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五章 汪绎投河

张廷玉朝考这一日,宫里面的消息时不时地传回来,顾怀袖与陈氏一道坐在花园里,听着前面画眉绘声绘色地说话:“方才宫里面得消息已经传出来了,说是咱们二爷再夺了朝元!”

顾怀袖手指掩了一下唇,胖哥儿从顾怀袖这里颤巍巍地走到了陈氏那边去,一下抱住了陈氏的大腿,咯咯笑起来:“大伯、母、母……”

陈氏一下笑出声来:“真乖!”

画眉也停顿了一下,顾怀袖却道:“继续说呀。”

画眉这才道:“前一阵有个侮辱过咱们二爷的会元叫汪绎的,乃是殿试二甲第一,处处与二爷作对,结果这一回朝考出了大丑!人说宣读名次的时候,咱们二爷站在那边跟山一样稳当,还只念了个‘第一名’出来,那个叫汪绎的竟然就站出来要谢恩了,可把人给笑死了,宣读名次的鸿胪寺官大声道咱们家二爷的名字,那汪绎一下就傻了……”

“噗嗤”地一声,亭中的丫鬟们都笑了出来,可以想见那汪绎会是如何尴尬的场面了。

真不知道这人到底多厚的脸皮,竟然会在刚刚叫到“第一名”还没听见结果的时候,就自己走上去了!

顾怀袖摇着头,按着自己的唇角,末了还是笑出了眼泪。

陈氏也笑,只是略带着几分勉强,她幽幽叹着:“二爷果真是功夫不负苦心人,总算是熬出来了……”

顾怀袖道:“我也替他高兴呢,成亲这么多年,高中那一日,倒是他最开心的时候了。”

她不过是实话实说,可陈氏的表情便又黯淡了几分。

顾怀袖眼光一闪,便瞧见了陈氏的表情,于是一下想起了前两日听闻的大爷两名新入房的小妾之事。

“大嫂,近日来似乎有些郁郁寡欢?”

陈氏一听便摇了摇头,强笑道:“我哪里有什么郁郁寡欢?为二爷高兴还来不及呢……”

听见这话的顾怀袖,忽然直接怔然了一下。

她万万没想到陈氏竟然这样回答自己。

顾怀袖问这句话,究其所以,乃是因为张廷瓒的小妾,不知道是她主动给张廷瓒添的,还是张廷瓒要添的,所以准备试探一二,毕竟外头的传言也有误差的时候。可陈氏竟然说“为二爷高兴还来不及”,怎的听着有一种欲盖弥彰的感觉……

心下微冷,顾怀袖好似不曾发现这一点点的差错,只将话题一带,“咱们哪儿是说二爷的事情?大嫂可别糊弄我……听闻大爷那边有进了两名小妾,还是原来伺候在大嫂身边的?”

“我怕是不会有孩子了,想着还是要给咱们张家留下香火,不能让大爷绝了后……”

陈氏垂着头,苍白的脸上看不见半分血色,最近几天她整个人都虚弱了下来,像是生了一场大病一样。

“到底还是我不好,我是罪人……早就该给大爷纳妾了,我却一直疏忽了,你没生胖哥儿之前,我都快要忘了还有这么一件事了,幸得而今想起,兴许还不算是迟。”

青黛这边听着,正在调茶的手便顿了一下,她瞥了一眼自家少奶奶。

顾怀袖没有说话,埋头接了画眉端来的茶,才一面揭了茶盖,一面道:“别的都还好,只是我瞧着大嫂近日来气色不佳,别是被这件事给烦扰的,您想想,大爷就是因为担心大嫂你的身体,才……如今大嫂何必折腾自己个儿呢?”

“我哪里是折腾自己个儿?我是为着大爷着想。”

陈氏虚虚一笑,却忽然咳嗽了起来,整张白纸一样的脸上立刻涌上来一片异常的红色,顾怀袖看得心底暗惊。

这几年陈氏几乎都没犯过病了,上官辕这几个月来复诊,都说是大少奶奶心宽,心情好,看得开,所以没有那么多的忧郁事情,延缓着病情,指不定能多活上好几年。

结果现在怎的说坏就坏了?

顾怀袖担心道:“今日来我娘家嫂嫂也忙过了,不如我请她亲自来为大嫂号个脉?”

