衍庆居, 内室昏昏沉沉。
天青色帐子的床上,被子鼓囊囊的成了一团。
丽美人一走进去眉头便是一皱。
石榴跟在她身边,眼睛里有着红血丝, “主子不想与人说话,已经这样躺了三日了。”
主子这样的状态, 她实在担心。
皇后娘娘忙着庄妃娘娘的丧仪以及年节的事,聂婕妤又有孕在身, 石榴只得将丽美人请过来。
丽美人吩咐她:“你去把窗子打开, 透透气,这屋里憋闷得慌。”
石榴想说主子不让开,却见丽美人眼神坚持, 她叹了口气,是她请丽美人来劝的, 便都听丽美人的吧。
丽美人走到床边,本想直接掀开被子, 想到什么,眼中全是怜惜,只俯下身,轻轻掀开被子一角。
被子里的人缩成一团,头发凌乱,紧闭的双眼红肿,一看就是哭了许久。
人没有动, 丽美人却知道她醒着,“你不去吊唁, 也不去送葬了?既是姐妹情深, 连最后一程都不送,岂非让庄妃娘娘心寒?”
躺着的人一下子就坐了起来, 瞪着眼,“我何时说不去了?”
“那你就这个模样去?”丽美人示意石榴端水来。
祁黛遇耷拉着眉眼,“我只是想躺一会儿。”
她到现在还无法接受秦璱珠去世的事,那样好一个人,前几天还和她说笑呢,怎么就没了呢?
她心里堵得慌,只有躺着,将自己蒙在被子里,才能好过一些。
这样想着,眼泪又流出来了。
言荷和石榴端着水盆进来,言荷打湿了帕子,丽美人接过,覆在祁黛遇脸上。冰凉的触感碰上哭肿的眼睛,祁黛遇一痛,忍不住向后缩,却被丽美人按住。
“你可知道,只京中,每一年因生产去世的妇人有多少?不计其数!也就是在宫里,有太医随时能传唤着,才见得不多。”丽美人道,那些普通百姓,连大夫都看不起。
“你只问言荷姑姑,我不信宫里没有过这样的事。”
言荷道:“先帝的兰嫔娘娘,因难产一尸两命。”
祁黛遇闭上眼睛。
“我知道,庄妃娘娘的事你一时半会不能接受,当初,我姐姐去世的时候我也接受不了。可我后来想明白了,人总是要死的,或早或晚的区别罢了,伤心可以,却也要向前看。”丽美人认真道。
她这话不太吉利,石榴刚要张嘴提醒,被言荷拦住。
丽美人继续道:“况且,再伤心,也不能忘了还活着的人。”将帕子拿开,让石榴再浸透一遍,丽美人指着窗外的声音让祁黛遇听,宫人们都在忙搬迁之事,不时有声音传过来,但听得最清楚的,却是婴儿的啼哭声。
“庄妃娘娘将三公主交给了你,可这几日你有管过她吗?那孩子刚没了亲娘,你这个养母又不管,她难道不可怜?”
祁黛遇掩面:“我只是,我只是……”
她只是无法接受,珠姐姐拼命生下来的孩子,却让她晋了嫔位。这让她如何对得起珠姐姐?
丽美人被气到翻了个白眼:“庄妃只会高兴!你升了嫔位才能更好地照顾三公主!谁也欺负不了她去!你真想对得起庄妃,就应该振作起来,好好照顾三公主,将她当作自己的亲生女儿,抚养她长大成人才是,也不枉了你们之间的情谊。”
从石榴手里接过帕子,丽美人没有再次覆上祁黛遇的脸,只是递给她:“我也不多劝你,我知道你能想明白的。”
祁黛遇默默从丽美人手里接过帕子。
说是要振作,可看着秦璱珠的棺木合上,回来后祁黛遇还是郁郁寡欢。
也就是听到三公主的哭声才让她稍微振作了一点。
丽美人有一点说得对,她必须要照顾好三公主。
长春宫的主殿已经收拾出来了,里面烧着地龙,很是暖和,祁黛遇让言荷主殿收拾出一处暖阁,方便就近照顾三公主。
才刚出生不久的孩子,又换到新地方,三公主啼哭不止,祁黛遇让芝麻找了几件秦璱珠常穿的衣裳,做了个枕头给三公主枕着,或许是真感受到了母亲的味道,三公主总算不哭了。
芝麻、香椿的眼睛瞬间红了。
“你们两个日后就留在我宫里,负责照顾三公主。”祁黛遇道。
其他人都要被遣散重新分配宫殿,芝麻和香椿是秦璱珠的贴身宫女,她要过来不难,且理由是为了照顾三公主,皇上皇后不会不同意。
芝麻香椿十分感激,要给祁黛遇行礼,被她拦住了。
“珠姐姐之前跟我说过,芝麻是早就定好了婚事的,只等年龄到了便放你出宫成亲。至于香椿,珠姐姐也替你寻好了一门亲事,还没和你说……”
话没说完,香椿便跪了下来,“惠嫔娘娘,奴婢想留在宫里照顾三公主!”
