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逢源忽然觉得这两口子压根儿就是来坑自己的。
他胸前憋了一口气,若顾怀袖是男子,还是他熟悉的人,只怕现在早就被他骂个狗血淋头。
周道新这人看着古怪,可现在一见这情况,顿时笑了出来,指着廖逢源道:“廖掌柜的,这天下大家都这样喝茶,干脆果断一些,岂不省事?二少奶奶亦是位妙人……哈哈哈……”
顾怀袖不过忽然起了心思,觉得廖掌柜的这人有点意思,并非存心捉弄。
她表情里带了一点天然的无辜,望了张廷玉一眼。
这罪魁祸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真是动也不带动一下的,老神在在,用手指轻轻转着茶杯,也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声:“廖掌柜的别生气了,怎么喝进肚里不是喝?总之没洒一滴,牛嚼牡丹,重在一个‘嚼’字,品茗品茗,不过也只是‘品’而已,品字有三口,这可比咱们一口喝干麻烦得多了!”
你也知道“品”字有三口啊!
三口喝茶跟一口喝茶,差距可大了去了。
顾怀袖忍住了没驳他,只等着廖掌柜的的反应。
掌柜的气闷了好一阵,干脆地一甩袖子:“这年头,小犊子们也真是越来越让我糟心了……你们自己喝,自己喝。”
说完,人已经出去了。
雅间里就剩下张廷玉、顾怀袖与周道新了。
顾怀袖还有有些奇怪这两个人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她没说话,端着茶便站在窗边去了。
周道新看了顾怀袖一眼,也没在意,开口便对张廷玉道:“我刚进来的时候,听见人说江宁学政换人了。”
换人了?
张廷玉一怔,“换了谁?”
学政管理的便是平常的乡试,现在是康熙三十一年,乡试是三十二年秋,会试则是三十三年春,一般皇帝重视的地方会指定一些大臣担任乡试主考官。张英、李光地便是汉臣之中频频被点中的人,只是每一年负责的地方都不一样而已。
现在时间没到,怎么平白换了人?
要紧的是,如果换的人不是关系重大,周道新没道理拿出来说。
周道新早就住到琉璃厂旁边,跟张廷玉是在一次买徽墨的时候认识的。毕竟周道新性格古怪,张廷玉也不是什么性子正常的人。
两个人算是不打不相识,竟然也成了至交。
在明珠府的吟梅宴上,却只是有意无意装作不认识而已。
张廷玉不想在张廷赞在场的时候,让人知道自己其实还认识别人。
平日里跑出去浪荡也就罢了,结交周道新这样的奇人异事,怕还不被府里理解的。
周道新也觉得张廷玉这人有点意思,别人都说张二公子不成器,可周道新就乐意结交这样的人。
人说奇才鬼才都是各有各的想法,周道新跟张廷玉虽性格差距挺多,可内里风骨却有共同之处。
知趣相投,才可结为知己。
周道新只一笑道:“江宁学政赵子芳,与张英老大人乃是同一年的进士,只是一个步步高升,一个外派出去做了多年的官。我听闻,这个赵子芳与张英老大人素有仇怨,早几年便狠参过张大人几本,只是没了消息罢了。”
现在这个跟张英有仇的赵子芳忽然被提拔上来,也不知道是哪一边搞的鬼。
没人在皇帝跟前儿吹风,那是不会有这个结果的。
周道新兴味得很:“若我没记错,衡臣兄说,明年要去江宁乡试,我看是棘手了。”
顾怀袖站在窗边听着,也不知为什么心紧了一下。
这周道新的一张嘴,真的挺毒,可不得不说这人说话是说到点子上了的。
顾怀袖也记得有这件事,张廷玉明年要参加乡试,若是过了,那就是后年的会试,顺利地进入仕途。可若有这么一档子事儿,科考舞弊案年年都有,每年都有人莫名其妙地落榜。
这倒也罢了,好歹张英也常常是主考官,可问题是……
张英愿意让张廷玉考中吗?
现在府里就一个张廷瓒撑着,张英此人则深谙韬光养晦之道,忌讳着树大招风,本来汉臣在朝中就处于弱势,要是一门出好几个进士,那风头盖过满人,定然要树敌的。
皇帝也未免忌惮下面臣子势力太大,要出手打压。
到底君心难测,张英是步步为营。
这赵子芳若真要为难张英,怕是张英也只能认了这个亏,出于种种考虑而不会与同僚赵子芳撕破脸。
顾怀袖这么一推测,真是惊心动魄。
她没忍住转过身,看着周道新,这人肯定也是想到了这一层,否则不会跟张廷玉说。
张廷玉又怎么会不明白?
