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兰台此时的模样看起来颇为狼狈,原本风度翩翩的清雅姿态不再,身形消瘦不少,竟像是吃了不少苦头。
几乎是在看到白清欢的第一时间,宋兰台便面露喜色,下意识地往她的方向走了两步。
只是终究还是看到了她身后跟着的段惊尘,他的笑有些无措地僵在嘴角,最后站稳了身形,半是落寞地朝着这边拱了拱手算作问候。
“你……你们没事就好。”
听闻消息的医仙速速赶来,拎着宝贝小徒弟看了又看,确定医仙谷未来的支柱无事后,这阵子板着的老脸才算露出点笑意来。
“好好好,你这回没再冒冒失失又跑回寒渊,也算是好事。”
宋兰台依依不舍地把视线从白清欢身上收回,低头回话:“我知道我修为不足,贸然再去寒渊恐怕只是给师父添麻烦,适逢司幽国生变,我便去行医救人了。”
他看向白清欢,还想说什么,可是医仙已经笑呵呵地先一步拉住了他的胳膊。
“走,为师正好在炼制丹药,你去替我打下手,顺便仔细说说近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宋兰台不好拒绝,只能恋恋不舍地被带离此地。
倒是空昙还是和当初分别时一模一样,依然是那身略显破烂的僧衣,神色安宁且悲悯。
眼见白清欢和段惊尘露面,他双手合十一拜。
“许久不见了,两位。”
白清欢怔了一下,小和尚模样没变,只是她却察觉到后者周身的气息与在司幽国时截然不同了,若说昔日的空昙还是一条活泼生动的潺潺溪流,那么如今便是深沉且包容万物的大海了。
她心念一动,轻声问:“你这是修为大成了?”
他垂眸温和开口:“轮回不止,修行无终。”
白清欢同样温和:“小和尚,说人话。”
方才还露出大师姿态的空昙抖了一下眉毛,很快就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有些羞涩地笑道:“过去这阵子,我恍恍惚惚想起来诸多前尘旧事,也记起自己数次轮回的经历了。按照师父们的说法,我这是在慢慢修成正果,要成为真正的佛子了。但是我自己倒是没什么感觉……想来还得再修炼些年头呢。”
看到这熟悉的傻笑,白清欢也忍不住弯了弯眼。
“我原本以为你修成正果之后就要变得和那些老和尚一样,日日板着脸训人说什么清规戒律,也要指着我的鼻子骂我妖女呢,现在看来倒是不用担心了。”
空昙一听这话,双颊涨得通红,连连摆手:“师父们那是……那是……而且白长老与我乃是故交,又有救命的大恩,我怎么能骂你为妖女呢?”
他磕磕巴巴想要解释着,不止是白清欢,便是段惊尘的眼底也露出了笑意。
“好了不用急了,知道你没有恶意。”
白清欢和那些老和尚们不对付,但是同空昙相处倒是愉快,并不想为难这个好友。
空昙如释重负,总算安定下来,认真同两人解释道:“虽说我历经了多世轮回,但是这一世和两位共处的我也还是我啊,所以我也不敢更不会骂白长老的。”
最后这句他说得真诚又小心,就差举手赌咒发誓了。
听到这话,在边上观望的刀疤终于满意,挺热情地叼了一把椅子过来请小和尚坐,让空昙高兴又惶恐地对着细犬拜了又拜。
白清欢正色问:“好了我明白了,话说回来,你怎么突然来了此地,司幽国究竟出了什么事?”
提到司幽国,小和尚清秀的眉也逐渐拢起,方才羞涩腼腆的表情渐渐变得沉重起来。
“我本在司幽国超度亡魂,顺道带着那些在生灵祭坛中活下来的施主们重整秩序,虽说期间也有不少曲折,但好在司幽国的民众大多坚韧团结,甚至还自发重组了大军,又以民意推举了一些才能兼备者管辖各地,一切倒也算得顺遂。”
只是空昙无奈叹了口气,话锋一转。
“只是在不久之前,司幽国中隐约有地龙翻身之状,起初我们都以为那只是寻常的地动,所以只是迁走了那片区域的民众,然而数日前的深夜,却发生了一场大难。”
他顿了顿,眼中露出沉痛之色。
“司幽国的都城之中发生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地动,整个都城几乎在一夜间化作废墟,死伤者无数。若非宋长老带了医仙谷的弟子在南荒采药,赶来得及时,状况怕是更加惨烈。”
段惊尘忽然开口:“那地龙翻身可是有什么问题?”