祁黛遇:“我知晓你对姐姐的忠诚,可到底是你一辈子的大事,在宫里终究只能为奴为婢,可出了宫却也是明媒正娶的当家太太。”秦璱珠替香椿寻的那门亲事很不错,家里有良田也有产业。
香椿仍旧摇头:“主子对奴婢好,奴婢无以为报,如今主子不在了,只剩下小主子,奴婢愿意一直照顾小主子,报答主子恩情。”
她态度坚持,祁黛遇也不再拦,“也好,我听说,百味楼的产业一直是你帮着珠姐姐打理,日后还是由你来,等以后三公主长大了,便交给她。”
香椿闻言有些惊讶,她原以为百味楼的产业惠嫔会亲自管的,倒不是疑心惠嫔,只是那百味楼也有惠嫔的分成,如今又抚养了三公主,接手百味楼也是名正言顺。横竖以惠嫔和她家主子的交情,断不会昧了百味楼去。
可现下惠嫔却让她继续负责,香椿眼框微热,“惠嫔娘娘放心,奴婢定会好好打理,等三公主长大。”
“恩,这几天你们也累着了,先下去休息吧,等歇好了才能照顾三公主。”
待人走了,祁黛遇静静地看着襁褓里的孩子。
祁黛遇以前不信刚出生的孩子能看出和大人的相似之处,可真会看着三公主,却觉得哪哪都和秦璱珠像。
眼睛像她,鼻子像她,嘴巴也像她。
脸颊上的小酒窝最像。
三公主似是睡得不安稳,嘤咛了一声,小手在空中挥舞,祁黛遇将手递过去,立刻被抓住。
抓得牢牢的。
祁黛遇鼻子一酸,她又想哭了。
关于三公主的小名,秦璱珠之前和祁黛遇说过。
“我离家多年,最念的便是家乡,只是我这辈子,大抵是回不去了。等孩子生下,便唤思渝吧……不,愉悦的愉,也愿她一生欢喜。”
思愉,这便是三公主的小名了。至于大名,大约得等到成年的时候皇上来取。
或许正应了皇后娘娘那日说的,这孩子性子很慢。等适应了在长春宫的日子,思愉的慢性子便渐渐体现了出来。
暖阁里暖和,思愉便是尿了,那尿布也凉得慢,她也不哭闹,只等着嬷嬷自己发现。
可嬷嬷们担心常抱她,一起一放的容易着凉,只要她不哭,通常是不会抱的。而且冬天门窗关闭着,这么小的孩子住着的屋子里有些许尿骚味很正常。这就导致等嬷嬷们发现的时候,思愉的小屁股都在尿里泡了许久。
没几天,那小屁股就红彤彤的。
祁黛遇觉得好笑,自己在网上买了婴儿身体乳,一点一点给小家伙涂着。
祁黛遇涂的时候,思愉就睁着眼睛看她。其实这时候眼睛还没发育好,只能看个光影,可她就是看着,让人错觉是真的在看她。
葡萄般黑溜溜的眼睛盯着你看,可爱极了。祁黛遇忍不住抱着她亲香。
“嗯,真臭。”可爱是可爱,抹了香香仍盖不住奶臭味也是事实。
思愉听着,打了个奶嗝,更臭了。
照顾婴儿是个累人的活儿,毕竟就那么点小,什么都得操心。
祁黛遇为了更好地照顾思愉,报了个线上金牌月嫂班,学习里面照顾婴儿的各种技巧与知识。
还挺实用的,比如宝宝排气操,等思愉吃过奶后来上一回,很快就能帮助排气,肚子舒服了,小家伙很快就睡着了。
再比如各种科学舒服的抱姿,有时候在其他人怀里各种哭闹的思愉到了祁黛遇手里,立刻服帖了。
连照顾思愉的奶嬷嬷都说,三公主真是亲近惠嫔娘娘。
祁黛遇只是笑。
这年腊月,虽有庄妃的丧事,但年节总不会废,启祥宫挂了几日的白布被取下,又挂上了红彤彤的灯笼与喜联。
除旧迎新,斯人易忘。
无论是谁,便是再伤心,也得将难过藏在心里,以微笑示人。
今年的年宴,因三公主生母刚逝,且还未满月,倒不必出席,祁黛遇要照顾三公主,也得以告假,不用出席年宴。
她人未去,念着她的人倒不少。
北历进贡了几张上好的皮子,其中有一张白熊皮,蒋渊让人给送了过来。
皇后娘娘让人温了一桌子菜送过来,聂芷瑜让人送了些瓜果。
丽美人更是在年宴结束后,给她捎了一壶酒。
“我要陪我姐姐喝一盅,你也陪你那秦姐姐喝一盅?”
祁黛遇笑着说“好”。
她突然想到,她穿越后第一次喝酒,便是与秦璱珠一起。
祁黛遇倒了一杯酒,洒在了秦璱珠以前常躺着的梨树下。
谁都可能忘记你,但我不会。祁黛遇想。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个朋友,她怎么会忘记呢?
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真涩。
天空中,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