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二九章 金簪

“张二夫人醒了。”

有丫鬟在前面说了一声,顾怀袖只感觉热热的锦帕从自己的额头上过去,她缓缓地睁了眼,一时似乎还在半梦半醒之间,竟然问道:“这是哪儿?”

“你方才说着说着话,才道了一个‘你’字,便倒了下去,可把咱们给吓了一跳……”年沉鱼收了帕子,便叫丫鬟扶她起来,自己退了两步道,“现下在客房这里,还当你是有了什么不适,叫了你嫂嫂抹脉,竟只说你不胜酒力晕了,真真把咱们给笑死。”

人说南柯一梦,梦不知几年,顾怀袖这时候才渐渐想起方才的事情来,可老觉得有些不对劲。

“您说的试金石……”

“美人本身便是试金石……”

年沉鱼似乎颇有感慨,神色自如,她眉眼之间的妖娆气,隐藏在举止的端庄之中。往旁边一站,便是洛水仙子,自有与旁人不同的雍容之态。

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她这名字,果真是不曾起错的。

顾怀袖的手拢在袖中,被扶着起了声,尚还没说话,也似乎还没醒,就听着年沉鱼说。

年沉鱼道:“美人迟暮,如今你可试得了金?”

顾怀袖心道自己还没老透呢,抬了右手起来一摸鬓发,她笑道:“你是在问张廷玉吗?”

“……或许。”

年沉鱼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她说的话半真半假,看顾怀袖之前也不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现,只是现在看着事态平静,在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还不会跟他们撕破脸皮。

张二夫人聪明,年沉鱼也不过就是按着四爷的意思敷衍敷衍。

可想着想着,年沉鱼竟然觉得寒心:女人不过是爷们的玩物。

但是偏偏,出现在四爷眼前的顾三,是帮他办事的奴才,只怕是四爷压根儿就没把顾三当成过女人吧?

“女人是男人和权力的试金石,如今似乎不是我试出什么来了,而是你试出什么来了。”

顾怀袖笑了一声,看着年沉鱼,似乎带了几分隐约的怜悯。

“你知道什么?”

年沉鱼笑着问她,眼底却闪烁着暗光。

顾怀袖道:“我没想到什么,只是有些可怜你们这些嫁入皇家的女人……这一辈子,要见着多少花容月貌的女人,在自己跟前儿晃呢?”

她向来是把年沉鱼当做晚辈来看的,如今也用那种慈和的目光瞧着她。

年沉鱼怔怔然不知道说什么,不过过了许久,孙连翘进来了,年沉鱼也回过了神,只道:“宴席散了,您还是早些回去吧。”

说完,她竟然直接带着人走了,想必是胤禛那边还等着她。

孙连翘给年沉鱼行了个礼,便端着碗药进来了,顾怀袖还坐着,药也还没放冷,她只将药碗放下来,叹了口气道:“虽说您这是不胜酒力,不过兴许是冬日里没怎么调养好,竟然有些气血须乏的样子,我劳烦了侧福晋那边给您熬了一碗药,喝下来,兴许便没事了。”

喝下来兴许便没事了?

顾怀袖左手只拢在袖子里,半靠在床板上,回忆起的却是那个梦。

忽然完整了的梦。

所有所有的不可能,还有所有所有冥冥之中的怀疑,都在向她昭示着什么。

顾怀袖许久没有说话,丫鬟想要给她擦手,顾怀袖却忽然道:“你是哪家的丫鬟?”

那丫鬟有些奇怪,怎么张二夫人是糊涂了不成?

“奴婢是年老大人家的丫鬟。”

“哪个屋里伺候的?”顾怀袖又问了一句。

“原是二少奶奶那边伺候的,方才被唤过来伺候您的。”

丫鬟一头雾水,倒是忘了要给顾怀袖擦手了。

纳兰沁华身边的吗?

