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清欢尚还在纳闷,素来独来独往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的段仙君,这番是如何请出了青霄剑宗的那几位峰主,就察觉到远处有数道气息正分作两个方向正在逼近。
如今隐龙渊的结界被云华真人彻底斩碎,那片常年笼罩在隐龙渊周围的水雾也散去,露出一片被夕阳染得通红的天空。
此时正是黄昏时分,暖色的天幕上没有归巢的飞鸟掠过,唯有璀璨的灵光如彩虹划破天穹,一路呼啸而来。
白清欢抬起头,眼睛逐渐睁大。
左边飞来的,是以乔向溪为首的合欢宗一众修士,打眼望去怕是有上百个。
右边飞来的,是数位杀气凛然的青霄剑宗剑修,最前方的峰主们不算,后方稀稀拉拉居然还有不少御剑跟着撵的剑修!
两方人马几乎同时落到了这片小小的废墟之上。
乔向溪的视线一眼便落在了白清欢身上,不过很快又注意到了那个气息强大到让人忌惮的存在,她抬起手,一把拉住想要往前冲的丁雨闲。
她半是戒备,半是客套地对着云华真人抬手行了一礼。
“合欢宗乔向溪,见过云华真人。”
青霄剑宗的人和合欢宗不对付,但是对于这位真正的老前辈,乔向溪依然保留了尊重。
只不过云华真人还在拧着眉整理他的袖口,竭力想让两边卷起的高度相同,闻言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了。
而对面的青霄剑宗队列中,众峰主也注意到了合欢宗的人。
要说起来,这两个宗门已有许久没有像今日这样来得齐齐整整了,硬要说起来,近来两宗的矛盾似乎更加激烈了——
在合欢宗修士眼中:青霄剑宗的段仙君吃软饭,不要脸的剑修们还不讲武德带人来绑走了我家白长老!
在青霄剑宗修士眼中:合欢宗的白清欢把我们剑宗的老祖宗当狗玩了,还把仙君直接拐到了合欢宗当上门鼎炉!
一众弟子挤不上这一小块浮空岛,于是剑修们只能御剑飞在空中,合欢宗修士则是在剑修们震惊的目光中,直接取出数艘云舟——
全部都是万宝阁出品的精品云舟,售价能够买剑修的命。
此举一出,原本还能勉强按捺住的场面逐渐开始失控,几乎只是一个眼神的交错,两宗人马就开启了唇枪舌战。
“我们青霄剑宗的人来救我们的段仙君,你们合欢宗的人来做什么?”
“啊对,我们合欢宗的出手来救你们剑宗的人,你们不给感恩戴德跪下给我们磕一个,还在这儿摆脸色,真是好大的威风啊!”
“你们这是来救人吗!拿这么多艘云舟出来是什么意思?”
“啊不会吧不会吧?这年头不会还有哪个修士没有一艘万宝阁的云舟吧?”
“……”
遇到骂战,合欢宗战力最强的绝对不是丁雨闲,而是白长老。
只是这一次,白清欢却没有上去磕着瓜子凑热闹拱火。
她在听,只是耳朵里却好像不由自主过滤掉了那些嘈杂的声音,有些心不在焉地在那些人影中寻找着什么,连身边的人在问自己什么都没在意。
庚金峰峰主:“段小子,你怎么会出现在应家的隐龙渊,这到底怎么回事?”
白清欢:“我过来逛逛街。”
甲木峰峰主:“段仙君,掌门这次怎么也出寒渊了?还毁了此地,你知道缘由吗?”
白清欢:“可能是太冷,怕老寒腿发作了吧。”
戊土峰峰主:“白清欢请我们来,说段仙君遇到了天大的麻烦,不知道究竟是何麻烦?”
白清欢:“不知道啊,兴许是有点想念诸位了吧……”
她回答得心不在焉,糊弄意味十足,连自己都懒得去回想自己说了些什么鬼话。
终于,在看到一道久违的身影时,她乱七八糟的话语骤然停住。
落在废墟之上的那人身姿挺拔,穿着和她身上几乎一模一样的白底青边衣衫,在凛冽的风中,他高高束起的马尾随着风飞扬,在快要淹没在远处群山间的最后一抹夕阳映照下,段惊尘倔强地拎着那把她亲手为他挑选的铲子,出现在她面前了。
她没理身边还在拉着自己追问的那位峰主,神情依然淡定,脚步却不由得逐渐加快。
他更干脆,直接推开挡在前方的云华真人,大步朝着她走来。
“你没事吧?”
“你没事吧?”