“的确没那么简单。”空昙凝重回答:“我一开始也以为这是天灾,后来才发现在都城的裂隙之中竟然出现了不属于人类的血液,可是我观其气息又不像是寻常的妖兽,后来还是宋长老出面辨别了一下,他曾在医仙处见过万般炼药灵材,他说那像是……龙血。”
最后那个词道出之后,白清欢和段惊尘的面色同时怔住。
“龙血?!”她眼眸逐渐垂落,喃喃道:“这世间,早就没有龙族了啊……”
“我们也觉得奇怪,龙族怎么会出现在司幽国?”空昙解释道:“正因为此事重大,所以我们不敢耽搁,留了其他医修在司幽国救人,我们则是追踪着那道气息直到此处。只是没能找到那诡异的凶手,倒是遇到了诸位。”
原来如此。
白清欢看向段惊尘,她脑中有个不算好的猜测。
“你说,逐星真的会把所有希望寄托在应……应临崖身上吗?”
她和逐星接触并不算多,可只是当初在幻境中的第一眼,就知晓这个女妖将拥有何等的傲骨,而后逐星的表现也确实如此。
短短百年,她就从籍籍无名的妖部小妖变成了战神身后最强大的妖将。
尚且弱小时就敢昂首质问诸多上仙的人,难道真的会把希望放在一个幼童和一缕残魂身上?
应临崖当初孤身陷于妖部险境,四面皆敌,能够骗取那些妖将的信任已是费尽心思。
应临崖完美地伪装成应星移,他骗过了天下所有人,偏偏没能骗过本是最盼望应星移苏醒的逐星。
他无法给白清欢和凤翎洛他们带去任何话,也无法再从逐星口中探知应星移的身躯到底被她藏到了哪里。
凤翎洛曾说,应临崖猜测应星移的尸体很可能藏在羽山之中,所以当日凤翎洛壮士断腕,并未阻拦妖部击溃羽山。可是现在羽山都已经在众人眼皮底下变成了尘埃灰飞烟灭了,也没见到应星移的躯体,所以大家都以为它还在寒渊某个未知的深处。
寒渊浩淼无边,寒渊之水更能吞噬掉已经飞升的上仙,羽山之战伤亡惨重,众人已经无力搜寻那两人了。
段惊尘这一路上倒是锲而不舍地寻了一次又一次,不知道挖穿了多少雪洞冰窟,只是依然无果。
“若是应星移的尸身并不在寒渊或是羽山,而是被藏在了修真界呢?”
白清欢喃喃道出猜测,她的手按在下巴,一边快速思索着,一边像是自言自语地梳理着线索。
“生灵祭坛……真的只是用来让应星移的灵魂变得强大,想要用来唤醒应星移的灵魂的吗?”
“可是为何,为何如此浩大的生灵祭坛,血池如海,却依然没有唤醒应星移,反倒是应临崖彻底融合了他呢?”
她的手骤然顿住,无声自语:“若是生灵祭坛不是给应星移的残魂用的……而是残躯用的呢?”
“她不像是会认命之辈。”段惊尘言简意赅,“此事必然与她有关,此人怕是正躲在北灵洲,密谋潜逃回寒渊。”
“不管她是否真能复活应星移,都不能轻敌。”白清欢定了定神,站起身来,当即给大师姐传讯说了此事,又让她带合欢宗弟子齐来北灵洲,一道搜寻逐星和应星移的下落。
乔向溪最是了解自家师妹,对此自是毫无意见。
但是她心中还是有忧虑。
“清欢,此事重大,光是我们合欢宗怕是力有不逮,若是可以,最好还是请修真界的诸多道友一起出手为好。”
“那是自然,这不是我们合欢宗自己的事,他们岂能坐观我们一宗卖命?天下哪有这等荒唐事。”
“可他们是否愿意?”
“我管他们愿不愿意。”白清欢缓缓抬眸,眯了眯眼,“他们老祖宗都在我手里,不愿意也得愿意。”
“那就好……嗯?”
