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们眼见孟蝶院子里的人都没有露头儿的,这些心思活络的管事媳妇们终于安耐不住内心的蠢蠢欲动,请了露微到花园里说话。
露微刚一到花园就被众人团团包围。
“露微姑娘喝茶。”
“露微姑娘尝尝这新出炉的点心。”
“……”
露微笑吟吟的坐下,接过茶杯喝了一口:“回甘可真好,真是好茶。”又吃了块糕点:“这糕点刚出炉的就是更甜更香。”
见露微这般和气,众管事媳妇也就有了底气,立刻就有人道:“露微姑娘,二奶奶那个大庄子真的只种麦子和稻子啊?”
“不种花生芝麻大豆的吗?这些东西种出来榨成油,那卖价可别粮食贵多了。”
“是啊,还有那棉花,还有白薯和红薯,尤其是那个红薯,底下的地瓜好吃,上面的嫩叶也好吃,就是老梗晒干了冬天还能当干菜呢,这要是多种一些,不比那些粮食强?”
“二奶奶年轻,怕是不懂得这地里的事儿,这学问大着呢,种什么不种什么,同样这么大的庄子,一年出息能差出几千银子呢。”
露微听着她们的说辞微微一笑:“二奶奶是不大懂。”见管事娘子们露出喜色,露微话锋一转:“所以二奶奶请了大奶奶问询,征求了大奶奶的意见。”
管事娘子们纷纷一呆,这种私产的事儿除了夫妻哪有问妯娌的?
露微笑道:“二奶奶常说术业有专攻,闻道有先后。”见不少人都露出迷茫的神色,露微继续道:“二奶奶说大奶奶管着侯府,管理得井井有条,庄子那边也打理得明明白白,她自然要问懂行的人。”
“大奶奶也是疼我们二奶奶,当即就为我们二奶奶出谋划策,还给她算了一笔账,这种芝麻花生红薯等物确实能增加收入,可这些都是精贵的物种,伺候的要格外精心,少不得要多雇佣不少人。”
“雇佣人你不给月例还是不给米粮?算一算也是一大笔开支呢,倒不如全种稻子和麦子,省事儿多了。看起来少赚不少银子,实际上说不得还要多剩些呢。”
管事娘子们的脸色瞬间变得精彩纷呈。
露微这番话看起来是说孟蝶种稻子麦子省事儿,实际上是敲打她们呢,温氏通过孟蝶这件事,明明白白的告诉府里和庄子上的所有下人,你们弄的鬼我都知道,别以为我好糊弄。
这次花园聚会后,府里人顿时同泄了气的皮球似的,再也不谈论庄子上的事情,倒是有不少在府里混得实在不好,又没有靠山门路的人非常想到范嬷嬷那里报名。不过他们都没敢去,担心范嬷嬷那里要孝敬。
等从玫红哥哥和桃儿柳儿等父母口里知道不要孝敬,到了那边干活儿也没有小庄头后,这些人瞬间挤破头。甚至原本种侯府地的人也偷偷摸摸来报名。报名成功的就赶紧找理由把侯府这边的给辞了。
一开始那些小庄头还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跑了不少人,心中忍不住将孟蝶骂了一顿,却也无奈只能重新招人,也不怎么敢再要孝敬,一时间庄子里和府里的底层下人们眉开眼笑。
发现最近这些日子底下人乖顺不少,温氏眉眼间又柔和了几分。尤其是她又得了娘刚给的她的消息:“珊瑚,去隔壁院子问问你二奶奶得不得闲,若是空着,我过去串个门。”
“诶。”
珊瑚很快回来说孟蝶正闲着,温氏满面春风的带了两个丫鬟到了孟蝶这边。
孟蝶掐算了一下时间:“可是之江那边的事儿妥了。”
温氏颔首,细细同孟蝶说了始末。
初四的时候之江布政使接到的信件,初五迎财神他没发话,初六就吩咐了一嘴下去,命底下人严查各种商铺,比如说偷税漏税,比如说以次充好,比如说……
谁家的买卖能一点儿纰漏没有?就算你一点纰漏没有,进货的时候每到一处就细细检查,这来回耽误的时间也够呛。尤其是之江近海,很多海物本就不耐放,这三耽误两耽误的,温家差点儿得罪了大客户,赔了好多不是小心才算压下去。
一开始温家没反应过来是针对他们家,还以为是当官的为了抓政绩所以才严查,后来发现别人家都是走个过场,就他们家全是事儿,这要是察觉不到被针对,他们也就不用混了。
请人吃饭,各种送拜帖走关系,结果之江所有官员仿佛一夜之间都变得清廉无比铁面无私,往日所谓的人脉是一个也不好使。
直到温家所有人着急上火得满嘴燎泡,一门姻亲才悄悄的告诉了他们家实情,是之江内政一把手惠布政使下的令,在之江,他的话比圣旨还管用,哪个当官的敢给温家松快?除非是自己不想松快了。
温家顿时就懵了,惠布政使?他们家怎么把人给得罪的?温老太爷看着从之江那边过来的信件,也是两眼茫然,他们家和惠家是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怎么就针对他们家?