两人几乎同时问出这样一句话,在怔愣之后,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好得很。”白清欢举起天倾剑,笑眯眯地看着他,“有白长老为段某人保驾护航,四处拉人求救,我肯定死不了。”
他清朗的眉目也舒展开来,若无其事地点点头,表情平静地配合她的狗叫。
“段仙君有勇有谋夜闯贼窝,白某人也不过是从旁协助罢了。”
“哦?那从旁协助的白长老今天怎么姗姗来迟?”
他闻言,缓缓举起手中的那把铲子,抿了抿唇,怎么听都有些生自己闷气的懊恼意味。
“以前只御剑,没御过铲子。”顿了顿,他又冷着脸一本正经承诺:“下次不会那么慢了。”
听到熟悉的腔调,白清欢的兴致似乎都好了许多。
她这几日看似悠哉躺在应家祖地的荒院里赏花看话本,实则一边要眼观四路耳听八方提防打探应临崖究竟想做什么,一边又总是有些分心。
虽然日子过得其实还不错,边上依然也有走狗刀疤服侍,但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如今段惊尘重新出现了,她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劲了。
少了个能够听懂她那些胡言乱语的段惊尘。
两人几乎是一碰头便自觉地齐齐走向合欢宗的队伍那边。
只是这一幕落到青霄剑宗众人眼中,就更为微妙了。
庚金峰的铁峰主两眼一翻,拿手一拍脑门:“真完了,这小子真是铁了心的要入赘上门去合欢宗了。”
甲木峰的林儒风皱眉看向云华真人,拱了拱手,低声请示:“掌门,敢问段仙君之事……”
“关我屁事。”云华真人一开口又是这句,他似乎全然没有要揭穿那两个年轻人身份的意思,不耐烦道:“他要干什么也关你屁事,愿意嫁合欢宗就嫁去。”
不过这句话之后,他话锋一转——
“但是也先别急着去合欢宗当赘婿,你们先跟我回一趟青霄剑宗。”
在所有人的注视中,云华真人收起先前那副万事都不关己的态度,表情逐渐凝重。
他看向白清欢,淡淡道。
“正好那些人还被关着,你回去和他们仔细说清楚,应临崖堕魔之事。”
此话一出,方才还在互相扎刀的两宗修士齐齐噤声,乔向溪和丁雨闲也好,青霄剑宗的几位峰主也罢,此时脸上剩下的,唯有震惊。
应临崖……
竟然堕魔了?!
……
青霄剑宗的众剑修被叫来,还没弄清楚发生什么事,便又被自家掌门撵着回北灵洲,剑都飞得冒烟了,也不敢有半句怨言。
至于合欢宗的修士,这一次也没打算错过这让人震撼的消息,准备齐齐奔赴北灵洲,参与这次修界大会的后半场。
饶是各峰峰主不太乐意,但是架不住云华真人点了头。
于是在壮观的剑修御剑队伍之后,不紧不慢的飞着数艘云舟,前者被风吹得狼狈不堪,后者这会儿正在云舟上聊起了北灵城的特产。
时不时的,云端上偶尔还会传来两宗修士的互呛之声。
白清欢已经全然接受自己是最强赘婿这个人设了,如今自然是和段惊尘对坐在云舟之中的。
和上一次飞往北灵洲的那艘破烂云舟比起来,这艘云舟显然要舒坦太多,几乎算得上是白清欢的洞府缩小版,正艘云舟上没有桌椅,唯有一张柔软宽大的软榻。
一踏入其中,段惊尘便嗅到了和她身上相似的那股香气。
很显然,这是白清欢平日里自己用的云舟。
他站在角落,看着白清欢姿态惬意地先躺了上去,而后刀疤甩着尾巴也不客气地跟着轻盈一跃,跳到了床榻上。
和白长老又当了一次生死之交之后,刀疤显然开始得寸进尺,如今已经熟门熟路地白清欢的怀里钻了,还懂事地将头往她垂着的手边蹭,大有方便她揉搓的意思。
被如愿摸着狗头的刀疤眯着眼,瞅着段惊尘,哼哼唧唧汪了一声,狗眼里很有些得意。
段惊尘:“……”
白清欢一边摸着刀疤,一边对着段惊尘招呼:“过来,我检查下你有没有受伤。”
他说:“去以身涉险的人是你,我又如何会受伤?”
她笑意盈盈的不松口,继续对他招手:“你用的是我的身体,我不放心。”
他垂着眼,这次倒真的过去了,不过也很克制地只站在床榻边上。
白清欢见状,索性一个翻身将他的手抓住,往自己身边带。
他身体有点僵硬,但是瞥一眼还被白清欢搂在怀里的刀疤,还是乖乖顺着她的力道坐在了床沿边上,双脚并拢,双手死板地搭在膝盖上,一动不动。
他的视线半点不往边上瞥,就直直地看着正前方,很有些视死如归的认命感。
“你要怎么检查?”
