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碗中鱼

廖逢源的儿子起名叫廖思勉,是请当地的大儒改的名儿。

廖逢源说,孩子生下来的时候张廷玉不在,不然请张廷玉来起名,指不定更好。

这些都是客气话了,顾怀袖听着刘氏说话,只逗弄着孩子。

这孩子,园子里都叫廖大公子,生在廖逢源这样的富商家庭,便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

走的时候,顾怀袖有些沉默。

她抱着张廷玉的手臂,闭着眼睛,坐在车里,“他家大公子看着真可爱……你说你三弟的孩子如今怎么样……该有两岁多了吧……”

果然开始巴望着要孩子了。

都在张廷玉意料之中,他掐着她粉嫩脸蛋:“那咱们回去努力?”

顾怀袖脸颊红了一片,却有一会儿没说话。

她牵着张廷玉的袖子,只道:“八月十五之后再说吧。”

到底还是乡试在前,不敢松懈的。

顾怀袖如今到成为贤妻了,这两年修身养性,也没什么人在她面前蹦跶,脾气收敛了不少,看着也没往日那么大的戾气,整个人温婉贤淑如一只刚出水的袅袅芙蓉,清丽之中带着几分成熟稳重,已经不是往日不着意便开始猖狂的顾三了。

现在该叫她一声……

张二少奶奶。

他们马车刚走,葵夏园这边边停了一顶青色的大轿,帘子一掀,沈恙从里头走出来。

他眼底风霜之色更甚,走起路来却还是当年那个感觉。

别人怎么变,沈恙也不会变。

他手里捏着一把扇子,看了看葵夏园外头的匾额,扒拉着手指算了算:“得,今儿来看他儿子,我得损失多少钱……等我有了儿子,回头得叫廖逢源一个子儿一个子儿地给我吐出来。”

忽然觉得这么多年就该生个儿子,不然若是往后再遇见这样的场合,岂不亏本?

沈恙这么多年,内宅里都空着,如今倒是想给填上了。

守园子的家仆一见到沈恙来,便有一个迎上来,另一个去禀告廖逢源去。

“小的见过沈爷,给沈爷问安,您这边请。”

沈恙直接摆了摆手,跟在他身后的年轻男子取出袖中一封拜帖连着礼单,便递给了旁边的人。

来都是带着厚礼的,所以沈恙才心疼。

他一面朝着里面走,一面道:“方才瞧见走了辆车,可是你家老板刚刚送了客人走?”

“可不是吗?刚刚走的是桐城张二爷跟张二少奶奶,才来看过咱家大公子呢……回头百日还要来的……”仆人笑着说话,却发觉身边引着的人一下不见了。

跟着沈恙的年轻男子也愣住了,“沈爷?”

沈恙手里捏着扇子站在原地,似乎一下想起了什么。

太久太久没听见这名字了……

沈恙现在还记得当初年节收到的回礼,几包发霉的茶饼,二两碎银子,还叫人带了口信儿——沈爷您缺什么,自己拿钱买去。

二两银子能买什么?

沈恙顿了一会儿,又迈开脚步,却忽然改了主意,道:“让将账本都送到江宁来,我九月之前都不回扬州了。”

“您不是说过了廖掌柜的百日就走吗?”这一个跟着沈恙的青年,有些疑惑。

沈恙皱眉,冷哼一声:“爷说什么就是什么,你哪儿来的什么废话?回头叫人收拾收拾我在城内的园子……走吧,看看廖大公子去。”

葵夏园的仆人是听不懂这二位爷在说什么,只领着人去找廖逢源。

转眼之间,七月二十便到了。

顾怀袖在之前陪着李卫又去了城郊一趟,让李卫自己进去,他们却都在外面不跟上去。

最后,倒是又看见这小子哭哭啼啼地出来了。

顾怀袖没好气地赏了他一巴掌:“你长进一些,你娘泉下有知,也该高兴了。”

李卫擦着自己脸,还是带着哭腔,又看看顾怀袖,竟然没忍住“哇”地一声扑进顾怀袖怀里:“干娘疼我……”

阿德气笑了:“说你小子怎么又乱喊人呢?!”

李卫偷偷扯了顾怀袖那昂贵的苏绣缎子的衣裳擦眼泪,“我不就这时候才想喊喊吗……”

顾怀袖这两天张罗着他的吃穿用度,府里婆子丫鬟们也关照着他,还不都是因为顾怀袖?这一份恩情,即便是叫一声干娘也未必不可的。

只是顾怀袖这样的身份,收他当干儿子那是抬举他。

李卫也不敢多想,他心里把顾怀袖当干娘就是了。

顾怀袖也无言了,皱眉看着自己的袖子,心道回去又要洗洗了。

她扯了自己的手帕,嫌弃地看着他:“下次若在扯我袖子,仔细你的皮。”

听了这话,李卫吓得肩膀一抖,连忙拽着绸缎帕子退了三步,一脸信誓旦旦道:“小的再也不敢了!”