温老太太沉吟半晌:“惠家同我们还是有点关系的。”
温老太爷顿时眯起眼睛:“什么关系?我怎么不知道?”
温老太太:“勇毅侯府的孟氏,她娘家兄长的岳家正是这惠家。”
温老太爷顿时火冒三丈:“孟氏这是嫌她碍眼了,故意压咱们家给她警告呢。早就告诉过她让她装病,别出去交际,别和孟氏要强,就是不听,现在连累家中……去把你们大老爷给我找来。”
“等等。”温老太太拦住下人,压低声音:“你再仔细想想,这事儿可是从八丫头的事儿出来之后出的。”
温老太爷的脸顿时就黑了:“你那意思是孟氏给她出头,给咱们家施压?这绝无可能,孟氏嫌她碍眼还差不多。”
这话是温老太爷上午说的,这脸是下午打的。
温氏的娘温大太太指挥着丫鬟们抬入几个小巧砗磲,身边的丫鬟金丝忍不住问:“太太,怎么买了几个这么小的砗磲?”
温大太太:“不是我用,是你们大小姐要的,说是给人买的。”
银线:“给人买的?是要送人吗?那更应该买大的呀!”
温大太太失笑:“我原也是这么说的,偏你们大小姐说人家就缺个几个小的,用来养珍珠的,也不是送人,是人家知道芸儿有些门路,拜托她帮忙买的。”
砗磲进府的时候动静不小,不少丫鬟婆子也都看到了,下人们就免不了乱嚼舌头。
“也不知是什么破落户,买砗磲买那么小的,摆出去也不嫌丢人。”
“就这么个破落户,大太太还当个事儿办,瞧她那小心翼翼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给宫里娘娘买的呢。”
“大房那边嘿嘿嘿……”
金丝从拐角处拐出来:“活儿不正经干,嚼舌根子倒是一个顶俩。”
二房的一个丫鬟冷哼一声:“有些人敢买这么小的砗磲,我们还说不得了。”
金丝同样冷哼一声,闲闲的靠在游廊的柱子上:“真是一群眼皮子浅的,人家要这么小的砗磲,那是为了养珍珠。人家堂堂布政使不比你们懂多了。”
银线也从那边走过来:“金丝姐姐别和她们废话,说了她们也不懂,咱们赶紧安排人给大小姐那边送去,她也好给惠府那边送过去。”
三言两语,交代的清清楚楚明白白,温老太爷得了这个消息,整个人傻到那里,满眼都是茫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孟氏疯了?
“老太爷,老太爷不好了,不好了……”小厮连滚带爬的跑进来:“八姑娘闹着要上吊呢。”
婚姻大事父母做主,八姑娘开始压根儿不知道她祖父要送她去做妾,经过一个春节过了十五,温老太爷同洪家谈的差不多了,也就稍稍的将口风露给众人知道,八姑娘就这么得了消息,气得她大喊大叫闹着要上吊。
温老太爷刚被打脸,这会儿肝火正旺,听着另一个孙女也不听话,他气哼哼的就奔了过去,不单单是他,温老太太还有其他几房在家里的人都来了,其余几房嘴里假惺惺的劝着,动作一点儿没有,还各个双目放光,明显是来热闹的,还有很多仆人偷偷隐藏在不起眼的地方悄悄围观。
八姑娘温珍玉拽着系在树上的腰带嚷嚷着:“给人家去做妾,跟送死有什么区别。”
温老太爷赶到了正听见这句话:“你要是想死就赶紧死,没人拦着你。都不许拦着她。”
温珍玉冷哼一声:“死就死,谁怕谁,我现在死了还能少遭点罪,历来只见活人遭罪,可没见过死人遭殃的。何况我今日含恨而死,他日我变成厉鬼,我一定搅得你们满府不宁,有一个算一个,谁也逃不掉。”说完她就将脖子伸入套子内,脚一动,踢翻了脚下的凳子。
温老太爷大惊失色:“快扶她下来,快扶她下来。”
立刻有健壮的婆子将温珍玉扶下来,温珍玉咳嗽两声:“怎么,做了亏心事怕了?”
“你……”温老太爷气得脑瓜子嗡嗡的:“洪家有什么不好,你去也不是妾,是傍妻、傍妻!”