没有多和乔向溪解释,白清欢快步出门寻上了那群老怪物们。
此时他们正围坐在医仙的小屋中面色凝重地听宋兰台说着司幽国的事情,都是活了几百上千年的老怪物了,只听着这些话,他们就已经意识到了其中蹊跷。
待白清欢走进来后,众人的视线都落在她身上。
“小白,你……”
白清欢先朝着众人拱了拱手,而后利落干脆地揖身下去。
“得烦请诸位前辈出手了。”
片刻之后,神婆子先慢吞吞地站了起来,沙声道:“我已有近千年不曾回过修真界了,你说我那徒弟建的门派叫什么……星算门是吧?”
“是,西灵洲第一大宗,星算门。”
白清欢说罢,像是早有预料,递出了一块记录了星算门位置的玉简。
“老婆子我知道了。”神婆子接过玉简点了点头,化作一道流光朝着西灵洲方向飞去。
片刻后,又是数道光芒消失在这片雪松林中,飞往修真界各处。
云华真人取出剑缓缓擦拭着,忽然失笑摇头:“倒是没想到,修真界诸多门派有朝一日倒是真能齐心做一件事。”
“有何不可呢?”白清欢转过头看向云华真人,眼中有真切的不解。
“各大宗门能维持表面友好便已算是不易,千百年间各宗之间爱恨情仇深重,想让他们联手怕是难上加难。”
她朗声道:“同一师门者可称为同门手足,同一灵洲者可称为同乡故友,当有危及一界之大害出现时,大家就是同为修真界的道友了。”
白清欢放缓了声音,注视着被白雪覆盖的重重山峦。
“此乃众生之道。”
和白清欢猜测得不假,在真正危机修真界的大难降临之时,各大宗门皆撇开了门户之见,空空门的贼修们和承光寺的和尚们甚至也能和气站在一起。
修真界的疆域辽阔,几大灵洲相距甚远,便是不眠不休赶路也来不及。
好在白清欢同万宝阁打了招呼,有万本利这位少主亲自开口,各宗修士皆借了万家的传送阵赶路,短短两日就来了八成人。
各大宗门的掌门们对白清欢的话自是心存疑虑,但是眼看着连自家的老祖宗们都对白清欢颇为敬重,他们倒也懂事起来,没再不知天高地厚地嚷着“妖女”二字,只是暗暗想出自家祖宗口中问出缘由。
云华真人作为修真界最德高望重的前辈,本该是由他出面来主持此次大事的。但是他这一生似乎都在为杀戮妖兽而活,对于旁的一概不知。
于是,只好落在了白清欢头上。
近百位修真界的大能前辈齐聚于此,随便点出一位,不是某世家的隐世高手,便是哪个大宗们的掌门或者长老。
上一次人凑得这么齐,还是为了讨伐修真界第一妖女白清欢,而这次倒换成她坐在最上首的位置了。
下方的众人都被自家祖宗们警告了一次又一次,这会儿当然很识相地闭嘴,不敢质疑什么。
白清欢屈指敲了敲桌子,点出两人:“雨闲,小周。”
下方坐着的丁雨闲和小周几乎同时起身,都不用白清欢多说,两个人脉极多门路同样不少的后辈你一言我一语,快速将司幽国的变故说得一清二楚,甚至连负伤了多少人,又死了多少人都道明了。
而后白清欢又看向李长朝:“长朝。”
被点到的李长朝听到这亲近的称呼后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立刻起身,面庞微红,大声说起了北灵洲周边的情况。
她带着剑修们御剑四处探查,虽说没有明确找到逐星的下落,但也确定了她尚未越过这重重雪山逃回寒渊。
白清欢摸了摸刀疤的脑袋,后者已经懂事甩了甩尾巴,叼出一块玉简送到白清欢手中。
她在玉简上方轻轻一抚,下一刻,便有整个北灵洲边境的虚影浮现在众人眼前。
“这是这一片区域的详貌,同时这里也是前往寒渊的必经之地,接下来就劳烦诸位分队搜寻每一座山脉,勿要漏过一处死角……”
她有条不紊地下达着任务。
大部分人都安静听着,有人倒是心生不服,多有质疑之色。
白清欢也懒得同他们多嘴解释,只不动声色地喊一声“小段”,段惊尘便像背后灵似的出现在那人身后,也不粗暴地直接动手,而是“叮”的一声拔出天倾剑,取出白清欢送他的磨剑石,面无表情地在那人身后“锃锃”磨起剑来。
如此这般,倒是再无一人打岔了。
白清欢不由感叹,以理服人固然重要,但是以力服人更让人着迷啊。
待到所有事情安排周全之后,白清欢亦是头脑略微昏沉,她紧了紧身上的厚实披风,走入雪松林中。
此时正是夜深,鸟雀归巢,山间清寂无声,唯有枝头压着的雪坠落的簌簌声响,冷冽的风微微扑来,瞬间让人回神。
段惊尘就站在她身侧,身姿比一旁的雪松还要挺拔,与先前冷沉又肃杀的气质比起来,如今的他气息依然冷冽,却自有一股蓬勃的生气在昂扬。
白清欢呼出一口白雾,轻声同身边的人说话:“我记得刚认识你那会儿的时候,你总是一副活着可以,死了也没关系的样子。”
他偏过头来,认真回答:“现在不是这样了。”
“哦?觉得活着挺有意思了?”