略显生硬的这句话出来后,边上便探过来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捏在了他的耳垂上。
手指微凉,耳垂滚烫,触碰的瞬间,他就觉得身体不自觉地绷紧了。
“不对劲,耳朵好红,可能是给我的身体弄受伤了。”
“我没有。”
“那怎么红了?”
“还不是因为你——”他刚想转过头控诉白清欢的检查又不对劲,一对上她两眼弯弯的样子,就飞快抿着唇把脸别过去了。
他低声:“别……别逗我了。”
顿了顿,他像是终于缓过来了,把头转过来,却还是避着她的视线。
从白清欢的视线看去,他眼尾压得低低的,有些微微的红,像极了她怀中刀疤的样子。
他小声说:“我没有受伤的,你日后可以慢慢检查。你有没有受伤?”
前半句说得含糊不清又快,像是刻意模糊,直到后半句,才算是恢复了正常的语速和调子。
第二次问这个问题了。
就像他把剑修比命还重要的天倾剑交给她不算,还不断去寻来许多人,就为了确定她没事,笨拙却又小心。
她的心一下子就软下来了。
“没事的。”白清欢坐直了一些,一边摸着刀疤,一边将过去几天的事情缓缓同他道来。
虽说刀疤的视角多少能透露些消息,但毕竟它脑子不太好用,还是漏了不少关键事。
段惊尘听得很认真,原本乖巧放在膝盖上的手也逐渐环抱在了胸前,低着头一副认真思索的样子。
就在这时,白清欢冷不丁的又问一句。
“所以你是怎么请来这么多人的?我看他们的样子,像是并不知道我俩的事。”白清欢拿手玩着他垂在自己膝盖上的头发,再次缩短了一些两人的距离:“而且那时候应家的龙侍应该守在合欢宗附近,你是怎么避开他们的?”
段惊尘面上的表情一下子滞住,他的眼睛往边上不断游移,声音倒是还能竭力保持着镇定,要不是白清欢几乎和他紧挨在一起,倒真的看不出他的不对劲了。
“你那夜要走,让我在合欢宗内等你的消息,但是我知道应临崖对你心怀不轨……”说到这里的时候,段惊尘又快速地抿了一下嘴唇,像是懊恼自己又提了那个让她不快的名字,这才若无其事道:“我夜里闲来无事,想着继续去开采灵石。”
“啊?”白清欢听着错愕了。
他面无表情继续说:“夜深天黑,又没你在一旁监工,我失手也是难免。”
“等等,你怎么个失手法?”
于是,他缓缓抬起眼眸,用最平常的语气同她说:“我一个失手,挖到了东灵城的万宝阁中。”
万宝阁在各大灵城之中都有分店,且万家无愧于整个修真界最财大气粗的名头,每个分店之中都花费了堪称天价的灵石,绘制了传送阵,能够快速往来于各个灵城之中。
传送阵通常来说,是只有万家自己人才能用的。
但是白长老同万少主那是真挚友的关系,段惊尘顶着她的脸,果然一路畅通,直接传送到了北灵城。
而后,没有了应家人的监视,他便一路奔赴青霄剑宗,如愿请来了那些峰主当救命的备胎。
白清欢听到此处,却是怔愣住了。
合欢宗与东灵城很近,但是再近,也有将近百里的距离。
那么,当时没有天倾剑的他,是如何为了避开应家的那些人,在漆黑死寂的地底一点点判断着方向,最终抵达遥远的万宝阁的呢?
云舟内有片刻的寂静。
过了会儿,她轻声笑,打趣道:“看样子日后万宝才要给万宝阁的地底加固了,防止像你这般飞天遁地的大盗不知不觉摸了进去。”
他扬了一下眉毛,说:“别的小贼可做不到我这样隐匿。”
“好好好你最厉害。”她附和地点头,然后又忍不住问:“所以你到底怎么把那几个老古板们请来的?”
一听她又问这个,他的眼神就又想逃。
“就去了山门,然后跟他们说有要事相谈,就好了。”
“怎么谈才让他们信你的话了,细说?”