跟这件事兴许没关系。

收回脑海之中的念头,顾怀袖两手搭在身前,带着宽袖叠放着,外面滚边的绒毛有一种说不出的柔软可爱。她心道,那便是什么也不知道了,不过嘴上却道:“这里不用你伺候了,出去吧,一会儿叫你你再进来。”

丫鬟一怔,收了手,只将帕子往铜盆旁边一搭:“奴婢告退。”

说完,又看了顾怀袖一眼,似乎有些奇怪,不过还是端着盆退了出去。

孙连翘方才跟顾怀袖说话,原以为顾怀袖肯定是要回自己的,可没想到,她沉默了好一阵,竟然没有说出来一句。

其实孙连翘之前就来了,只是听见年沉鱼跟顾怀袖在说什么“试金石”的事情,最怕牵扯进来。

这一回的事情,孙连翘做着着实心虚,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有些发抖。

约莫是害怕东窗事发吧?

虽然这件事绝密无比,顾怀袖无从得知真相,可毕竟她做的。

最近,孙连翘所做的事情,真是一件比一件惊心动魄。

她发现,自己也是越陷越深。

却不知,顾怀袖在这样的名利场上,又怎么还能保持这样平静的一颗心?

做人的智慧,似乎就他们最通达,可孙连翘自己一无所知。

她看着顾怀袖,见她的目光还浮在虚空某个点上,也没出声打搅。

抬手摸摸药碗,还烫着,她端起来用勺子搅动搅动,有勺子跟药碗边沿碰撞的轻微响声。

那是上好的景德镇官窑出的青花瓷,还是御用的,不知道是康熙哪一年赏给臣工的,现在被用来给顾怀袖装药。

顾怀袖听见这声音,终于渐渐地回过了神来,她扭头看着低眉顺眼的孙连翘,只道:“我似乎醉过去许久?”

“也就是大半个时辰罢了。”

孙连翘算了算,也的确只有这一点时间。

现在天也没黑多久,外头的爷们正喝得高兴,夜里多的是人,戏子咿咿呀呀的声音还没停过,年老大人已经有些困乏,不过人到晚年,难得见到这样高兴的场面,所以现在还开怀大笑,那笑声似乎这里都能听得见。

想来,顾怀袖所处的地方,距离前厅还比较近。

大半个时辰么?

顾怀袖揉了揉自己额头,道:“我记得我酒量还不错,人在席上都没醉,怎么吃着吃着龙须酥反倒是醉了?”

“您忘了,今儿喝的是果子酒,席上您多饮了几杯,那酒后劲足,往往要好一阵才上头的。”

孙连翘面色自然地说着,手里搅动着汤药的勺,却不知怎的停了一下。

顾怀袖瞥见她动作,却心道孙连翘这是实话,可万没有那种上头法的。

她低低地一笑,竟附和了一声:“说来,竟是我贪杯了……”

好酒莫贪杯。

顾怀袖一直知道这个道理,她酒量不好她自己个儿清楚,可到底能喝多少,她心里也有底。

“今儿那龙须酥,味道还不错,只可惜才吃了一块……”

她仿若叹息,瞧着孙连翘,颇有一种没吃够的意思。

孙连翘面色终于有些不自然起来,她看了一眼手中的药碗,一摸,只道:“我看年侧福晋是把您当成长辈的,想来您走的时候,开口跟年府这里讨龙须酥,应该还是有这个面子。这药已经放凉了一些,温温着,正好喝,若再迟一些,药力便发走了。”

她说着,端着药碗朝着顾怀袖这边走,只坐在了床边上,见顾怀袖脸色似乎有些白,又道:“也不知您是怎么养自己的……”

“约莫是我也想得多了。”

顾怀袖每天要考虑的事情也有不少,虽说不如张廷玉,可她手里不是没事儿。

都是个天生劳碌的命。

“变老的药没有,长白头发的药也没有,嫂嫂啊,您倒是给我端了一碗补气血的药来,我若这样被你给调养着,什么时候才能变老?”

“哪儿有你这样巴望着自己变老的女人?”

孙连翘其实还要小顾怀袖两岁,她名义上是顾怀袖的嫂嫂,可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敬着顾怀袖几分,一者是因为顾怀袖身份,二者便是因为她在四爷这里的位置。

说什么四爷要卖掉她,可她来的时候分明见着高无庸按着腰后的刀出去。

若真要说一句心里话,虽则只是个奴才,可四爷看她未免有些重了。

高无庸听什么不行,一定要按着把刀进去?

