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点一点流逝, 每一刻都被拉长放慢。江采终于开口,嗓音喑哑:“我可以放了你。”
这就是谈条件的意思了。那首领一听,挑眉看向江采, 向身后的手下使了个眼色。
他看向江采, 却嗤笑一声:“晚了,我改主意了, 你放了我,可我还有这么多兄弟在。我要是一个人走了, 兄弟们又能怎么办呢?不过么, 我还是愿意做一件善事的。大人快选一个吧, 我倒是觉得这很有趣。”
江采紧张到额头上都冒出汗来, 局势在静默中僵持。首领又一抬手,他的手下们便将阿九和叶玉珠劫持到山崖边上。
首领喊道:“大人如此犹豫不决, 看来是难以抉择了。不过我只做一件善事,可不是慈善家。我数五个数,你再不选, 我就把她俩都推下去。届时,你可就什么都没了。”
“五。”
江采的心揪了起来, 叶玉珠面容痛苦, 看向他。
“阿采, 你忘了吗?当年你与我许下同生共死的诺言的!”
“四。”
“阿采, 我不想死……我还想和你一起白头到老。”
“三。”
“阿采, 救救我。”
“二——”
而从始至终, 阿九都没抬头。她低着头, 看向身后深不见底的山崖,竟然意外地觉得心情平静。从来这样平静过。
这选择曾经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在她的生命里,每一次, 都是同一个答案。她从前还觉得委屈、不解,如今竟然什么都没了,只觉得确实如此。她同江采、同叶玉珠,确实不是一路人。
他们走的是阳关道,而她,应该去走那独木桥。
她听见“一”的落下,听见江采疲惫的声音说:“放了那个穿红衣服的。”
红衣是叶玉珠爱穿的,阿九喜爱一身白,素净简单也好看。
她睁开眼,深吸了一口气,看向江采。心顿时又是一愣,江采也正看着她,眼神里满是不舍与痛苦。
阿九嗤笑,朝江采说最后一句:“江采,唯愿——与君长诀!”
她说罢,在那士兵来推她之前,先一步跳下去。
一身白衣,消失在苍茫云海之中,再不见了踪迹。
这时候,江采手下的士兵们迅速行动起来,将那些人围至一个小圈。
那首领仰天长笑,“英雄不问出处,只恨我棋差一招。”说罢,便饮剑自刎。
他手下的人见状,也都纷纷如此。一时间,死了一片。
江采翻身下马,朝着那山崖走过去。叶玉珠已经被人救下来,松了绑,她一脸狼狈,梨花带雨奔向江采。可江采无视了她,一直不停地往前走去,走向那山崖边际。
他噗通一声跪下来,匍匐在泥土地上,骤然放声大哭。
旁边的树杈勾落阿九的一块衣服碎片,江采将那碎片攥在手里,“阿九……”
叶玉珠赶到他身边,扶着他起身。她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虽说心惊胆战,可是一想到阿九没了,日后都是光明,又忍不住欣喜。
她压抑住自己上扬的嘴角,安抚江采的情绪:“阿采,你别难过。”
江采沉浸在悲伤之中,在那一刻,看她坠落的那一刻,他心如刀绞。
他拂开叶玉珠的手,“若不是你……”
叶玉珠一听,心里凉了半截,可仍旧装模作样,“是……都是我不好!若不是我回来,你与阿九定然长长久久,也不会有今日之事。若不是我……若不是我……我就不该活着,我应当死在那暗无天日的后院。是我害了阿九姐姐。”她说着,掩面哭泣。
江采听她这么说,更加悲愤欲绝:“别说了,你别说了。我只是太伤心了。是我的错,我不该强行留下她,若我放她自由,又何来今日祸事?”
他手握成拳,一下砸在地上。
*
江采围剿有功,复命后,皇帝赏赐。江采得了赏赐,却全然不觉得高兴。他垂头丧气地回到江府,江府一片狼藉,下人们正在收拾清理。
江逊原本卧病在床,因而逃过一劫。听闻阿九出事,一时悲愤,晕厥过去。
江采命人去请了大夫,待料理好一切,他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来到阿九院子。院子里空寂无人,原来在这的人,再也不在了。
思及此处,江采又红了眼眶。
他推开门,踏进他们曾经一起住过的房间里,只觉得物是人非,睹物伤情。
他是个混账!
他都对阿九做了什么?
江采的脑子里闪过无数的回忆,从初见,到后来相伴长大。再到之后,他游学归来。
阿九总是扮演着一个等待的角色,等待着他来,而后替他倒一杯茶,温言软语地开解他。她永远是那样子,从来都没有变过。
也许阿九说得对,变的人是他。
江采步子虚浮,跌坐在床边,一把抱住那被子,被子是他们成婚之时,阿九亲自绣的,上头绣了鸳鸯戏水。江采把被子搂得紧紧的,把头埋进去,仿佛还能感受到阿九的气息似的。
这一夜,江采睡在这里。
夜里他入梦,想梦见阿九,可怎么也没梦见阿九。
他想起阿九说的话,唯愿与君长诀。
他陡然惊醒过来,月光幽幽地撒在地上。江采身边空无一人,他忽然起身,跌跌撞撞打开门,喊了声:“阿九?你回来了吗?”
没有人应他,连风声都没有。
他坐在台阶上,双目失神地望着月亮,喃喃自语:“阿九,你不愿意见我了是吗?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你回来看看我好不好?”
