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诚正在大厅等候,心似油烹,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身,一会儿又在厅堂中绕着圈子走。跟在他身边的赵大总管觉得,自家今天的大厅都能被老板踩出好几个坑。
有腿快的小厮先一步送信:“老爷,太太和姑娘的马车就到了。从侯府出来的时候拿了不少的礼盒。”
海诚:“你们太太和姑娘的神色怎么样?”
小厮迟疑了一下,海诚那心瞬间就提到了嗓子眼:“快说到底怎么样?”
小厮有些结巴:“赵嬷嬷没说太太和姑娘的神色怎么样。”
“哎呀!”海诚不理会小厮,自己一溜烟跑出大厅直奔门口。
正好这会儿马车进门,海诚从车夫手里一把抢过脚踏放在地上,撩开车帘:“怎么样?”
江氏搭着海诚的手出来下车:“观星还在车里呢,就在这里下车。”这可是大门处不是二门。
说是这么说,江氏下车又让赵嬷嬷扶着海观星下车。一家三口迅速进入大厅。
赵总管和赵嬷嬷两口子挥退所有人,两人守在大厅门口,坚决不给任何人偷听的机会。
海诚迫不及待的问:“怎么样怎么样?二奶奶怎么说?”
江氏的神色顿时变得有些飘忽:“当家的,我觉得我好像在做梦。”
“啊?”海诚懵了,他想过事情不成也想过事情成功,可做梦是啥意思?
海观星:“爹,二奶奶说这一二日就给皇后娘娘递折子,还让我和娘准备准备,皇后娘娘召见她的时候让我们跟着一块儿去。说是万一娘娘问起,我和娘对外国的事儿了解的更多一些。”
“啊!”海诚长大了嘴巴:“我的老天爷,这、这、这……”海诚的神情也变得飘忽了。
海家几人的具体反应孟蝶不知道,她既然说了这一二日会递折子,那就一定会递。送走江氏母女,孟蝶就开始写奏折。
一年能增加一大笔的税收,这样的事孟蝶将折子递给皇帝也行,她有县主的爵位,是可以直接给皇帝上奏本的。但她还是准备给皇后上本。
这一次老天都站在她这边,海家有了海观星。那么这件事捋一捋就知道,从养蚕到缫丝染丝织造直至出售,女性就能将整个流程全部完成,不用任何男人插手,无论以后男人会不会插手,这开始的基调必须打下来,将来人家提起丝毯,史书记载,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妇人开辟的新方法,谁也别想抹杀女子功绩。
先打草稿,斟酌着词句删删改改,最后孟蝶将其按照格式重新抄在另外一张干净的纸张上,墨迹干了之后封好命人将其递到宫中。
皇后名义上统领着内外命妇,与皇帝率领百官是一样的,实际懂得都懂,谁家的事儿没事儿就请示皇后啊,大家都自己处理。
本朝太祖当年又强硬的废除贞节牌坊这一迫害女子的东西,皇后就更没有什么要处理的女子事了。大多数皇后忙的都不是外命妇,而是忙着后宫,比如说搞个宫斗啥的。
本朝的高皇后倒是并不需要怎么宫斗,她的位置很稳,皇帝本身就是个靠谱不重色欲的人,她又与皇帝少年夫妻同患难,长子为太子也争气,次子倒是有些顽劣,但也不是膏粱纨袴,只是贪玩不爱学习罢了,以后做个闲王反而正正好好。高皇后的日子十分舒心。
舒心不代表高皇后就被养废了,只知道穿衣打扮争风吃醋,相反,作为被一代大儒高景行老先生养大的,高皇后才学出众博古通今,经史子集无所不精,脱下凤袍着男装去考科举,不敢说三鼎甲没跑,考个正正经经的二甲进士绝对没问题。
又因为她身处皇后这个位置,她的眼界与格局更是一等一的,不比朝廷中肱骨重臣差什么。如此种种,高皇后拿到孟蝶奏本只看了三分之一,心跳顿时加速,精神越发集中,将奏本的内容一字一句反反复复看了三遍。
放下奏本那一刻,她发现自己手心里全是汗水,拿过帕子擦了擦手心,高皇后长出一口气。
孟蝶会算的帐,高皇后更会算,她还比孟蝶知道的更多一些,别看户部和鸿胪寺这几年税收丰厚,实际上朝廷并不算很富裕,不说别的,单单是前线五十万大军的开销就是一笔老大的支出。
打仗打什么?那是打钱呢!要不怎么战乱年代很多将军都是以战养战呢,什么叫以战养战,简单来说就是抢一切东西,不单单是抢敌人的,也抢百姓的,不然战乱年代百姓为何那般的苦。
有这么一个吞银子的大户,国库还怎么丰盈?高皇后垂眸再次看向孟蝶的奏本,刚刚趋于平静的心脏再次加速:“齐嬷嬷,陛下还在勤政殿么?”
