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四章 示威

中秋宴的第二日,娘家那边的孙连翘便过来了,只是谁都没想到,顾贞观也亲自来了。

他说自己实在是放不下自己女儿,拉下老脸来亲家这里走一趟。

众人怜惜他与顾怀袖父女情深,由张英迎接了他进来,两人谈了一会儿话,才让顾贞观孙连翘等人去见。

一般是没这个规矩的,可顾贞观跟张英交情深厚,说是老友叙旧也没差。

言而总之,规矩跟着人情变。

只是放到顾怀袖这里,但怕不是那么高兴了。

她早上起来便在屋里等着,乍一听这消息,竟然复杂得半晌没说出话来。

有这许多年没见到顾贞观,他老得满头花白,已经有龙钟之态。

顾怀袖行动不便,想起身,被按住了。

顾贞观久没见到她,已然掉了老泪,丫鬟们伺候着端茶递水,孙连翘则在旁边候着。

“父亲也是,我身子本无什么大碍,您也值得跑这一趟。”

多的话,顾怀袖也实在不知道说什么。

府里闲言碎语肯定不少,好在她不是很在乎。

顾贞观眼睛已经有些昏花了,他年纪本来就比张英还要大上一截,前几年家里的事情又让他心情郁郁,越发地显老。

他看着顾怀袖,人没事儿就很欣慰了:“这几年你都在江南,我已行将就木,只等着归葬。这一回我叫人带来了许多的补品,你留着用,还有你嫂嫂,精通医术,这些日子少不得往你这边跑。她,你尽管放心。”

顾怀袖看了一眼孙连翘,对于这一位主儿,她怕是比顾贞观还清楚的。

孙连翘心不坏,手腕也有。

用,自然能用,只是一面用还要一面防。

说什么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在这里是行不通的。

“有嫂嫂来,我自然更放心一些,只是劳烦了嫂嫂两地来回地跑了。”

“瞧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整日待在家里也没什么事情干,能来帮衬着你,照看着,让公公跟你哥都高兴,这才是我的本分呢。”

孙连翘这几年身量已经完全出来了,看着就是娇滴滴一名少妇,说话滴水不漏,想着应该不会说出当年那些什么葬人之类的话来了。

顾贞观今日来,其实也不全是为着顾怀袖的病情,他道:“我与怀袖还有几句体己话要说,儿媳……”

孙连翘有眼色,忙躬身一退:“我去外面问问郎中,看看二少奶奶的情况。这先带着丫鬟去了。”

顾怀袖身边的丫鬟,也在顾怀袖迟疑地摆了一下手之后,退到帘子外面去了。

这场景,像极了顾怀袖出嫁之前,她在窗后偷听了他对顾瑶芳的处置方法之后的那一幕幕……

顾怀袖微微地低了头,勾唇,淡笑道:“父亲可有什么要紧事,以至于要屏退左右?”

其实这件事还是旧事,顾贞观觉得这是一件好事。

“我说了你别不高兴……”

这是他开头的一句话,可顾怀袖平白想说“若是你觉得说了我可能不高兴,那就不要说”,可毕竟顾贞观的身份还摆在这里,顾怀袖也好奇,到底是什么事情值得他跑这么一趟。

顾贞观于是道:“去年十月,你大姐……也就是瑶芳,已经产下了一名男婴,是太子的骨肉,而今也得了太子的欢喜,她前阵听说你回来了,托人往家里带了口信儿,说太子爷那边能提拔贤婿……”

顾怀袖差点冷笑出来,过了最先头的诧异,竟然说顾瑶芳的事情?

现在该叫她林佳氏瑶芳。

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可顾贞观没有这样做。他没有断情绝义,当初说什么“你顾瑶芳日后是荣华富贵还是万劫不复都与顾家没有干系”,现在顾瑶芳成为太子的侍妾,要飞黄腾达了,她主动回来示好,还说要提拔张廷玉?

凭她一个侍妾说的就能算了?!

如今还没给她请立为侧福晋呢,如今说好听了是庶福晋,说难听就是个妾!

顾瑶芳一回来说,顾贞观就信了?

