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42. 一更 与君长诀。

倒没人回来禀报说江采死了。

那人只说:“回夫人的话, 江大人昏过去了,请了大夫,已经稳住了伤势, 没什么大碍了。”

“下去吧。”

福珠似乎松了一口气, 她看向久娘,不知道应当说些什么, 久娘也不说话,主仆二人长久地沉默着。

这一日都没见到陈照非。

久娘在夜里才后知后觉问起, 她醒的时候, 侯爷便已经不见踪影。她原以为, 又是进宫去了, 但到夜里也没回来,观海也不在。她才多嘴问了一句。

下人回说:“侯爷出门办事去了, 说不许惊扰夫人,此去快则两三月,短则一两月, 夫人可以慢慢审视。”

听见最后二字,久娘无端端脸红起来。她别过脸, 隐藏这不自然的情绪, “哦。”

叫她审视, 干脆面也不必见了。

她叹口气, 吩咐小厨房上菜。

*

江采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这一个梦是难得的长久以来的平和的梦, 不再是噩梦。他醒过来的时候, 只觉得心口疼痛不止。

记忆一瞬间回到他的脑子里,他想起一切,下意识伸手去碰触自己胸口。这动作牵扯着肌肉, 又引发一阵疼痛。

江为在一边守着,被他吸气的声音吵醒,脸上急切:“少爷,你醒了!”

江采看着江为,江为从小随他一起长大,如今也不再是毛头小子了。他的目光从江为脸上移开,又到这房间,这是他一直熟悉的地方,那时候有他的父亲他的母亲,还有阿九。如今什么没有,只剩下这一座空荡荡的陌生的房子。

江采想着想着,又再度睡过去。

江为吓得不轻,他已经睡了一夜才醒。江为忙不迭去请大夫,大夫来看后,却说没什么问题。

但江采没醒,他又睡了整整两天。

两天后,江采再度醒过来,而后开始吃药,调养身体。

他迫切地想好起来,但这过程仍旧花了不少时间。

久娘再见到江采,已经是一个月后。他原本很早便想出来,被江为拦住了,他那时走路都不大顺利,又如何能出来?

何况入秋后,一天比一天更凉,萧瑟寒风往人身上一吹,都觉得好冷。

反正好说歹说,甚至连死去的陆氏都搬出来了,才把江采劝住了。如果再劝不住,只怕江为要拿绳子把他绑起来。

但江为从不怪阿九,他明白阿九的痛苦。他只觉得,少爷不应当再这样下去,过去的事情或许应该让他过去。

但他也劝不住说不通,只能唉声叹气。

久娘这一个月的日子过得很平静,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只不过少了某个人时常的出现,多少有些不习惯。

江采又重新站在她的门前,说要还欠她的第二桩,请她动手,打他一个耳光。

“我不愿意脏了我的手。”久娘这样说。她神情很平淡,看不出任何的情绪。

这目光让江采心里一痛,他苦笑一声,低声道:“也是。”

最后了还是自己动手,当着久娘的面,甩了自己十个耳光。

江采脸上清晰的巴掌印浮现出来,看热闹的人不知道发生什么,窃窃私语。

“这样可算?”

“算不算,自在你心,你何必问我。”

江采笑容戚戚,“是……”

久娘说完,转身进了门去。江为扶着江采起身,“少爷,算了吧……”

江采摇头,不,不能算了。怎么能算了,若是这么算了,他怕若有来世,也不能重新来过。

江为搀扶着他,从人群中走出去。

这等大事,自然为好事者所传开。各种猜测,各种版本,传得神乎其神,一时间,引发众人诸多感慨。

剩下的江采不知道怎么做了,他总不能叫阿九把他关起来,阿九不会同意。他思来想去,只好每日在她门前跪两个时辰,风雨无阻。

每日都有很多人前来围观,第一日阿九出来看了一眼,之后干脆连面都没露过。他面对着那扇紧闭的门,面对着周围无数人的眼光,有冷风从脖子吹过,膝盖磕在地上是冰冷的,没有温度的。

江采闭上眼,不禁想,那时候阿九在想什么呢?