“哪里用得着麻烦顾少奶奶?来回跑着也麻烦,不如还是请上官大夫来看就是了……”陈氏婉言谢绝,而后却道,“外面日头也晒,我现在有些头晕,便不多陪你们娘儿俩了,先回去。”

“汀兰,照顾好大少奶奶。”

顾怀袖也只能起身相送,看着汀兰撑了一把伞,给陈氏挡住那日头,这才慢慢地从凉亭这边离开。

初夏的天,已然开始热了,荷塘里冒出尖尖的角来,绿绿的一块,破水而出。

待陈氏走远了,青黛便将那茶匙一放,皱眉道:“大少奶奶怎的变成了这样?”

察觉到大少奶奶异样的不止青黛一个,旁的丫鬟之中如画眉者,也是心思通透的,听着方才陈氏那一番话何尝不知道中间已经有了龃龉?

顾怀袖回头便斥了一句:“主子的是非你也敢议论?还不闭嘴!”

顾怀袖想给她找大夫看看,就被谢绝了,之前说什么“真心为了二爷高兴”,顾怀袖之前的话其实指的是大爷小妾的事情,结果陈氏下意识的回答不就正好暴露了吗?

若是按着陈氏的话推测过去,也就是说她心情郁郁乃是因为二爷夺魁,并非大爷房里多了两名小妾。

如此一想,怎能不令人心寒?

顾怀袖进府以来,只对陈氏一人颇有好感,虽觉她懦弱,可好歹还是因为张廷玉与张廷瓒的关系,而亲近于她,甚至还间接牵出长安之事,这才将府中毒瘤连根拔起。

而今……

她微微地闭上眼,正在想事情,却看见胖哥儿扶着桌旁过来,手里拿着一颗大大的玉花生,露出长出来的一点点雪白的牙齿,漏风地喊着:“娘,娘……给你……”

顾怀袖睁眼,看见胖哥儿将玉花生放进自己手里,一副开心的模样。

“兴许,只有顽劣不知世事的时候,才有纯粹的开心吧?”

她叹了一声,将胖哥儿抱起来,便朝着凉亭外面走。

表面上若无其事,这件事却已经刻在了她心底,成为一个小小的隐忧。

最近吴氏闹腾得厉害,不过忽然之间因为那一日砸了黄玉戒指而病倒了,伤口感染,只在床上哼哼,陈氏时不时去看看,至于顾怀袖每次一走近那里,就会被人赶回来。

张英听说这件事之后,只让福伯告诉顾怀袖,说吴氏的病不要顾怀袖管,是老太婆对不起她,府里自然有人照料,让她管好府里的事情就好。

想来张英也是知道自己的妻子是什么模样,所以不敢说顾怀袖什么。

如今别看张府人还多,可后院里却有一种冷冷清清的感觉。

“二爷朝考之后,何时回来?”

顾怀袖抱着胖哥儿一路回了屋,便哄他睡觉,谁料胖哥儿一直拿着几只茶杯在那儿玩叠罗汉,就是不肯去睡。

当初还以为怀着他的时候他定然是个安静的,没想到现在竟然顽劣如此。

到底是孩子的天性,顾怀袖开明得很,好笑地戳了他一指头道一声“丑胖哥儿”,又看向了青黛。

青黛道:“现下二爷怕还在宫里吃琼林宴呢。”

新科进士们跟大小考官、礼部以及鸿胪寺的官员们一起吃的宴会,乃是恩荣之宴,怕是还要许久才能回来了。

这一等,就等了好几个时辰。

张廷玉这边只有他一个人进宫,张英并不在陪宴之列,而状元探花榜眼三个一人一桌,其余进士则是四人一桌,同桌的还有一名主席,乃是朝中的大官。

结果张廷玉这一桌,也不知道是走了什么好运,竟然跟佟国维在一块儿了。

佟国维他儿子隆科多及其小妾,还跟张廷玉有那么一段恩怨,所以状元这一桌的情况就格外古怪起来。

朝考刚过,这些进士们有的落了职,有的入了翰林,张廷玉却是大清独一个的状元朝元同时夺得的人,古往就这一个,今来兴许也不会有了。

张廷玉恭敬地举杯,道一声:“晚辈敬佟国舅。”

佟国维皮笑肉不笑地端酒来喝。

两个人乃是死仇,就是不说话。

那边的康熙正在看热闹呢,最近事儿多,好一阵没笑过了。

他只跟身边的三德子看着张廷玉跟佟国维那一桌,差点笑得拿扇子敲桌子,“还是你主意好,这仇家见仇家,想来他两位肯定心情复杂……说来这一回年遐龄的二公子是多少名来着?”