众人都乐了,又带着李卫回去。

这些年顾怀袖其实真把他当干儿子来养的,算他半个娘,所以李卫对她亲近。

青黛也习惯了逢年过节就赛点东西给这小子,到底还算是嘴甜。

唯独小石方,一直保持着对李卫的距离,每次李卫不知天高地厚地喊顾怀袖干娘了,他就要冷笑一声,提刀剁菜。

李卫也知道石方师傅不喜欢自己,干脆不去招惹他,顶多隔几天摸个鸡腿,过半月端个大汤……

这几年小石方的手艺也长进许多,顾怀袖越是往外面走,越是觉得家里好。

这一回,还是没带小石方出来,她想着,若是这一次没差错,距离回京的日子也近了。

带了李卫去的次日,顾怀袖便跟着张廷玉一起又去了葵夏园。

这一日的葵夏园,宾客盈门,处处欢声笑语,虽是淫雨霏霏,可园子里撑伞的丫鬟们来来去去,看着倒是别与一番趣态。

张廷玉撑着一把青色的油纸伞,与顾怀袖站在同一面伞下,二人紧贴着,时不时说笑一句,郎才女貌又情投意合,有一种岁月静好的意味儿透出来。

转过拐角的时候,沈恙便瞧见他们了,原是想立刻走上去的,不过看着那边人的背影又少见地停下了脚步。

“钟恒啊,你说我怎么就喜欢这一口呢?”

他身板的青年咳嗽了一声,笑道:“指不定沈爷您也喜欢被戴绿帽子。”

“啪。”

沈恙一扇子打到他头上,冷声道:“说什么呢!”

那青年也不介意,只是窃笑:“沈爷口味与众不同,我等凡人不及而已。”

这话倒是顺耳多了。

沈恙看着人家前面两个人打伞,自己就一个,显得空空荡荡地,有些后悔:“早知便是小妾也该带一个,不……带两个来……”

说着,他下了台阶,却直接将手中的伞往池塘里扔,淋着雨穿过了假山石亭,这才进了专门招待来客的三江楼。

张廷玉已经落座,女客们在后面的四海楼,中间隔着一个颇为宽大的私户,约莫相距有十几丈,两楼相对坐落在石湖两边,只能隐隐约约瞧见影子。

四海楼牵头挂着稀疏的珠帘就外头男客们的视线遮挡,里头倒是热闹非凡。

刘氏跟廖大公子都在这里,女客们有的是有子息的,有的是没有的,这会儿都上来凑热闹。

顾怀袖这时候只在一边看着,待人都散得差不多了才坐过去:“瞧着招呼来招呼去,也是挺累。”

刘氏年纪大了,眼角都有了皱纹,而今看着却是一副慈母模样:“等你有了孩子,便知道再累也是高兴的。”

顾怀袖莞尔:“看您是甘之如饴了,我倒是盼着有那一天,不过天公不作美罢了。”

刘氏跟她也算是熟识,廖逢源跟张廷玉要好,两家女眷便该时时走动着,只是张家一直在桐城,相隔太远,根本没办法联系。

如今好不容易得了机会聚聚,刘氏自然不敢怠慢顾怀袖。

她拍着顾怀袖的手,笑得带了几分过来人的暧昧:“我这边有几个补身子的方子,你回头来我屋里拿。上回就想给你,可你们走得急,这回多待一些时辰,我叫人取给你。”

这种事还能有什么方子吗?

顾怀袖调养身子的东西也吃了不少,不过她还年轻,虽没孩子也没怎么多想,只是张府那边时不时有些什么闲言碎语地传,即便不在意,听了也烦。

“那可多谢夫人好意,我便却之不恭。”

正说着话,前面忽然热闹了起来,原来竟然是有一条大船下了水,竟然在湖面上开了个戏台子,请了江宁有名的寒昭班来唱戏。

掌事丫鬟捧了戏折子上来,请诸位奶奶点戏,轮到顾怀袖,她瞧着都不是什么新奇细目,偶见了一出《青梅煮酒论英雄》,本想要点,回头一想又觉得不大合适,想着今日应景,点无可点,随手指了一出《梧桐叶》。

本子递了出去,顾怀袖也就继续看着了。

对面三江楼的爷们也点着戏。

头一个递到沈恙的手里,他翻着戏折子,笑说道:“廖老板,你这生的可是个大胖小子,我若是点个打打杀杀的戏,可也不会吓到他?”

廖逢源大笑:“沈爷您尽管点,我家小子胆子大着呢!”

沈恙笑眯眯地点了一出《武松打虎》,接着又点了一出《火烧赤壁》,才把本子递下去。

有人爱听戏,有人不爱,点着点着,很快到了张廷玉手里,他随手一翻,便点了《青梅煮酒论英雄》,也不看别的,便将本子递走了。

沈恙就坐在张廷玉不远处,听见这一出戏名,便是眉头一皱。

曹操刘备煮酒论英雄,彼时刘备还是无名小卒,却不知张廷玉干什么点这戏?瞧着他也不像是刘备。

沈恙甩开了扇子,翘着脚开始听戏。

他心神也没在戏上,只在对面某个看不见的美人身上。

下头开始唱戏,顾怀袖点的一出《梧桐叶》竟然排在了前面,讲的是西蜀人任继图同妻子李云英分离,好几年之中杳无音信,后来李云英思君心切,将诗题在梧桐叶上,被任继图捡得,最终团圆的一个故事。