江采说着,凄怆掩面。他从前觉得,他心里总是欢喜叶玉珠多一些,与她许过海誓山盟、定过终生,也应当守承诺才是。可是……到此时此刻他才明白,阿九在他心里的地位,才是更重要的那一个。
他失去叶玉珠的时候,只觉得心里难受。可没了阿九,却觉得心也像被人剜去似的。
江采失魂落魄,叶玉珠看在眼里,仍旧用柔情蜜意的老招数哄他。但都不见成效。
江采仍旧是那副样子,好像真丢了魂儿似的。
江逊那天病后,一病不起。江采与叶玉珠服侍左右,江逊看着叶玉珠,便想起阿九来。他自觉对不起阿九,又与江采提议:“阿采,我有话与你说。这叶玉珠,在我看来,还是不该留下。”
说这话时支开了叶玉珠,叶玉珠躲在门外偷听。听闻此言,不由得心生恨意。
“这老东西,怎么如此恶毒?”她心道。
又趴下继续听下去,却听见江采说:“好。”
江采有气无力的样子,他也觉得,近来他无法面对叶玉珠,总是觉得愧对阿九。若是送走叶玉珠,兴许会好过一些。
叶玉珠听见他点头,心顿时如刀割。虽说她有心机,可她对江采,始终是有那么几分情意在的。如今听他这么说,不由得叹气。
转念又想,他如今不过是觉得对不起阿九,才同意的。归根到底,还是那老东西的错处。如今他病着,不如将他除去。
叶玉珠心里有了计划,悄悄地离开。
江逊咳嗽起来,被扶着躺下去,“你明白就好。”
江采只得一声叹息。
没几日,江逊忽然病情恶化,撒手人寰。江采更受打击,竟也一病不起。
他连着发了三天高热,病中喃喃唤着阿九小名。这一病最后还是挺了过来,但元气大伤,甚至于一夜之间,多了好些白头发。
这都是后话了。
*
阿九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当她睁开眼的时候,她还以为自己会见到传说中的牛头马面,以及阎王判官。
可她睁开眼,却是一片漆黑。手与腿好似也不是自己的,用不上力。她如同身处一片虚无,这倒是比黄泉更加难熬了。
这儿可能喝孟婆汤吗?若要轮回转世,她必定得仔细些,莫要再步这后尘了。
阿九脑子里很乱,忽然听见一个男人的咳嗽声,以及同别人交谈的声音。
“嗯,你去抓些药来……”
这声音悦耳,一点也不像阴曹地府该有的。阿九混乱地想着。
直到忽然间感觉到手上传来一阵疼痛,阿九嘶了声,“啊。”
她感知到了疼痛,随后也感知到了她的手脚存在。一切感觉和意识都回到了脑子里,只不过,眼前仍旧一片漆黑。
耳边的声音又响起来,“你醒了?”
阿九一愣,是在问她?
她出声:“我死了吗?”
那人轻笑一声,“我还活着,你觉得呢?”
阿九被他逗笑,原来她还活着。她笑得绵长,“我竟然还活着么?”
那人没答,问她:“你可感觉有哪儿不舒服?”
阿九直说:“手疼,腿也疼。”
那人又笑了声,“这是自然的,你的手与腿皆断了,是我替你接好,如今有咩疼痛,也是正常。你可知道,你已经昏睡了七天七夜。”
阿九摇头,七天七夜么?好长啊。
这漫长的七天七夜,可不就像是死过一次似的。可她又活了过来,这感觉简直不要太好。
从前的她死了,如今的她重新活了。
见她嘴角扬起来,陈照非毫不留情地打断她的好心情:“你现在是高兴,等过两日,伤口疼起来,但愿你还笑得出来。”
阿九摇摇头,又点头,“能笑的。”
她可太高兴了。
她如今活下来,离开了江采,也离开了京城。日后的人生,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可是定然是好日子。
陈照非其实还记得她,他是个记忆力很好的人,尤其在认人方面。这姑娘当年也是如此狼狈,如今又如此狼狈,可真是命途多舛。
此次他原是奉李溪之命,出门办一些事情回来,谁知道会在路上遇见她。彼时她奄奄一息,只剩下一口气。陈照非一看见她,便认出了她。
既然搭救过第一次,只好再救第二次了。
陈照非看她发髻是妇人样式,加之当时她便十六七岁,想来是已经嫁为人妇了。他并不知道,她嫁给了江采。
阿九也没认出这恩公来,她沉浸在喜悦之中,周边的一切都变得没那么重要。
陈照非又道:“想必你发现了,你的眼睛似乎出了些问题,不过不必担心,我已经命人去抓药,想来不日便会好转。”
阿九点头应着,“多谢恩公。”
陈照非道:“你又不知道我是谁,也不知道我为何救你,便叫我恩公?若是我要将你卖了呢?”他本意是开玩笑。
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这话正勾起阿九的回忆,她想起江采救她,结果如此惨烈。她无话可说了,嘴角的笑收了,嘴唇抿成一条线。
陈照非本想逗她,不过似乎适得其反。他摸了摸鼻子,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他全然没有哄女人的经验。
只好都沉默下来。
又过了会儿,阿九说:“若是你要卖了我,也不妨碍你救了我的恩情。”
只不过,她不会再愚蠢地以为这情分在别人心里有多重要了。
陈照非笑了笑,“罢了,你不必担心,等你好了,我们便桥归桥,路归路。你叫什么名字?”
阿九说:“陆九。”
陈照非问:“那个九?”
阿九答:“九九归一的九。”
陈照非哦了声,也跟着自我介绍,“我姓陈。”
阿九便喊:“陈公子。”
陈照非没说什么,又沉默下来。
这会儿正是黄昏时候,昏黄的日光暖洋洋地洒下来,陈照非起身去晒太阳。阿九闻见他脚步声出了门去,她已经七天七夜没有进过米食,全靠些药吊着,她疲惫不堪的感觉将她席卷。于是她闭上眼,睡过去。
再睁眼,已经是第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