温珍玉不甘示弱:“呸!傍妻就不是妾吗?还不是要看人家正妻的脸色,再说了,我凭什么要委身给一个糟老头子,月里的嫦娥还爱少年呢。”
温老太爷指着温珍玉:“你一个姑娘家也不嫌臊得慌,这种话你都说得出口。”
温珍玉:“卖孙女求荣的事儿你都做得,我有什么说不得的。”
温老太爷气得大口喘气:“什么糟老头子,又什么卖孙女求荣,人家三十多岁已经是正四品的官员,年轻有为,你嫁过去分明是你高攀。”
温珍玉:“三十多岁这年纪当我爹都绰绰有余了,祖父这般不看重年龄,怎么不见你纳个大你十几二十岁的妇人回来。往房里拽的怎么都是十七八的小姑娘。”!!!
围观的人差点儿惊掉了下巴,这话也是能说的?这也是他们能听的?这瓜突然间就不香了。
温老太爷眼前一黑,大脑一片空白。
“老太爷,老太爷……”
“快去请大夫……”
……
一场闹剧以温老太爷被气昏过去为结尾,送八姑娘温珍玉为妾的事儿在当家人病重的当下,自然也是黄了。
温氏从娘亲那里得了这个消息彻底松了口气,然后脸上忍不住扭曲,最终还是没忍住挑个没人的时候笑了个够。她出嫁的时候八妹妹还是个十岁的黄毛丫头,没想到几年下来,竟然长成了这样的性子。
这会儿同孟蝶说完,脸上又现出笑容。
孟蝶脸上同样扭曲,最后同样没忍住用帕子捂着嘴无声狂笑,好容易笑够了,孟蝶揉着肚子:“怪道都说亲姐妹也都不同呢,大嫂平日里高声说话的时候都少,没想到妹妹是这样的刚烈。”
温氏又跟着笑了一场:“我也是没想到她能干出这事儿,又说出那样的话,想来也是逼急了。”
孟蝶冷哼一声:“她说的也是实话,十八新娘八十郎,白发苍苍对红装,哪个新娘会心甘情愿嫁老头子,谁不爱翩翩少年郎。这个洪给事中一把年纪了还要娶小姑娘,品性一定不怎么样。贪欢好色还没下限,怎么可能年轻有为。”
温氏冷哼:“我觉得也是。”说完又叹了口气:“就是我这堂妹经过这么一闹,我家里人多规矩又不严,嚼舌头的太多了,我五叔又不是很有本事,怕是婚事要艰难。”
当爹的没本事,这个孟蝶早就想到了,柿子都挑软的捏,父母也是一样的,尤其是孩子多的情况下:“我听着这姑娘不错,要我看也别求什么高门大户的,家境清白的殷实人家就很好,主要就是小伙子一定要人品端正。”
温氏:“你这想法真是同我不谋而合了,屋里只有咱们俩我也说句心里话,咱们府里是好的,人口少些。外面有多少人家说是高门大户,里面全是龌龊的。”
孟蝶:“就是这理儿,面子不面子的根本不重要,里子有了才什么都有呢。”
送走温氏,孟蝶又给孟渊写了封信,孟渊那边自然办得妥妥当当。
出了正月雪青杏黄连着梅儿和梨儿又一同去了庄子那边,这日从凝萃馆出来。金氏和温氏也都难得的清闲,金氏干脆拉上孟蝶一块儿到温氏的院子里消遣。
进屋闲聊东一句西一句闲聊了一会儿,金氏问:“大嫂,你明明知道庄子里的人中饱私囊,为什么只是敲打敲打他们,不把他们撵出去呢。”
温氏笑了笑:“他们都是老手,全部撵出去还怎么种地?这是其一,最重要的是你就算换了一批人上来,你就能保证新换上来的人也不贪吗?”
金氏蹙眉:“抓的严一些,发现就撵出去,他们只要怕了,就总能都换成不贪的。”
孟蝶也笑了:“你这法子不可行,就好比朝廷里的贪官,中饱私囊是写在我朝律法里面的,那些当官的哪个不清楚,可是你瞧瞧,这些当官哪个敢说自己一个铜板都没贪的?”
金氏哑口无言。
温氏道:“水至清则无鱼,有些时候有些事就是需要上位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太清楚了反而会出更多是非。只要他们不过份,就随他们吧。”
金氏:“那什么叫不过份呢?”
温氏道:“比如我们府里,庄子上大概分了三等,最上等的就是总庄头,中层的是小庄头,最下等的就是种地的,种地的又分佃农和府里的下人,他们都要给小庄头孝敬,小庄头同样要给总庄头孝敬。”
“种地的被小庄头收了孝敬之后,依旧能吃饱穿暖,甚至还能有一点点余钱,这就是不过份,可若是种地的吃不饱穿不暖,那就是过份了。”
金氏瞪大眼睛:“那又怎么能保证他们不过份呢?”