他试着去猜测,越想越觉得自己做错。

他想起小的时候,陆氏还在的时候,陆氏很喜欢阿九,但更喜欢他,他们一家人坐在一起。

那日子再不会有。

再不会有了。

江采猛地睁开眼,眼睛酸涩,不禁又想:倘若时间能重来……

可时间并不能重来,萧瑟寒风一日比一日凛冽,在这日子里,冬天踏着步子靠近。

陈照非还没回来。

久娘不禁想提笔给他写封信,可又想,若是他已经在回来的途中,那这信兴许送不到了。

只好作罢。

这些日子,她在忙生意、忙女学、忙府里的事,忙里偷闲的时候,如他所言,审视自己。

陈照非这一去,比所说的时间要久上许多。直到京城都落了雪,还是没有消息。

久娘不禁有些担忧,毕竟出门在外,有诸多的危险。她忧心忡忡地度日,甚至于忘却了门口还跪着一个江采。

在听闻信使到的时候,久娘奔出去,兴高采烈。在打开门看见江采的一刹那,脸上写满了诧异,而后才回过神来。

信使将信送到久娘手里,这一次总算是是归期。

“三日后回。”

只这四个字。

久娘眉头皱了又松,由平到折,心情有些复杂变化。

她甚至觉得这是一招好棋,比那什么审视可高明多了。

江采看着她的神色变化,看着她出门,进门,从出到回,没有多余的一个眼神落在他身上。

他来的时候兀自来,走的时候也兀自走。

江为劝道:“天气越来越不好了,若是下大雪……”

江采伸手打断,示意他不必再说。

三日后。

久娘起了个大早,便在等。但她没说她在等,只是心绪不宁地等着,从天亮等到天黑,也来等到一个人影。

她心变得格外不宁静,不禁想起许多的事端和意外。

这一夜惴惴不安,到醒来,竟然下了好大一场雪。

雪漫长街,江采仍旧在跪着。

江为替他撑伞,“少爷!你作践自己,难道就是对阿九小姐的弥补吗?”

江采没说话,他直直地望着面前的门,甚至想做一场豪赌。

漫天的雪飘飞,迷了人的眼睛,不知道过去多久,江采昏昏沉沉。

却听见那扇门缓缓开启,他的心又一次猛地提起来。

他看见阿九奔出来。

他想笑,但嘴唇都冻得发紫,笑不出来。

“阿九……”

但是阿九没停下来,越过了他,停在了他的身后。

久娘堪堪停住,雪天路滑,差点跌倒。

陈照非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

“小心些。”

久娘清了清嗓子,问:“不是三日后?这都第四日了?”

陈照非似笑非笑:“看来夫人是审视明白了?”

久娘偏装作听不懂,“什么?外头的雪太大了,我听不清楚。”

陈照非笑了声,“那回家吧。”

他们转过身,看见江采被江为扶起来。

漫天的风雪吹着,盖下来,江采眼前一片模糊,他朝阿九的方向伸出手去,喃喃唤她的名字:“……阿九,”

她没动,站在原地。

江采嘴角扯了扯,人往后栽下去,他听见江为担忧的急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少爷!”

是,他再也碰不阿九了。

他笑着咳出一口血,血染红了旁边的雪。

他脑子里闪过很多事情。想起游学回来那日,与她外面门口撞见,她在门帘子后面,素净一张脸;想起站在那个台阶下面,她那一眼;甚至想起小的时候,他拉着阿九一路跑……

好像如走马灯一样,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最后想起那一天在那个山崖上,她说的那一句话:与君长诀。

是怎么样的坚定和决绝。

是,与君长诀。

大约是此生、来生、生生的,与君长诀。

陈照非握着她的手,将她护在身后,道:“来人,送江大人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