“回万岁爷话,会试第一百六十三,殿试三甲二百六十一,朝考第五十,授翰林院庶吉士。”

“年纪轻轻啊……”康熙感叹了一句,“这小子今年才二十二吧?庚辰科多人才……”

宴会之上觥筹交错,赶着攀关系的攀关系,拉人情的拉人情,张廷玉这一桌实在是没得拉。

他简直是怀疑康熙联合着张英故意来整自己,怎么偏偏给自己配了这样一个主席?

要他对着佟国维这一张脸,还不如让张廷玉回家抱孩子去。

偏偏佟国维一句话也不说,张廷玉脾气也上来,照样一句话不说。

管你旁的桌子怎么热闹,他们这一桌两个人浑然像个死人。

一直等宴席将散,进士们各自得赏宫花一枚,小绢牌一面,上书“恩荣宴”三字。

小绢牌到张廷玉手里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是独一份的银牌,拿在手里掂了掂,一旁的佟国维便冷笑了一声:“自负才高,迟早跌跤!你爹张英,怕是还没把你教透,你就敢来朝堂上混饭吃了。”

张廷玉终于等到这一位巴不得把自己吞下去的佟国舅说话了,他笑眯眯道:“多谢佟国舅提点,下官谨记于心,不敢忘怀。回头定然与张大学士好生探讨您之所言。”

佟国维被张廷玉这话噎住,一想起那一日隆科多带回来的那被打得不成人样的小妾,就气不打一处来。他儿子的小妾被打了不说,竟然还被纳兰明珠参上这么一本,不是要人老命吗?

好个张廷玉,看你得意到几时!

佟国维拂袖而去。

张廷玉则拈着那一枚宫花,正好逢着皇帝带着诸位皇子过来,停在他跟前儿。

康熙看他拈着那宫花,忽然笑道:“这是准备带回去给你家那刁民的?”

张廷玉先是惊异地讶然了一瞬,才忽然失笑垂首,道:“真愧煞微臣,万岁爷火眼金睛,臣不及。”

他是没想到康熙脱口而出的竟然是“你家那刁民”,想来对顾怀袖也是印象深刻了。

其实康熙对那么多年之前的事情并不是很有印象,只是记得那一日的美味,因而对顾贞观家的姑娘、张家的二儿媳妇、当年写过特别丑的字和特别好的诗的顾怀袖,印象稍微深刻了一些。

结果前一阵出了佟国维儿子隆科多小妾被掌掴一事,下朝来其实也能听见不少的风言风语,皇帝又不是聋子,这一来轻而易举地就把张家二少奶奶与那打人者联系起来了。

刁民就是刁民,看样子还是他这九五之尊铁口直断,从无错漏。

康熙不由得得意了几分,又见自己这会儿猜中了张廷玉的心思,心情大好,一摆手便道:“一枚宫花算什么?这都是给状元戴的,妇人要戴的是女人们戴的花。三德子,去内务府那边寻几盒,晚些时候给张翰林这边送去。”

“嗻。”

三德子喜笑颜开地应了。

张廷玉一掀袍子就想谢恩,不料康熙一摆手:“免礼,今儿高兴,各自跪安回家去吧。”

说完,就背着手去了。

后面跟着大阿哥胤褆、太子胤礽、四阿哥胤禛、八阿哥胤禩……

看着的时候,人人都是目不斜视,可是却在走过去了之后有很多人回头看了一眼,到底还是四阿哥反常地弯弯唇,随后又恢复到一脸的冰冷了。

市井刁民。

竟然还得了赏?

真是张廷玉一人夺魁,连着刁民也升天了。

张廷玉这才有了空闲,与众人一道离开了宫禁,出了宫门。

季愈终于敢跟张廷玉说话,“今日真真是扬眉吐气了一回,往后还要靠衡臣兄多多提拔了。不对,今儿该叫做张翰林!”

张廷玉摇头笑,这季愈倒是个自来熟的有意思的人。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他俩都深知这道理,于是一笑,并肩而走。

后面跟着的是王露和汪绎。

汪绎这一回殿前失了仪容,王露则是自己与张廷玉辩论的时候落了下风。

王露还好,原本就是个探花,已经是翰林院修编,即便是落了下风也没人说要把他黜落下来;可汪绎就倒霉了。

朝考馆选,一般有两种进去的办法。

一个是文章写得漂亮,称之为“文入选”,还有一种是人长得漂亮,称之为“人入选”。

寻常而言,能入朝考的人,文都不差,那么“人”就成为相当重要的一点了。

你说你长得丑?

真真是抱了个歉!

咱们翰林院啊,收不下丑人!

真心的,往后咱们院里的翰林可都是要当高官的,在皇帝面前晃的人要是长一脸的大麻子,谁还能让你当官啊?