温氏笑道:“隔三差五的敲打是必不可少的,一旦遇到过份盘剥种地的小庄头,雷霆手段更是不能少,最重要的就是当主子的自身正,如果总庄头还需要拿出来一部分钱财讨好主人才能保住他的位置,你觉得总庄头拿出来的这部分钱最后会从哪里出?”
金氏恍然大悟:“对哦。可是我有一点没明白,庄子上的出产本来就是主子的,为什么主子还要从总庄头讨……”
说到这里金氏突然顿住,她已经懂了。因为主子不是一个,主子们得到的东西也并不都是一样的。如果每个人又都不甘于现状,都想插一手呢?
温氏:“所以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否则人人都要插手,最终必然是一盘散沙。”
金氏仔细想了想,彻底懂了,所以孟蝶退了一步,不曾与温氏争权,一是她看不上内宅这点儿事,一方面也是为了侯府。自己内部不合,外人便有可乘之机。
不单单是这样,金氏又回忆了一下,宁夫人自从将一部分事物交给温氏之后,只要交出去的权利,她就从未过问插手过。交得端是干干脆脆明明白白。以前她只认为是宁夫人信任温氏,原来还有这么一层意思,她如果交权交的不彻底,底下难免就有派系之争。
孟蝶悠悠道:“古往今来别说是我们这样的普通人家,就是多少王朝都是毁于党争,其实所有的事情都是由小看大,见微知著。”
金氏思索片刻,重重的一点头。她现在是彻底的服了。
孟蝶也有些好奇,金安阳是国公府的嫡出小姐,又是他们那一房的长女,怎么好像对这些完全不懂的样子,完全不应该啊!
“二奶奶。”桦儿挑帘进来:“露微姐姐打发我来回,荣掌柜回来了。”
孟蝶眼睛一亮:“这才刚过二月二,当初不是说怕是得二月中旬吗?”
桦儿一笑:“今年江淮一带暖和,运河没结冰,走了好长一段儿的水路,这才比预计的早了好些日子。”
孟蝶看向温氏和金氏:“大嫂,弟妹,我先回去了。”
温氏和金氏起身相送。
从温氏的院子里出来,孟蝶立刻道:“湖绿,你去正房一趟回老夫人,说是荣掌柜回来了。”当初侯夫人说要见,至于到底见不见,还是要看侯夫人现在的心情。
回到自己的院子,立刻有人引着荣掌柜进来,荣掌柜在院子中先给孟蝶请安,然后才站起身。
孟蝶打量他一眼:“还没回铺子呢?”
荣掌柜道:“没回,为免二奶奶惦记,我先来回二奶奶。”
湖绿从外面跑进来:“二奶奶,老夫人传话要见荣掌柜。”
孟蝶立刻起身:“走吧。”
去正房的路上,露微简略的将以往经过说了一下,也让荣掌柜做到心里有谱。
孟蝶先进屋的:“祖母,我把人带来了。”
侯夫人点点头:“让他在外屋回话吧。”
荣掌柜从外面进来到了外屋:“小的给老夫人请安。”
侯夫人:“起来吧,听说你去了扬州,事情办的怎么样了?”
荣掌柜:“回老夫人,小的恩公姓杨,长子杨飞,溺亡的是次子,赌钱的是小儿子杨翼,因为杨翼卖了他已故二哥的女儿,纵然大伯父在不应由他做主,赌坊和妓馆那边也是骚扰不断,甚至还骚扰杨飞的女儿,杨飞因为几次冲突被打折了一条腿,他女儿和侄女儿都是烈性的姑娘,纷纷用刀子划伤了自己的脸,毁了自己的容貌,如此才避过妓馆的骚扰,可是他们家的钱被赌坊抢劫一空,带不走的器物也都被砸的稀烂,又不准他们离开扬州城,杨飞一家子只能躺在破庙中栖身,他妻子和弟妹每日为人浆洗衣物赚些吃食。”
“小的到了之后,原是想遵着二奶奶的嘱咐花钱了事,没成想他们狮子大开口,要五万银子才肯平账,小的无奈,只好揣着孟家大爷的亲笔书信去拜访扬州知府大人,大人派了公差,小的这才带着杨家一家老小出了扬州城。”
侯夫人久久无言,好半天才问:“那个杨翼呢?”
荣掌柜:“他无钱还赌债,赌坊哪肯饶过,将他卖到了采石场,不多日子就死在了里面。”
侯夫人:“死有余辜。那两个可怜的姑娘呢?”
荣掌柜:“小的直接来回二奶奶的,他们一家子都在府外等候。”
侯夫人:“让那两个小姑娘进来,我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