用汤匙将它切成两块,但容娡的嗓子眼颇细,还是险些被噎住,咳呛不已,喝入口中的水呛出一些,水光粼粼的沾在红唇上,面颊也因为咳嗽泛开一大片不正常的潮|红。

她咽下药丸后,谢玹便极快地松了手。

他搁下碗,看着她,淡声问:“伤口还疼?”

容娡喉间发苦,闻言简直要被他问笑。她才服下药,如何立即见效?

她抬起眼,却见这人神情认真,是当真在关切她,便将喉间蠢蠢欲动的话压下,神情委屈,默默点了点头。

谢玹沉吟一阵,从榻旁的橱柜里翻出一个蒲团,跪坐在榻旁,口中念念有词。

容娡一怔,愣了一会儿,才听出他是在诵经。

谢玹的声线温和又冷淡,眉眼轻阖,神情悲悯:“生死之中,实有乐受,菩萨摩诃萨以苦乐性不相舍离,是故说言一切皆苦……”

他清沉的嗓音回荡在居室中,一句接着一句,一声接着一声,谓众生皆苦,道我佛慈悲。

但容娡不懂佛经,对经文也不感兴趣。

她大致能听明白几句,无外乎是让人逆来顺受、忍受苦痛,听从神谕,等待来世的福报际遇。但容娡觉得,人应活在当世,不应该顺从的接受以任何形势施加的苦痛。

抽噎着听了一阵,她脑中乱成浆糊,额角突突急跳。

忍了忍,她吸了吸鼻子,鼻音浓重地叫停:“别念了,别念了,谢玹,我不喜欢听这个,换些别的念吧。”

谢玹止声,睁眼看她,目若琥珀,面如潭水,淡无情绪。

心底却不合时宜地浮现出一个念头。

——她又撒娇。

谢玹抿了抿唇,压下心念,面无表情的问:“你想听什么?”

容娡眉眼弯弯,泪光倏地消散在眼底:“话本子!”

许是觉得不妥,她小心翼翼地轻声补了一句:“可以嘛?可以嘛谢公子?”

话本子……此物一向被谢氏列为杂书,不在品读之列。

谢玹自识字起读的便是经书典籍、诸子百家,不曾读过什么话本子。

迎着容娡殷切的盈盈目光,他略一沉吟,轻轻点头肯允。

顿了顿,他看向静昙。

静昙的视线正在他二人间来回逡巡,察觉到谢玹看向自己,他浑身一激灵,脊背挺得笔直:“属下立即去买!”

静昙离开后,谢玹与容娡双双陷入沉默。

谢玹不出声,是因本就话少,他习惯沉默不语,跪坐着闭目养神。

容娡没说话,则是因为止痛丸的药效渐渐发作,困倦慢慢袭入她的脑中。

容娡打了个哈欠,觉得屋中有些沉闷,嘀嘀咕咕地开口:“如今正是吃螃蟹的时令,这时的螃蟹味道最好,肥嫩可口,以往在家中时,每到这个时节,往往有许多螃蟹可以吃。”

她说了一阵螃蟹,觑着他的脸色,转而又道:“螃蟹肉少了些,要说还是鳜鱼更肥美些。我幼时顽劣,府中庖丁买来活鳜鱼,我见那东西长得奇异,便用手指逗它玩,结果被它咬伤了手,还被母亲训斥了一顿。当然没多久那条鳜鱼便被烹熟,入了我的腹中。”

她举着自己的手,对着光瞧了一阵,唤谢玹:“你看,鳜鱼咬的就是我这根手指。”

谢玹睁开眼,清凌凌目光扫过她白嫩如葱的右手食指。

容娡“啊”了一声:“年岁太久,咬痕已经瞧不出来了。”

谢玹收回视线,阖上眼。

他虽不声不响,但容娡方才试探出他在听她讲,便又咕哝着说了一些话。

谢玹一向喜安静不喜聒噪,以往有人在他耳边琐碎地说个不停,他早便闭目塞耳、原地参禅了。

但容娡轻软的、带着点鼻音的嗓音一句接一句的传入他的耳中,倒也不算太吵。

他沉默地听她讲了一会儿话,听到她又打了个哈欠。

谢玹的目光扫过她困出泪花的一双眼:“伤口还疼吗?”

容娡蹙眉感受一阵:“嗯……没那么疼了。”

谢玹点点头:“既如此,便睡吧。”

然,他话语落下后,容娡却久久未动,也不再说话,安静又乖顺地垂头坐着。

谢玹等待一阵,目露疑惑,站起身走到她身旁,以为她困得坐着入睡。

离得近了,他才看见,容娡的身躯在轻轻颤抖。她柔顺如绸缎的发滑落肩头,发尾轻颤,扑簌如秋风中的美丽蝴蝶。

他目光一顿,望见她紧紧咬着唇,腮边垂着一滴晶莹的泪。那滴泪欲坠不坠,反射出盈盈的光泽,犹如玉珠。

容娡的哭声一向很小,大多时候是轻泣哽咽,如今她压抑着,更是悄然无声。

但居室中很安静,于是容娡轻泣声便分外明显。细微的哭声犹如悬在心头的一撮柔软的羽毛,随着她的啜泣,摇曳轻晃,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人的心弦。

谢玹的心被她的哭声拨弄出几分奇怪的不适。

他分明能游刃有余地掌控着一切,却掌握不了她的泪。

他看着她,无法分辨她因何而哭。有那么一瞬间,心底浮现出一丝荒诞的无所适从。

只一瞬便平复。

容娡柔柔弱弱地哭了一阵,抬起梨花带雨的一张小脸,啜泣着问他:“待我睡下,你是不是就要离开了?”

说这话时,她眼尾恰好滑落一滴泪,泪珠顺着细腻的脸庞滑入脖领中,楚楚可怜。

谢玹平静又漠然地望着她,没什么情绪地回答:“是。”

他清沉的目光望着她闪着盈盈泪花的泪眼,似是一柄无形的冰剑,刺穿她的伪装,岑寂如霜,径直望入她的眼底。

容娡仰头与他对视,衣领中露出的一截雪白颈项,脆弱如花枝。

谢玹居高临下的审视她,目含冷漠的悲悯,像是神明在俯视着不懂事的信徒。

静默一阵,他漠然而冰冷的开口:“容娡,你究竟想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