“还行。”
“比如呢?”
他想了想,磨磨蹭蹭从手里摸出两个烤蛋,眼睛微微亮地告诉她:“他们送我的。”
白清欢忍不住笑,她记起这是小周巡山时掏的鸟蛋,没想到烤了也罢了,居然还送了两个给段惊尘。
而他还真收了。
“还有呢?”
段惊尘没有迟疑,张口便答:“还有合欢宗后山的灵石矿也没挖完。”
“还有,大刀门的那位大师兄不曾切磋过,改日寻他较量一番。”
她听得轻快,他也不觉这问题问得无趣,反是异常认真地一一举例。
其实只是些再平常不过的小事,在遇见她之前,他同样要去四处寻灵石矿,要寻人切磋,要淬炼灵剑。
可那时候,这些事于他而言也确实没有任何意义。
他只是重复着这些事,想着待到完成送花溪村的亡魂去往轮回的目标后,便死了也无妨,其他人和事对他而言都不算友好,他运道不好,虽然顶着仙君的光环,但从有记忆开始人生便是踉踉跄跄的在泥潭里打滚。
在泥潭里的人,累到极致了只会想着躺下等着被淹没,哪有心思看道旁盛开的三两朵花呢。
段惊尘时常在想,自己只是没死,但是好像也不算活着。
直到遇到她之后,他好像才活过来。
他想到这里,喉咙滚动了一下,有许多话想要同她说。
她注意到他的视线,微微挑眉:“怎么,这样盯着我做什么?”
“虽然云华师兄他们一直在……但是我不知道你是否愿意和我……我觉得还是需要征询你的……你的意见。”
他把视线移开,前言不搭后语地磕磕巴巴说了好几句。
白清欢把手揣在袖口中,抬头看着他:“征询我的什么意见?你想和我做什么,双修吗?”
“……不是这个!”
“哦。”她慢吞吞地把身体转回去,“不想和我双修。”
“不是,我想……也不是,我……”
“到底想不想?”
段惊尘最后落败,无奈拿手按在脸上,闷声:“想。”
“好啊,那就……”
白清欢的话还未说完,却见到深沉的长夜之中,忽然有一道夺目的光芒掠过。
她倏然收起笑容,抬头远眺,而身旁的段惊尘亦是拔出了天倾剑。
“是灵力信号。”
“有人找到逐星线索了。”
话音刚落,就见到又是接连不断的三道灵光在天边炸开。
白清欢愕然:“这是找到逐星本人了!”
她没有半点停留,飞身便朝着光芒亮起的那边掠去,在这之前她飞快往后看了一眼。
“还有,你问的我现在就给你答案。”
她的声音清朗,传在雪松林间。
“我愿意和你,任何事。”
段惊尘抿了抿唇,化作另一道流光跟了上去。
……
越过重重雪松林和高耸的雪山,白清欢和段惊尘一眼便看到了已经结成剑阵的青霄剑宗众弟子们。
这里是最接近寒渊的一处雪山了,翻过它,便能回到寒渊。
这儿竟然还有不少妖兽和妖将挡在最前方,他们都是逐星的追随者,她苦心经营三千年,饶是绝大多数人都被应临崖掌控于手中,但她依然带走了一部分人。
“我们只不过是想要回到寒渊,何苦赶尽杀绝!”
一个蛇族的妖将在山下声嘶力竭地怒骂:“我们妖部并不曾做什么恶事,难道给我们留一丝血脉也不可吗?”
