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沙弥被那一声唬住,面露惊慌,手中的石子“啪嗒”一声落地,骨碌碌滚到容娡脚下。
容娡抬起哭的梨花带雨的脸,恰如其分地朝身后看去。
出声之人并不是谢玹,而是跟在他身旁的静昙。
但容娡很清楚,若没有谢玹的授意,静昙断然不会出声呵斥。
容娡的眼中蓄着泪,她有些看不清谢玹的脸,眼前只有模糊的、浮动着的斑斓光晕。
但他那一身不染纤尘的白衣,清晰耀眼,斑驳地融化在她含泪的眼眸里。
像是大旱之年,寒冬里滴雨未降的旱地,终于迎来的一场碎琼乱玉般的大雪,久旱逢霖。
容娡的眼泪落的更凶。
她直勾勾地盯着那一抹雪白,半真半假地啜泣,小跑着靠近他。
一近他的身,柔软的十指立即隔着衣袖攀住他一条手臂,哭腔道:“公子……”
隔着一层衣料,相触的瞬间,谢玹能清楚地察觉的她哭的浑身发颤。
他下意识地垂眼看向她,望见她眼尾、鼻尖皆哭的通红,雪白的脖颈一抽一抽,几乎要哭的断了气。
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谢玹不喜也不习惯与旁人有肢体接触,容娡拉住他的那一瞬,他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一下,下意识地要抚开她的手。
然而小沙弥对她出手的原因——他方才听得一知半解,但大抵猜出同他有关,见她现今委屈成这番模样,他不好将她推开。
况且容娡攥的用力,他也没法从容脱身。
他望着被容娡揉出褶皱的衣料,瞥见她的指尖在发抖,到底没能说出让她松手的话。
谢玹薄唇微抿,眉宇间的淡然雪意似是被搅开,略有些无奈地看了她一阵,抬眼示意静昙。
静昙立即会意,上前大声呵斥道:“你们胆子倒是大的不得了,竟聚众在此欺侮女客!”
沙弥们望见谢玹前来,已是噤若寒蝉;静昙说话时声色俱厉,更是将他们唬的一动不敢动。
静昙冷笑一声:“是觉得云榕寺里的日子过的太舒服无趣了?若你们当真这样想,那我便禀明住持,让你们还俗下山去!”
这些沙弥年纪不大,大多是穷苦人家的孩子或者是弃婴,因战乱流离失所,被住持好心收留。
若是下了山去,在这如今凶恶的世道,只会是死路一条。
有几个年纪大些的沙弥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立即痛哭涕流道:“官爷,我们错了!我们再也不妄议这位贵主和这位女施主了!我们真的知错了!”
其余年纪小的有些不明所以,但跟着大的慌张求饶。
静昙冷哼一声,让他们按照寺规去领罚。
沙弥们如蒙大赦,以为这件事到此为止,感激涕零地道了谢,拔腿便跑。
谢玹却突然淡淡地开口:“等等。”
他掀起眼帘,面色空净明淡,目光却犹如一场裹挟着雪的风,直直地锁定某个小沙弥的背影,没什么情绪地的开口:“过来。”
那小沙弥后背一僵,没由来的哆嗦了一下。
谢玹的语气听着淡然,实则声线中满是不容置喙的命令。
旁边的大沙弥推了他一把,他回过神,不敢违抗谢玹,顶着谢玹压迫感极强的目光,在众目睽睽之下,抬起沉重的腿,一步步朝他走去。
“道歉。”
小沙弥“扑通”一下跪地,涕泗齐流地磕头:“我不该妄议贵主您,我真的知错了呜呜……实在对不住!”
谢玹目光一顿,朝一旁避开半步,侧目看一眼容娡,淡声道,“不是同我道歉,是同这位娘子。”
正在掩面抽泣的容娡,闻声,哭声一停。
她的心弦像是被他这风轻云淡的一句话轻轻拨动了一下,余韵发热发颤,颤的她的指尖不由得在他的衣料上留下几道浅淡的划痕。
小沙弥立即将头偏转了些:“对不住女施主,我不该对您出言不逊,更不该用石子伤您!实在对不住!”