她当初还真是太天真了,以为顾贞观好歹是明白了道理的,所以她忍了,这么多年她没说过什么,也以为那太子侍妾李佳氏与自己完全没关系了,日后你死我活,那也是曾经的两姐妹的事情。

现在顾贞观来跟她说这些,算个什么意思?

这分明是顾瑶芳回来示威了!

好!

好!

好!

顾怀袖手指抠紧了扶手,唇边缓缓地浮出来一个笑,她望着顾贞观,像是望着一名慈父。

“父亲,这么多年没见,你都老了许多。”

顾贞观没想到话题忽然之间回去了,儿女一般不说这样的话。“怀袖……”

顾怀袖像是没听见,只轻声地叹道:“老了,老了,老糊涂了……”

“你!”

顾贞观没反应过来,这话前后的反差,在他印象之中三女儿一直是乖巧懂事能哄他开心,说什么就听什么,也没什么太过骄纵的要求。

那所谓的“骄纵”其实都是在顾贞观允许范围之内的。

可现在……

她怎敢如此大逆不道?

顾怀袖静下心来,仔细地想了想。

去年十月,也就是自己顺着水漂下去的那几个月,康熙三十五年,林佳氏给太子生了第三个儿子,如今还没取名吧?现在也才一岁不到,这年头孩子夭折的太多了,皇家的孩子活不活得下来还难说。

现下,甭管林佳氏原来在毓庆宫是个什么地位,现在母凭子贵,至少没人敢跟她顶了。

太子的儿子还是很金贵的,如果太子成功地登基,那往后兴许就能成为皇子。

只可惜,顾怀袖别的不知道,却知道太子断断不能登基。

更何况,她本身就是刁民,即便历史上是这一位爷登基,从中作梗的机会也不是没有。

真当她顾怀袖嫁的是个庸才么?

林佳氏的地位刚刚在毓庆宫稳固下来,怕是听说了她回来,所以才来炫耀的吧?

女人的劣根性。

只是换了顾怀袖,虽然也会想炫耀,可绝对不是这样的方法。

现在的林佳氏多高贵啊,刚刚生了个儿子,还是太子的枕边人。

当初顾家赶她出去,如今她不计前嫌地回来,还要主动地帮助曾经跟自己不和的三妹?哈……

我信你我就是傻子啊!

顾怀袖又不是傻子。

一则,有可能是太子真想要拉拢张廷玉了,可如今不过刚刚过了一个江宁乡试,拔了头筹,更何况太子身边还有个张廷瓒——虽然,顾怀袖与张廷玉一直怀疑张廷瓒是四阿哥的人——不过太子是不知道的,他应当把张廷瓒当成了自己人。这样一来,他身边已经有了张英的儿子,再拉拢第二个,是否略显累赘?

二则,只是林佳氏的伎俩而已。想坑人罢了,到底背后有什么阴谋,怕还要慢慢看。

若是顾怀袖心情好,现在无聊,兴许还会拿她撩闲,可现在顾怀袖一见了顾贞观就厌恶。

文人文人,都苏东坡写过一首《江城子》,说什么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实则满地都是他小妾,就那还是悼念亡妻……

顾怀袖一向觉得,以文观人太过武断,因为人是一种相当虚伪和善于伪装的存在。

到底顾贞观如何,顾怀袖是真的看不懂了,她也觉得没必要看懂了。

因为她现在不想跟顾家这摊子破事儿折腾了。

见顾怀袖沉默了许久,似笑非笑没说话,顾贞观语重心长:“我知道,当初是我说过要赶她走,也是她损伤你名誉,可如今她势大,你与衡臣才刚刚上来。想想今年是张英担任主考官,他避嫌不得参考,如今你又出了这样的事情,毕竟要势弱一些,如今她在宫中也需要人帮衬,林恒大人那边没什么本事,只有你这边能指望……”

顾怀袖没说话,继续听。

顾贞观又道:“两姐妹哪儿来的隔夜仇?如今你俩和好,对你对她都好……”

两姐妹哪里来的隔夜仇?