齐嬷嬷施礼回答:“回禀娘娘,陛下与户部的几位大人皆在勤政殿。”
高皇后颔首:“常禄,你去勤政殿请陛下,本宫邀他共用晚膳。”
“是。”大太监躬身施礼后倒退三步转身奔着勤政殿去请人。
去岁冬日北方几省连下了几场大雪,终于缓解了连续两年的旱情,今年春天的时候又下了几场贵如油的绵绵细雨,山川大地中重新流淌起清澈的河水,北方几省的大旱彻底解决。
没有了旱灾牵扯精力,皇帝与户部终于有精神捋胳膊挽袖子开始干另外一件大事——查账!
去岁户部同孟蝶学了新式样的记账方式,又被孟蝶掀了户部账不平的老底,皇帝与户部尚书冉鹏飞就有心查账,只是被旱灾牵扯了精力,一时没倒开手,这会儿国家风调雨顺,偶有受灾也是局部的,大家没什么事儿正好查账。
然后皇帝那火腾的就起来了,又开始给自己灌黄连水。户部右侍郎白烨再也不羡慕申屠庆云减肥成功了,查着账,短短几天时间他就肉眼可见的瘦了一圈儿,大半个月下来,他也成了一精神老头儿。
这账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
户部尚书冉鹏飞满嘴苦涩,他甚至觉得自己现在比皇帝喝的黄连水还苦,作为户部老大,他知道帐不平,也知道真正的不平应该比自己预计中的多些,毕竟他对皇帝的说辞也是往少了说,想来底下人对他的说辞也不能全信。
但是,但可是,他真的没想到差这么多,真正不平的帐竟然比他预计中的多了一倍还有余,一想到这个,冉鹏飞就眼前一黑,大脑空白一片。
君臣四人正在崩溃发疯的边缘上横跳,常禄来了:“陛下,娘娘请您一同用晚膳。”
皇帝懂皇后,她这时候邀请,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她找自己有事商量,还是着急的大事。皇帝没犹豫直接颔首:“朕晚上过去。”
常禄请人成功,高高兴兴回去复命。
皇帝看了一眼户部的三个人,大发慈悲:“几位卿家今晚也回去休息休息吧。”
晚上不用加班,冉鹏飞三人面上毫无喜色,只要一想到京城以及周边的账都是如此,远一些地方的只会比现在的更烂,他们就彻底的生无可恋,十分想告老还乡。
知道皇后那边有事,横竖今晚也不准备加班,皇帝干脆提前一步到了坤宁宫,皇后接驾,帝后二人相携进入屋中。
皇后:“陛下,咱们还是先用膳吧。”
皇帝颔首:“也好,吃完了才有力气谈事情。”
皇后看着又清减一些皇帝,眼底满是心疼,听皇帝这样说,笑着应是。并没有劝他先保重身体。
膳食摆好,这对儿天下至尊每顿也不过就八个菜。皇帝与先帝不同,先帝好奢靡,皇帝则是喜欢节俭,并且坚持以身作则,他认为说的再多也不如自己亲自去做,更能给文武百官给天下万民做好榜样。
吃完了晚膳,帝后二人聊了两句儿女事算作消食,皇后就将孟蝶的奏本拿了出来:“陛下请看。”
皇帝接过奏本仔细观瞧,几乎与皇后一样,只看了三分之一,皇帝的心跳就开始加速,等全部看完之后又迫不及待的看了一遍。
深吸一口气平复自己的过快的心跳,皇帝问:“你觉得此事怎么样?”
皇后:“孟蝶是个极为稳妥的人,想那甜菜种植,她定要反复验证并且找好了种植之地才肯说出,这丝毯想必从织造到贩卖,她也定然摸清了路数,这折子上写的定然可行。”
皇帝长出一口气:“朕也是如此想法。”随即双目奕奕放光一把抓住皇后的手:“夙心,朕实在是太高兴了。”
皇后眉眼含笑静静聆听。
皇帝兴奋得失了一贯的稳重:“若是这件事真的做成了,国库一下子就能丰盈不少,朕想做的事情也能尽快提上日程。你知道那个洋芋吧?自从孟卿家提起后朕便命人精心种植,产量竟然要比小麦高得多,而且不用脱壳,味道也很好且有多种吃法,完全可以作为主粮。”
“其茎叶也确实如同孟卿说的那般可做肥田之用,效果极其显著。这样的好物本应大力推广,可惜如冉卿所说,此物食用根茎,若想提升产量必要经常松土才行。”
皇帝长叹一声:“铁价昂贵,很多平民百姓之家大镐铁锄并不能任意购买使用,有些贫穷一点的山村甚至一户只有一把大镐一把铁锄,其余用木质锄头。木质锄头松土废力,也难怪百姓不肯种植洋芋。”
皇后:“这丝毯的生意若是成了,女子织丝毯赚了钱就可以为家里多买几把铁锄头,那时候种植洋芋,粮食产量就会大幅度提高。”
皇帝频频点头:“这只是其一,朕还想着一旦国库富裕,百姓买铁锄头朝廷就可以给一些补贴。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朝廷管制铁器,一方面是担心有人养私兵,一方面也是全国产的铁确实不多。朕听闻国外有些国家盛产好铁,若是赚了银子岂不是也可以购买一些回来,又或者直接用丝毯去换对朝廷也是大有益处啊!”