“还有你们这些佛修,不是最讲究普渡众生吗?难道我们妖部的人就不算是众生吗?”
“不曾做什么恶事?”
说话的竟是匆匆赶来的空昙,他眼眶泛着血丝,“那司幽国的凡人们就不是众生了吗?”
妖部那人竟认出了空昙,抬高了声音更大声地质问:“你不是佛子吗?为何只怜悯凡人,不怜悯我们生在苦寒之地的妖部?我们也只是想拥有和你们一样富饶的资源,让我们妖部入修真界,我们一道修行证得大道,有何不可?”
白清欢原以为老实的空昙会被这些妖部的诡辩给绕进去,却没想到他的目光却依然澄澈又坚定。
“众生皆苦,妖部也苦,我佛慈悲定然也怜悯妖部,我自当送诸位去见我佛。”
白清欢深吸一口气,大为震惊地看向小和尚。
同样震惊的还有承光寺的那些老和尚们,从他们的表情来看,这话想来不是他们教的。
“你哪儿学的?”她低声问。
小和尚同样低声:“这不是当日在村中时,白长老你同我说过的话吗?”
白清欢:“……”
当时她和段惊尘还没有换回来,是了,这等哲理确实是段仙君才能说出来的。
“多说无益。”段惊尘抽出天倾剑,声音清冷:“现在就送他们去见佛。”
分散在各处的修士尚未赶来,但是绝对不能再让逐星逃回寒渊了。
寒渊乃是妖部的地盘,一旦让她回到寒渊那便是石沉大海,再无抓到她的可能性了。
这些妖将之中大部分人都是当初跟随逐星陆续从寒渊出逃的人,先前他们藏匿于修真界的各个角落,如今重新汇聚在一起,竟然也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妖将们收敛了气息躲藏了数日,眼看着就要回到寒渊,一山之隔,他们原以为轻松就能越过,却不曾想阻拦在此。
“他们的大部队尚未赶来,为大人争取时间!”
“送大人逃出包围!”
“为大人杀出一条血路!”
在呼喊声之中,妖部众人化出原型,上百头巨兽齐齐现身,生生拦住了修士们的进攻。
白清欢的视线快速从妖将们的身上掠过。
“不是……不是……也不是……”
她快速搜寻着逐星的身影,然而却始终不见。
忽然之间,她的手指颤动了一下。
白清欢猛然抬头。
在夜空之中,忽然浮出一道红光,不知何时笼罩在此地上空的一条红绳似乎感应到什么。
“小段!”
她疾呼一声。
段惊尘的剑锋一转,无需白清欢多言,已化作一道浅青色的流光斩了过去。
凛冽的剑风呼啸而过,几乎在千机缕的光芒亮起的下一瞬间,就落到了那看似无人的虚空之中。
伴随着一声痛苦的闷哼声,漆黑的夜空中,闪过一道幽暗的血光。
下一刻,逐星的身影浮现。
“好一个白清欢,好一个段惊尘。”她瞄了一眼那熟悉的千机缕,眼神复杂地看向远处的白清欢,冷笑着质问:“果真是心思缜密,不愧是连那位大人也需要低头的神女。只是他曾经同我说过,神女无情,乃是天道化身,不会插手各族之间的争斗,你如今倒是对我们妖部赶尽杀绝,这算什么天道!”
白清欢平静道:“你觉得我是天道?”
“当年我也只是匆匆瞥见过神女一眼,若非昔日回了幻境,恐怕真的想不起来了。你不是最讲究公平的吗,为何先是化作神女庇护羽山,而后又化作修士庇护修真界,却唯独没想过我们妖部?”她拭去唇边溢出的血迹,“既然你不公,我想要讨个公道,有何不对?”
白清欢沉默了一下,“有没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神女当初待在羽山,不是为了庇护谁,单纯是因为羽山那些仙族感念她解救了世人,特意给她修了个很漂亮也很适合睡觉的神女宫?而她要是在妖部睡觉的话,你说会不会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被啃了当大补的灵肉吃了?”
她说得直白,逐星却沉默了,竟然无法反驳。
白清欢继续:“还有,我白某人要是天道,现在打个响指就让你死了,懂吗?”