到底还是这一出戏平时听的人少,甫一出来,便吸引了众人目光。

下头青衣花旦扮相极好,想必戏班子在这江南也算得上是一流。

故事情节倒还算是曲折离奇了,不过就是题诗在梧桐叶上这说法太扯,以至于看到后面,沈恙竟然笑出了声:“真是荒谬……”

张廷玉只道:“看个戏罢了。”

看个戏罢了。

顾怀袖也不过就是看个戏,她看完了自己点的戏,回头来也困了,索性跑去逗弄廖思勉。

这边来的商贾妻妾都不少,不过都没见过顾怀袖,有些好奇她身份。

刘氏只对人说是秀才娘子,称张二少奶奶,也没提顾怀袖那张英家儿媳的身份。

秀才也是难得了,这里读书识字的没几个,能读书会写字并且写得漂亮的都是妾室,多半是瘦马,也不敢上来在这种场合跟顾怀袖等人攀谈。

戏没到一半,顾怀袖就有些发困。

刘氏叫人将大公子抱了,却自己下楼引着她往后园去,给她安排了客院,“看你困得厉害,这才什么时辰啊。这里是客院,专给宾客们安排的,二少奶奶您往这边走。”

这院落距离唱戏的地方比较远,也听不见外头的声音了,丫鬟上来焚香,顾怀袖打量了一眼:“倒是个好地方。”

外头荷风送爽,里面清香阵阵,布置也是赏心悦目至极。

刘氏又叫人去取了她压在枕头底下的方子,塞给了顾怀袖,只说用了这方子,不出三个月必定能有消息。

顾怀袖不置可否,道谢过了,才看刘氏又出去张罗。

她打了个呵欠,只道:“我困得厉害,睡上一会儿,若是二爷问起来,就说我过来睡了。”

“是。”青黛扶她躺下,又将钩帐松了,在外头守了一阵。

顾怀袖躺着很快就睡着了,她做了个梦。

她还是躺在这里,外头就是荷花池塘,睁开眼,便感觉鱼儿在荷叶周围游动,倏然间一条金色的小鱼儿就游到了窗前,奋力朝着窗前蹦跃。

那感觉,像是鲤鱼跳龙门。

顾怀袖在梦里头笑了,看那金色小鲤鱼跳得艰难,便取了一只百子迎福掐丝珐琅的浅底广口盘子,盛了水给放在窗台上。

那鲤鱼再一跳,一下就跳进了她的盘子里,轻轻一阵游动,竟然又在水里消失不见。

她正讶异,这鱼儿哪儿去了,便听见旁边不知哪儿来的丫鬟喊道:“金鱼到您肚子里去了!”

而后,她低头一看,果然瞧见一只金鱼的影子在她腰前一块荷花绣案的缎子上游动,仿佛把这里当做了荷塘,顿时掩唇轻笑了一声:“原是条糊涂鱼儿,莫是投错了地儿……”

四周忽然模模糊糊地,她听见了水声,又看见了泼天的乌云和雷电。

没一会儿,眼前就完全模糊了。

有人从窗前经过,说着什么话。

顾怀袖努力听着,却是别人在谈笑。

“这荷塘里竟然还有鱼儿,有意思……端个大碗来……”

她忽然嗅到了清香味道,睁开眼睛,却将梦境里的东西都忘了,只隐约记得有个什么鲤鱼跳龙门,约莫是好兆头。

张廷玉过几日便要进考场了。

她微微一笑,看着屋里那一炉香都快燃尽了,料定时间不早,便伸了个懒腰起来。

青黛靠在榻边睡着了,顾怀袖也没叫醒她,只是走到了窗前,外头一池碧荷,荷花已经开过,只零星见得到几朵,大半碧色一时全在眼底,赏心悦目。

她睡了一觉起来,却是不大困了,正想要转身走,没料想远远的亭子里,一个人忽然笑出声来:“哈哈,看,我说它钻到我碗里来了吧?哈哈哈……”

沈恙手里端着一只大的细瓷白碗,一条金色的鲤鱼在碗里游着,浑然不知自己已然出不去了。

后面沈恙下属钟恒却是无奈一笑:“您还是这般小孩子心性。”

沈恙将那鲤鱼端到石桌上去,伸出手指去逗它,“看这小家伙多有意思?别人家的鱼都比我园子里的好……”

又来了。

钟恒头疼,在沈恙的眼底,别人家的东西都是好东西。

他无奈极了:“您别这样说,您园子里那是太湖抓来的……”

“哟,它还敢咬我!”沈恙一下缩回了手指,半晌大笑起来,“本想今日吃了它,这么有脾气,还是养起来的好。”

他回头跟钟恒说话,眼角余光却忽然瞥见远处一扇窗后面闪过一道人影,透着熟悉。

是她?

沈恙皱了眉,心思一活泛,只将大碗递给钟恒:“你把鱼儿给爷收着,爷有事先去了。”

钟恒哭笑不得,手里捧着只装鱼的大碗,狠狠叹气。

沈爷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