容娡泪眼朦胧地睨着他狼狈的模样,心念浮动,觉得他有些可怜。
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她想到方才这小沙弥方才用石子砸中自己的肩,气得牙痒。
然而谢玹在身旁,容娡得维持柔弱可怜的形象,不好现在发作,便轻轻的点头,犹带着点哭腔的细声道:“你走吧。”
她嗓音细软如乳兽,谢玹凝眸看向她。
她没有说原不原谅。
应该是不愿意原谅的。
小沙弥闻言浑身一松,小心翼翼地抬眼请示谢玹,见谢玹颔首准允,赶忙连滚带爬地跑开了。
待他们皆离开后,谢玹的目光扫过容娡哭得通红的眼,落在她用力攥着自己胳膊的一双手上,眸静如远山,淡声道:“好了,人都走了。”
容娡绯红的鼻尖动了动,讷讷点头,松开了他的胳膊,转而用一只手紧紧攥住他的衣角,用力到指尖微微泛白。
相峙半晌。
谢玹看着被她攥出的皱褶,眉尖蹙起,嗓音微沉:“我要去参禅。”
容娡当然知道他要参禅。
她状似纠结的踯躅一阵,有些不舍地松开手。
谢玹睫羽轻眨,抖落一圈金粉。
略一沉吟,他缓声道:“日后如若有人找你麻烦,可以去找住持或静昙。”
这是隐晦地让她不要来找他的意思了?
容娡的眼眶一下子红了。
她咬着下唇,抬起泪光闪烁的一双眼,忍着泪意不情不愿地点头。
谢玹没再停留,迈步往大雄宝殿走,一旁的静昙看了温顺的容娡一眼,跟上他的脚步。
容娡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缓缓抬起眼,漂亮的眼眸中翻涌着一片复杂不解的情绪。
她不明白哪里出了差错。
这人分明前一刻还为她出头,下一瞬却暗示她不要再找他。
她想不通,心里窝着一团无名火,不由得紧紧攥住自己的袖角。
却在不经意触碰到袖里的药包时,脑子清醒了几分。
看着那几个小小的草药包,容娡才想起此行原本的目的。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今日之行与谢玹之间没有任何进展,她实在是不甘。
想了想,她擦干眼泪,慢吞吞地迈步朝大雄宝殿走去。
她今日非得跟着谢玹,伺机同他更进一步。
—
大雄宝殿内。
日光温煦,缓缓流漾,将一袭雪白的长袍染的鎏金四溢,像冬日雪后的晨间,晴空映照的圣洁雪地。
因着钟声未响,尚未到谢玹参禅的时刻,他便静静坐在长凳上,闭目养神,安静的一丝人气也无,好似他本不应出现在这凡尘。
今日的云榕寺中格外静寂,大部分兵卫昨夜依照谢玹指令,趁夜色下山,去清剿丹阳暗中盘踞的反叛势力。
静昙静静侍候在一旁,望着自家主上漠然从容、如冰雪雕琢的侧脸,知晓他今日参禅的时辰要比以往稍微久一些。
在他的记忆里,调用那些生杀予夺的权势之后,主上总是这样安静又沉默。
眉目悲悯,阒冥沉寂,犹如圣池中一潭圣洁的死水。
静默良久。
静昙低声道:“属下以为,主上已经不在意那些事了。今日主上竟因容小娘子而出手,着实令我有些吃惊。”
谢玹睁开眼。面容雪白,眸如幽谭,静静看着他。
静昙被他看得心中发憷,忙叹息一声,转而道:“唉,容小娘子留宿在此,受了不少委屈,还好方才遇到了我们。”
谢玹别开视线,良久不语。
正当静昙以为他不会再说话时,谢玹忽然极其冷然地轻声道:“静昙,你不觉得,今日我们出现的时机有些过于巧合了吗。”
静昙对上他那双没什么情绪的眼,浑身一震。
是啊。
怎么他们一出现,便恰好撞见容娡出现,还恰好碰见她被那群小沙弥欺负呢?