孙连翘不敢妄自揣测雍亲王的心思,这些人都是喜怒不定。

至于雍亲王本人,原本是喜怒无常,甩脾气的主儿,皇上当年训斥过之后,便看似修身养性,近几年更是越发地隐忍,也不发脾气,可脾气还是难以捉摸。那不是心态平和了,那是将喜怒都藏得更深,四爷还是那个四爷,其实从来都没在皇上跟前儿悔改过。

也亏得世人没看破他这一层,不然这“天下第一闲人”的名头,只看个阴沉着脸的雍亲王如何能当得起?

要想知道胤禛的心思,只能从细节里面找,大面儿上这一位爷是一句话也不会说的,细枝末节里倒是能窥见几分端倪。

孙连翘也是渐渐才知道,四爷对自己手底下人一般是什么态度,又想想自己如今的处境,她叹了一口气。

什么白头发和变老的药,孙连翘即便是有也不敢给她。

“你也别想了,好好的这样下去有什么不行?”

不行的地方多了去了。

顾怀袖又抬手摸了摸自己眼角,“你不觉得我老得挺慢吗?”

“老得慢有什么不好,老天爷照顾啊。”孙连翘笑了一声,又看顾怀袖着实对那药执着,只道,“白头发的方子我倒是有,不过总不敢让你头发都白完……我只怕你家二爷回头知道了叫人来砍我。”

“我这等爱美之人,最要紧便是自己一张脸,如何能让自己老得那么难看?”

即便是老了,她顾怀袖也要成为最漂亮的那一个。

说到底,不过是个庸俗的女人。

说完了话,孙连翘便将药碗端起来,用勺子盛了药:“还是喝药吧。”

看着孙连翘的手就要递过来,顾怀袖脸上的表情没变,带着浅淡的笑意,平静极了,却忽然说了一句很不相干的话:“我昏迷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手顿时一抖,孙连翘头皮都麻了一下,几乎失手就要摔了药碗。

她震骇地望着顾怀袖,只因为顾怀袖用的不是“醉”,而是“昏迷”!

“方才您醉了,便一直睡在这里啊……”

孙连翘终于平静了一下,微笑着,重新搅动着药碗,并没有什么异样。

可是她没想到,原本一直坐靠在床上的顾怀袖,会这样迅速地出手,直接一巴掌落在了孙连翘的脸上!

“啪!”

孙连翘只觉得左脸颊火辣辣地疼起来,那力道还不小,要紧的是顾怀袖这冷然的一个耳光,让她怎么也没想到。

猝不及防之下,孙连翘整个人竟然朝着旁边扑倒,手里的药碗打落在地,一下摔了个粉碎。

她晕头转向,额头都差点磕破,骇然莫名之下,抬眼去看,只看见了一角落下来的绣蝙蝠纹的衣袂。

顾怀袖侧了身,慢条斯理地从床榻上坐到床边上,又起了身,走到了孙连翘的面前。

外面的丫鬟听见动静,赶紧跑到了屋门口,正要进来却撞见了顾怀袖冰冷的目光。

“叫你进来了吗?还不滚出去。”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说得丫鬟整个人都打了寒战,她瞥了孙连翘一眼,有些恐惧地退走了。

孙连翘仰脸看着怡然冰冷而立的顾怀袖,整个人都懵了。

顾怀袖居高临下地,一直藏着的左手终于伸出来,然后轻轻地松开手指,将藏在掌心里的金簪露了出来。

金簪的簪头上嵌着翡翠和蓝玉,瞧着富丽,不过一看那雁翅的形状,孙连翘便知道,这簪子乃是一对儿。

她目光一侧,便瞧见了顾怀袖鬓边那剩下的一支簪子,插得端端正正。

心里发寒,孙连翘真是从没想过,会出现今天的局面。

她人还半跪伏在地上,却有些不敢直视顾怀袖。

顾怀袖的五指,慢慢地张开,金簪终于落下,簪头敲在水磨石地面上,有声清脆的响。

她掌心里留下了深得几乎浸血的痕迹,是被簪头硌久了留下的。

往前面走一步,便已经一脚轻轻踩住那金簪,尾巴上像是根针一样尖利,只要用这簪子往人脖子上一放,兴许就成了刀剑。

孙连翘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不知说什么,只听见顾怀袖平静如初的声音:“龙须酥里的药,是你的杰作吧?事到如今,还不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