皇后看向皇帝,皇帝看向皇后,夫妻同时沉默了一下,最后还是皇后打破这份静谧:“只是孟蝶要求妇人全部到她建好的工厂做工的法子,恐怕会有诸多人不同意。”
男主外女主内,女子出门打工还如何主内?这是在挑战世俗。
皇后所想皇帝自然懂得,他忍不住嗤笑:“自古南方种桑养蚕,织丝绸的不还是女子?还有那些秀坊,与孟蝶所写的工厂本质上有何不同?不过是规模大小差异罢了。”
听着皇帝的抱怨,皇后一笑:“历来丝绸都被豪绅望族把持着,得益者又怎么可能说自己的不是。前朝在金陵地区成立织造府,想整合丝绸这宗买卖,废了那么多手脚,最终也不过是各退一步,金陵织造织出来的丝绸只供应给宫里以及给诸位大臣和外命妇做朝服所用。”
皇帝沉默,本朝又何尝不是,太祖知道丝绸利润可观,也曾想将丝绸整合笼在手中,最终结果不提也罢,现在的金陵织造织出来的丝绸同样只供宫中,少部分做成朝臣与外命妇的朝服,更少的一部分作为皇帝赏赐朝臣之用。
这也就罢了,最为憋气的是,金陵织造织出的花样远远不及那些豪绅士族之家弄出来的,便是皇帝有心将金陵织造织出来的丝绸售卖,也竞争不过那些豪绅之家织出来的!气死个人!
皇后给足了皇帝思考时间,话锋一转:“不过妾身对此事依旧十分看好,十有八九能做成功。”
“哦?”皇帝一挑眉。
皇后满脸笃定:“提出这件事的是孟蝶,她那张嘴可不饶人,真有御史参她,她绝对能将对方说得哑口无言,来一个说服一个,最终让那些人辩无可辩,驳无可驳。”
皇帝陷入沉思。
皇后的嘴角不着痕迹的勾起个弧度。
皇帝:“反驳这件事的不可能只有御史,守礼的隐世大儒,浑水摸鱼的豪绅,想要博出名的小人,到时候必然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吵吵嚷嚷没完没了。”
皇后面露愁色:“陛下所言极是,可这又是避免不了的。”
皇帝再次陷入沉思,须弥,眼睛一亮:“几百年前有西凉国开五大宗教辩论会,皇帝为主持人,三省六部等重臣皆参与其中,最终两宗教退出,剩余三大宗教不相上下,得出红莲白藕青荷叶,三教原来是一家的结论。”
“朕亦可效仿西凉国君,开一场辩论大会,有疑义者皆可当场向孟蝶提问。”
皇后愁色一扫而空:“陛下英明,这法子实在是高,这样不用牵扯太长时间,也不会耽误了这丝毯的生意。”
皇帝哈哈一笑:“你对孟蝶就这么有信心。”
皇后也笑了:“若说别人,妾身委实没多少信心,若是她,妾身绝对是信心十足。”皇后顿了一下,话锋一转:“陛下,此事涉及到北方千家万户的平民百姓,这辩论大会要不要也让百姓们听一听?此法真正影响的是他们,从他们的角度看待这件事又是怎样呢?”
皇帝颔首:“你说的有理。国子监北面朕记得有一大片空地,就在那里搭台子好了,选好日子,我朝上上下下不论尊卑贵贱,只要愿意都可以来参加这场辩论大会。”
皇后眉眼含笑:“陛下圣明。此事宜早不宜迟,妾身明日就召见孟蝶。”
“好,明日早朝过后朕就过来,先在偏殿听听她具体怎么说。”
皇后脸上笑意加深:“那就委屈陛下了。”
夫妻二人这一晚难得的都睡了个好觉。
孟蝶那边得到了召见消息,先是命露微到宁夫人那里告假,明早不去请安,然后又命樱儿和玫红将县主的朝服和配饰准备好,最后又命露微亲自跑一趟海家,一是将这个消息告诉他们,二则是让露微教江氏母女见到皇后应该怎么行礼。
次日一早,孟蝶略吃了几块糕点垫了垫了肚子就放下筷子开始梳妆打扮:“江氏母女来了?”