静昙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但他又难以怀疑自己的亲眼所见,一时心中有些天人交战,面露纠结的沉默下去。
谢玹轻轻地阖上眼。
心乱如麻之际,静昙忽然听到几声极轻的脚步声。
他听觉灵敏,立即按住腰间佩剑,目光锐利地向声音来源处扫去。
却意外地望见一抹檀粉色的身影。
来人怯弱地抬起一双琉璃似的眼,是本应该早就离开的容娡。
静昙收回佩剑上的手,神情古怪地看向谢玹。
谢玹也察觉到动静,沉默地回应静昙的视线,望向容娡,不动声色。
容娡的脚步十分轻微,小心翼翼地观察一阵他二人的神色,确定自己不曾打扰到谢玹后,才继续朝前迈步。
她踏着石阶,轻缓地走上高台,将手中捏着的草药包捧给静昙,悄悄看一眼谢玹,轻声道:“这是前几日公子帮忙辨认的药草做的草药包,有驱蚊之效。我记得这边蚊虫较多,而公子又时常来这边参禅,便想着给公子送来一些,方才……忘记了。”
谢玹默然。
静昙觑着谢玹的脸色,接过容娡给的草药包,神情越发古怪。
容娡送完草药包,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她有些无措地立在原地,十指来回搅动,声若蚊讷地试探道:“我……我不想回厢房,他们……好像都不喜欢我。我可以在殿中待一会儿吗?我绝不打扰您。”
她轻轻咬着下唇,眼眶又泛起绯红的泪意。
看上去柔弱又委屈,局促不安极了。
谢玹垂着眼帘,平静地看着她,看见她纤长的睫羽沾着细小湿润的水珠。
半晌,他收回视线,没有否认,默许了她的请求。
见他点头,容娡的心房愉悦的急跳两下。
她连忙压制住太过雀跃的心思,轻声道谢,寻了一个离他们较远的角落,安静坐好。
不多时,钟声响彻寺院。
谢玹起身走到佛像前,余光瞥见角落里的容娡坐立不安,似是伸手在胳膊上抓挠什么。
谢玹没由来地顿足,侧目看向她。
容娡坐下的地方,靠近树丛,杂草丛生,蚊虫甚多,估计此时正在将她当作血包似的叮咬。
他的眼前没由来的浮现出先前瞥见的,她嫩藕似的手臂上一个一个红肿显眼的叮咬痕迹。
沉默一阵,谢玹遥遥淡声问她:“为何不走?”
为何宁愿被蚊虫叮咬,也要停留在此处?
容娡抓挠手腕的动作一停,知道谢玹在问她,垂着头,不说话。
能为了什么。她能有什么理由不走。
她睫羽低垂,眸光闪烁,忍着皮肤上的痛痒,在心中无声的想。
因为你啊,谢玹。
为了见你。
为了你。
谢玹。
但她不说话的安静模样,落入谢玹眼中,便成了她被问的有些不自在。
谢玹轻叹一声,有些无奈:“过来,坐过来些。”
容娡抬起一张秾丽白皙的小脸,踟蹰一阵,迟疑地朝他走去。
见她动身,谢玹收回视线,这才跪坐在蒲团上,轻阖双眸,默诵经文。
日光丝缕,满殿静谧。
蓦地。不知从何处遽然传出一声爆破般锐利的破空声!
容娡耳膜一刺,下意识地抬起眼,看清那物后——下一瞬瞳孔骤缩。
她慌乱地朝前奔走一步,失声道:“谢玹!当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