顾怀袖是差点笑出声来了。

她端了茶,那动作透着一种随性,却压抑着暴躁,忍无可忍之时,当真无需再忍。

顾怀袖道:“父亲您说累了吧?女儿也累了,我想让嫂嫂进来为我把个脉。”

十分不给面子的打断。

顾贞观终于意识到了,他老了,想要看到儿女满堂,想要看到他们个个都有好的归宿。

如今芳姐儿那边好不容易主动来示好,袖姐儿却执拗于过去的仇怨不肯答应。

顾贞观讷讷许久没有说出话来,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可他连天伦之乐都享受不到。

他起身,长叹了一口气,还是出去了。

这一回掀帘子进来的是孙连翘,她在外间,本来便隔得远,听不见什么。只是孙连翘对如今的情况不是没有预料。

她这几年肚子也没有什么消息,好歹因为治理家务厉害,又给顾寒川纳了几个妾,顾贞观也器重她,这么多年来才相安无事。

孙连翘暗叹了一声,又觉得自己跟顾怀袖是一样的遭遇,可顾怀袖虽弄成如今这样,却比自己要幸福得多。

“你似乎跟公公发生什么争执了……”

孙连翘试探着问道。

顾怀袖手指探进茶杯里,扯开唇角,看孙连翘,只问了一句:“我跟嫂嫂,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父亲,近日来跟那些常在外头走动的人接触?”

这些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孙连翘虽然管家,可这些事情不一定知道。

然而……

顾怀袖问得很肯定。

孙连翘缓缓地坐在了顾怀袖的身边,伸手出来给她探脉,只缓缓道:“公公年纪大了,身边就一个柳姨娘陪着,难免孤独……我见过许多年富力强时候精明的人,可老了都开始糊涂。人都是这样的,越活越人精的,都是逼不得已。大多数的人呢,就越来越……呵,张二少奶奶多体谅他几分吧。到底站在他这里说,是望着您跟那一位都好的。”

顾怀袖手腕翻出来,任孙连翘按着脉,听了这话也不接话。

孙连翘定了定神,按住顾怀袖的脉,却道:“你这是早产过的,却不是……”

“死胎。”她还微笑了一下,那场景真实历历在目,此生此世都忘不了。可她语气很平静,“在江南时候大夫说最好修养得个两年,不知你这里可有调养的法子?”

“两年太多……”孙连翘一下便笑了出来,“况且您一向身子骨强健,只是寒气侵体久了。一则调养好身子,二则去了寒气,便成了。宫里那么多事情,也没见哪个小主主子调养两三年的,等到那两三年来,黄花菜都凉了。我自有宫中秘法,你若放心便交给我调养,兴许翻过年便能好个□□成,剩下的都是常年的事情。要说不落下病根……”

她斟酌了一下,又道:“总之大问题是不会有的,这冬注意着这腿。至于身子,若你能再坐一回月子,便能调养回来了。”

听了这话,顾怀袖便放心了不少。

“那便多谢你了。”

“都是帮着自家人办事,一家子哪儿能不相互帮衬着呢?”孙连翘不也指望着张廷玉吗?顾寒川屡试不中,还不知三年之后再与张廷玉一起去会试,会是什么样呢。

你利用我,我利用你罢了。

顾怀袖深知利害关系,将自己的袖口翻了回去,指甲轻轻勾着上面缠枝莲花纹,慢慢说了一句话:“嫂嫂,我还有一件事,要请你帮忙。”

“张二少奶奶但说无妨。”

孙连翘心头是跳了一下的,可顾怀袖问出下一句之后,她连心跳度停了。

顾怀袖笑着问:“我父亲到底在跟下面的谁接触?”

人在笑,可冷。

孙连翘过了一会儿仿佛才收拾好心思,道:“二少奶奶想让我干什么?”

“简单啊。”

顾怀袖伸出自己因病而削瘦了许多的手指,还能仔细地看见上面蜿蜒的青色血管,她菱唇稍分,轻声道:“嫂嫂啊,将那人弄死。然后,帮怀袖告诉林佳氏——她,做梦!”

“我省得,定然……帮二少奶奶办好此事。”

孙连翘身子都冷了半天,瞧着顾怀袖笑颜如花,却觉得搭在她手背上那张二少奶奶的手,枯骨一样冰寒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