露微:“来了,我让她们的马车停在了二门处,也没让她们下车。来回还不够折腾的。”
“好。”
孟蝶收拾停当,带上露微上了马车,连同江氏母女直奔皇宫。
皇后要召见孟蝶,守宫门的确定这是孟蝶的马车后立刻放行,马车进入宫门,孟蝶等立刻从马车上下来,哪怕孟蝶身上有爵位,也没有在宫中乘坐马车的权利。
来迎接孟蝶的嬷嬷十分友好,一边领路一边同孟蝶小声说着:“娘娘今日十分高兴,多少日子了,今儿是娘娘最高兴的一天。”
孟蝶一听这话心里就有谱了,看来皇后对她这个工厂计划十分支持:“多谢嬷嬷提点。”
到了坤宁宫,她们先被安置在等候厅,嬷嬷先去回话。露微趁着这个空档又为孟蝶略整了整衣衫首饰。
不大一会儿,嬷嬷去而复返,孟蝶跟着她连同身边的宫女一同进入坤宁宫的正殿。
“臣孟蝶拜见皇后娘娘,愿皇后娘娘千秋。”
皇后:“平身,赐座。”
孟蝶谢坐。
这还是皇后第一次见到孟蝶,即使有大长公主的说辞在前,皇后还是很意外,孟蝶的长相举止都太有欺骗性了。
孟蝶长了一双弯弯青黛眉,一对儿上扬丹凤眼,肤如凝脂腮若桃花瓣。端得是清清雅雅一美人儿。
模样如此也就罢了,最绝的是举止气度。皇后见过的大家闺秀不知凡几,平心而论,孟蝶的举止绝对能排得进前三。一时间,皇后很难相信那些泼话是从孟蝶嘴里说出来的。
心思电转,想法不过一瞬间,皇后确定孟蝶落座,立刻开口:“你的折子本宫看了,想法很好,丝毯带来了么?”
孟蝶:“回娘娘,带来了。”空口无凭,孟蝶当然要把精美的丝毯带来。
皇后身边立刻有女官引着露微进来,露微手中捧着托盘,盘中正是雪青亲自织造而成的丝毯。女官将托盘从露微手中接过,双手捧给皇后。
皇后伸手拿起丝毯的一角,轻轻的抚摸了两下,触感并不如桑蚕丝细腻,与奏本上写的一致。皇后徐徐展开丝毯,饶是见惯了好物,皇后的眼底还是染上一抹惊艳。
她手中的丝毯以湛青色为底,四周绣银色祥云纹样,内里则是点缀着黄色的星星。这花样并不是易朝地毯常用花样,是海外国家喜欢的样式。
皇后又细细的摸了摸:“确实要比桑蚕丝硬挺,桑蚕丝细腻柔软,织成丝毯铺在地上容易起褶皱,添加羊毛又容易生虫。”
孟蝶:“娘娘所言极是。这柞蚕丝比桑蚕丝粗了不少,织出来的丝毯天然就比桑蚕丝的厚实硬挺,铺在地上正正好好。”
皇后十分满意,将丝毯放入托盘中:“这丝毯果真精美。折子上写着你已经将其出售给海商了?”
孟蝶:“去岁收的蚕茧织出来一百多条丝毯,臣就卖给了一个小海商,就是卖给我甜菜种子的海商,他向臣保证,如此精美的丝毯拿回国内必然供不应求。如今他已经拿着一百条丝毯踏上了回国的路。”
皇后颔首。
孟蝶继续:“他虽然下了大力气保证,终究还是外人,臣心中有所疑问,故此又寻了我朝出海经营的商人询问情况。”
皇后脸上露出满意:“我朝的海商怎么说?”
孟蝶:“回禀娘娘,臣今日将那海商的妻子女儿一并带来了,她们诉说想来会比臣说的更加详实,尤其是那海商的女儿,虽是待字闺中,却已经同父亲学习观星航海的本事,甚至到过国外一次呢。”
皇后双眼晶晶亮,与孟蝶对视一眼,君臣二人同时翘起嘴角,一切尽在不言中。皇后眼角余光看向偏殿那边,给孟蝶使了个眼色。
孟蝶心中了悟,看来皇帝就在偏殿之中。
一切的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皇后语气平稳:“哦?她们也来了,那正好,就宣她们觐见吧。”
江氏和海观星得了消息,母女二人紧张得直接冒汗,露微拿出帕子给两人擦了擦:“二奶奶也在呢,你们就放心大胆的说,就算有什么不妥二奶奶也能给你们圆回来。”
这句话的安慰效果十分好,江氏和海观星顿时肉眼可见的放松,她们对孟蝶有着盲目的崇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