段惊尘忽然开口:“你打。”
白清欢愣了一下,试探着打了个响指。
伴随着一声并不算响亮的响指声,段惊尘轻轻一扬天倾剑,一言不发便朝着逐星杀了过去。
神女的剑,于三千年后重归于她手中。
只是诡异的是,逐星分明气息虚弱,难以抵挡段惊尘的杀招,在此时唇边竟然浮出了一丝冷笑。
白清欢心中有不好的预感。
在段惊尘凌厉的剑气化作一道寒芒落向逐星的身体时,她身上却忽然爆发出一道夺目的光芒。
下一刻,逐星原本伤痕累累的身体上快速长出了暗红色的鳞片,这些鳞甲几乎是在眨眼间就将逐星包裹起来。
她的身躯在光芒中逐渐变大,最后化作一条巨大的长蛇盘亘在雪山之间。
不。
白清欢的视线死死停留在那些鳞片上,它们上面似乎有火光在流淌,炽热的温度在瞬间就将经年积雪的山峦变成焦黑色,融化的雪水蒸腾为白雾萦绕在这条长蛇的周身,却无法遮蔽那些鳞片上华美的流光溢彩。
这不是蛇鳞。
如此美丽的鳞片,她曾经倒是见过一次,那便是应临崖的龙鳞。
只不过应临崖是一条冰霜天赋的应龙,所以鳞片也是清冷的冰蓝色,眼前的这条似蛇非蛇,似龙非龙的家伙,却是炽热如火的暗红色。
昔日的灭世邪魔应星移,便是火系应龙。
“应星移复活了?!”
巨兽却是甩了甩尾巴,那双幽深无情的竖瞳中,竟然流露出一丝冷漠的嘲讽。
“他那个蠢货,连应临崖都不如!我为他苦心孤诣谋划多年,妖部也为他牺牲了一切,只等着他真能复活,可是他算什么?想要占据一个病秧子小龙的身体都做不到,结果灵魂却被吞噬得干干净净,这样的人,也配再活一次?”
逐星的声音中带着强烈的恨意。
她一开始,是那样仰慕强大到好似无所不能的应星移,也是真正相信他能够成为重整世间秩序的至强者的。
所以她倾尽所有,为应星移牺牲了一切。
哪怕是他身陨之后,她也没有动摇。
在刚潜入羽山那时候,她确确实实,是只想当应星移手底下最得力的那条狗的。
那么,她的心境是什么时候发生了变化的呢?
恰恰是在羽山应家的些年,她变了。
她伪装成应家旁支的仙侍,跟随在应临崖身旁监管那孩子时,为防应星移的残魂被仙族的人发现,几乎寸步不离应临崖,难免的,她也随着他出入羽山新建的学宫,听那些仙族的老不死授课。
都是些虚伪又堂而皇之的大道理,逐星从头到尾对那些话嗤之以鼻,更觉得看起来听进了那些话的应临崖可笑至极。
只是听多了,有一些话,还是像是魔咒般飘到了她的脑子里。
妖部是不会讲什么大道理的,更无人传授学识,从生下来开始,所有人都在学着杀人,吃人,吞噬掉其他人,自己就能更强。
逐星就像是一张白纸,在妖部的岁月中,这张纸上被染上了刺目的血色。
妖部的所有人的一生,都是这样的色彩。
然而在羽山,在应临崖身后,她被迫染上了不同的颜色。
要虚伪地讲究所谓礼仪廉耻,要讲究什么道义尊严,要讲究什么恩情骨气……
听多了,她便不知不觉学会了思考。
为什么,自己一定要跟在大人身后当狗呢?
大人曾说,神女能够主持天道,他凭什么做不得?
那么大人能够做到的事情,自己又凭什么做不得呢?
难道自己和大人之间的差距,能够大过他和天道的差距吗?应家的那个老家主不也曾经虚伪笑着说,妖部和仙族追溯源头兴许还是同宗呢。
“大人教会了我许多东西,我受益匪浅。”逐星的声音嘶哑,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比如,他曾经厌恶地告诉我妖部直接生吞他人肉身的做法粗鄙野蛮,还只能吞噬掉小部分修为,顺口跟我说过如何才能完美得到另一个人肉身的力量。”
“那就是,彻底占了更强者的肉身。”
她声音轻飘飘的:“龙族和我们蛇族祖上兴许真是同一个祖宗,我没想到自己真的能融合到这具尸体里,生灵祭坛的万千气血生机助我把这具尸体唤醒,我用大人教过的方法,果真顺利占用了它。”
“我的星移大人,果真英明神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