老的,不要!

丑的,不要!

气质猥琐的,不要!

让皇帝看了生厌的,咱们通通不要!

你汪绎?万岁爷说了,见了你这人面目可憎!

咱翰林院啊,不要你!

得。

汪绎朝考成绩虽好,终于还是落榜了。

今日汪绎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恍恍惚惚地出了宫门的。

王露在他耳边说着话:“汪兄,你也不必太过在意,那张二乃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了,迟早你能翻身再起……”

“啊啊啊——”

汪绎终于忍无可忍,疯狂地抱着自己的头大叫了一声,竟然一把推开了王露,“你滚!”

王露整个人都被推到桥上成了个大马趴,顿时骂出声来:“好你个汪绎,到底干什么呢!”

此刻这边的变故,已然被众人看见,一下就有人大叫一声:“汪绎受不了刺激,疯了!”

“汪绎疯了!”

“天哪他疯了!”

“快,他要干什么!拦住他!”

……

张廷玉与季愈转身过来看,正好逢着汪绎冲上来,指着张廷玉鼻子便骂:“你张廷玉面厚心黑,哪里敢叫你张廷玉,不若改名叫张心黑!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处处打压于我?!”

他红了眼,十年寒窗苦读,一朝金榜题名本该是如何高兴的事情?

汪绎本以为自己能够连中六元,不想被张廷玉破坏,连最后这一场至关重要的朝考也名落孙山!

张廷玉何其狠毒,若没有这人,他定然已经成为这大清朝头一个连中六元之人,光耀千古了!

“你说啊!”

所有人都愣住了,皱着眉头看汪绎,只觉得这人太没风度,发生这一点事情竟然就要指着人家的鼻子骂。

且不说一开始是他来挑衅人张翰林,单单说后面张廷玉根本没有任何的出格之举,全是汪绎自己步步紧逼上去,让张廷玉还击……

其实从头到尾大家都觉得张廷玉没做什么呀!

没做什么竟然还要被你这样指着鼻子骂?!

娘的,你汪绎算个什么东西啊?!

我呸!

不少人心头都对汪绎鄙薄不已,已经有人低声骂了起来。

然而这些只是更加刺激了汪绎。

他恶狠狠地瞪着张廷玉,“你说啊——”

张廷玉轻轻地将那宫花掐在指尖,轻轻一转,笑了一声,觉得颇为有意思:“我张廷玉,与尔……无话可说。”

说罢,张廷玉转身而去。

姿态何其潇洒!

人家压根儿没把你汪绎放在眼底!

你算是个什么东西啊!

张二公子父亲是张英大学士,自己是江宁乡试的解元,又是今科殿试的状元,乃至于馆选的朝元,被皇帝破格青眼相中的,你汪绎跟人家比?

呵呵,鸡蛋碰石头,蚍蜉撼树,可笑不自量!

现在还叫人说?

说你个鬼啊!

谁都知道你已经失去理智了,再理你,有毛病啊?

不少人都笑了起来,又觉得张二这一句“与尔无话可说”实在是一语双关,精妙至极!

不是一类人,不在一块儿说话!

这是在讽刺汪绎,两个人在朝考之后便是天壤云泥了。

汪绎几乎要疯掉,“欺人太甚,欺人太甚……你再不站住,我便投河身死明志!张廷玉,你敢背负一条人命吗!”

张廷玉身边还站着季愈,两个人之间已经有一段路了。

只听张廷玉道:“投河身死方能明志,那张某静候汪兄明志了。”

一句话,我张二等着你投河呢!

说完他还是不回头,直接往前面走。

季愈已经吓疯了,回头一看,汪绎不堪羞辱,竟然真的“哇哇”大叫一声,“我汪绎乃是张廷玉逼死的!”

言罢,竟然直接投入紫禁城护城河之中,一下没了影子!

这一回众人都知道事情闹大了,狂喊狂叫起来!

季愈发了抖,忙叫张廷玉:“张翰林,要出人命了!你还不赶紧看看?!”

后面有人哀叫了一声:“人死了!”

旁边也有人觉得张廷玉不看不好,只道:“张翰林,他死了你不会于心不安吗?!”

闻言,张廷玉嗤笑了一声,眼神却是冰寒的一片,只是走在他后面的季愈看不见罢了。

他指尖轻轻点着宫花,想着家里的顾怀袖,满脸杀意之时嘴上却悠然而冠冕堂皇地道:“我张廷玉自问高风亮节,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他死他的,与我何干?”

说罢,甩了甩袖子,提溜着那一枚宫花便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