但是白清欢好奇心起来了,他头往哪边偏,她就举着刀疤往那边送,让那双湿漉漉的狗眼对着他。
刀疤也是配合,把眼睛睁得大大的,虽说主人知晓剑灵那边的状况,但是剑灵是真不知道主人干了什么。显然,刀疤的好奇心也被勾起了。
如此转了两圈后,段惊尘重重的叹出一口气。
他很是无奈的看了刀疤和狗头后面的白清欢一眼,面无表情,用死气沉沉的语调说——
“我跟他们说‘我白清欢魅力无双早已轻松拿捏了你们的段仙君如今他已经自愿当我的上门鼎炉了所以我没必要耍你们速速去救他不然换成我把他救出来后定会将他关在小黑屋然后狠狠采补成人干’”
他说得毫无起伏,连半个字都没带停顿的。
但是白清欢却听懂了。
她手还握着段惊尘的头发,心跳一下一下,每跳动一下,扑通扑通发的声音就变得更加清晰,连带着她腕上的脉搏也在跟着剧烈反应,于是手都变得有些不受控制,跟着一下一下地扯着那缕头发。
“你……你说这种话,有没有想过换回来后该怎么办啊……”她惊诧地看着段惊尘,不敢相信脸皮薄成这样,先前动不动就觉得不想活了的段仙君,会说出这么炸裂的话。
“没想过。”他说完那长长的一段话后,便看着她。
黑亮又清澈的双眼中,是毫不闪躲的认真,“我只是在想,如果你真的被应临崖带走,或是死在了隐龙渊,那该怎么办。”
他说得好直白。
毫不遮掩的在意。
在意过她的人太多,她也拥有过许多的关怀,比如应临崖会沉默地将许多贵重之物送到她面前,比如江思量会安静长久跟在她身后,比如宋兰台总是拐弯抹角用别扭话表达着在意。
但是这样毫不给自己留退路,什么尊严都忘记,什么回报都忘记的在意。对于白清欢而言,这确实是头一遭。
就像是莽撞冲上来把自己的真心刷的一下掏出来,直愣愣地递过来,也不逼着她接下,只给她看一眼。
云舟如今已经上升到了顶端,窗棂外的浮云被风卷得舒展又散开,窗缝中时而涌入微凉的风。
然而云舟内的温度,却热到让人觉得灼热难耐。
白清欢腕上的千机缕,正散发着微妙的热度,仿佛拥有了意识,和着她的心跳一起律动。
她其实比谁都敏锐,比谁都能觉察到旁人的情绪变化。
只是经历过太多次不算愉快的经历之后,她不太想再对那些情绪上心了。
所以东西都有炽热和冷下来的时候,真心也不例外。一热一冷的骤然变化之下,瓷器易碎,活人的心相差无几,也很容易碎的。
段惊尘依然保持着那个坐姿,她方才一直在扯他的头发,于是他便微微偏着头,朝她那边靠,安静又沉默地忍着痛。
她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人,有些迟疑地开口:“段惊尘,你是不是……”
后面半句话还没开口,那扇脆弱的窗户就被轰然击碎了。
在白清欢和段惊尘震惊的目光中,云华真人直接从窗外钻了进来。
对上那两双情绪复杂的目光后,他纳闷询问:“怎么?影响你俩双修了?”
段惊尘面无表情捞起天倾剑,语气冷漠到了极点:“你走。”
“我走什么走,你小子传讯让我来救命的时候唯唯诺诺,救完了就翻脸不认人?”确定室内的两人穿戴齐整,确实没有在双修之后,他更加没有要走的意思了。
“我在外面听了你俩调了半天情,竟是半句正事都不谈。”云华真人理了理自己的胡须,颇有些谴责意味地看着两人。
段惊尘快要拔剑了,“你走。”
云华真人无视了他,转而看向白清欢:“你方才是说过,应临崖身上有应星移的灵魂碎片?”
白清欢轻轻颔首,神色也有些复杂,回答道:“对,按照那个叫逐星的蛇妖当时话里的意思,应临崖应当已经融合了应星移的两片灵魂碎片。”
云华真人捏着胡子,对这件事像是没有太惊讶的样子,反倒是冷嗤了一声。
“羽山那些人还等着应临崖拔剑斩寒渊下的邪魔,现在好了,那家伙直接逃到寒渊去了。”
提到此事,白清欢其实心中亦有不解,正好趁此机会问了出来。
“云华真人,寒渊到底是什么地方?为何那些妖部至今未被发现踪迹?”
云华真人掀了一下眼皮,先反问一句:“你俩商量好了没,到底谁当盛德仙君?”
白清欢:“……”
段惊尘像是心情不太好的样子,语气冷硬:“关你什么事。”
“你们要是还想换回来,我就带你们去趟羽山,那里面好像还有移魂的仙阵,你说关不关我的事?”
段惊尘微微坐直了一些,正气凛然:“那便有劳云华师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