他端着茶杯的手顿时握紧了,又慢慢将茶杯放下,搁在了桌上。
“若真是遇上,也是无奈之事。”
周道新叹了口气:“我只是想衡臣兄有个准备。”
好事多磨这样的话,真不是这时候能说得出来的。
两个人只管喝茶,又聊了聊外面的事情。
说到去年因为字好被点成了状元的戴有祺,听说已经隐居去了,倒是那黄叔琳等人混得风生水起。
张廷玉道:“当今圣上喜欢写得一手好字的人,可光有一手好字也是不行。”
一手好字可登高,一刹失足跌万丈。
有得必有失罢了。
周道新道:“我这会儿要去李光地大人的府上,不多聊,先告辞了。”
“慢走。”
张廷玉起身,又看周道新躬身走了,这才回头看顾怀袖。
顾怀袖握着一杯茶在窗边,她绾着堕马髻,显得细瘦高挑,一袭秋香色百蝶穿花马面裙,透着春意的明媚,外头微风吹进来,却是眼波流转。
她抿了唇,不知说什么。
原以为这周道新来,应该是件好事,毕竟这人除了爱好奇怪之外,说话似乎也很风趣幽默。
可怎么也没想到,竟然说了这样一个消息。
顾怀袖心里都不舒服了,可张廷玉面色如常,他只朝她伸手,拉她过来:“万事皆有定数,强求不得。赵子芳此人我听说过,阴鹜刁钻,迟早出事,不急。”
她还没想好怎么回话,张廷玉便忽然道:“我看府里是越来越乱,不如找个机会回了江南去住,反正乡试也在那边。三年一回地跑,累得慌。”
“去江南?”
这倒不是不可以,只是……
张府这边,怕还没那么容易。
顾怀袖心知他也是不想在这府里待了,只笑他道:“明明是你自己想往江南去了,却又要赖上我,这样的张二爷我倒是头一回见着。”
张廷玉悠然道:“天生没脸没皮,好游名山大川,江南好风光,不如择日而去?”
“那便择日吧。”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顾怀袖也不喜欢张家,不过这机会还要慢慢找。
夫妻两个只要一条心,往后的事情就好办了。
分家,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张廷玉必须要顾及着张廷瓒的面子,更何况他虽跟吴氏关系不好,到底还是个孝顺的人,不能不管不顾地走。若真是抛开一切走了,回头怕是千夫所指。
顾怀袖估摸着是之前看西湖景的时候,张廷玉就转着这心思了。
一壶茶见底,张廷玉也不在这里多坐,出来就往楼下走。
廖逢源竟然又站在了柜台后面,拿着一直茶杯,里面装着一些干茶叶。
他就用自己微微透着富态的手指,一根根轻轻搓着手中的茶叶,一脸凝滞的忧虑。
来的时候就见着这一幕了,回来的时候也见着,张廷玉就起了好奇:“掌柜的近日似乎有忧愁之事?”
廖逢源之前看周道新下来了,还没料想张廷玉也下来了。
他长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茶叶这生意真是越来越难做了。”
“年年南来北往,这茶叶过一趟大运河就要翻个三五倍的价,又怎会难做?”
更何况,廖逢源还是万青会馆的副会长?
苏杭一带的商人,都聚集在这里,一般来说,会形成一个小地区的商帮,众商人聚在一起的时候便能相互探寻价格成本,直接定价,保证了各茶行茶叶标价的稳定和大致相同,这样大家做生意也正好。
一般来说,到了廖逢源这个位置,不可能担心茶叶生意难做。
可张廷玉现在看到的,竟然是廖逢源的满脸为难。
“唉,我私底下给您一句话。”
廖逢源白白的手指上全是漂亮的茶叶,一根一根裹着的,一看便知道是好茶。
他这一回用了一个字,“您”。
这可不一般,至少说在说这件事的时候,廖逢源没把张廷玉当做一般的茶客。
他五根手指来:“从江南那边运茶叶过来,成本不说,算上咱们茶行这边还要再翻个一,过来咱好歹要赚钱吧,又是一。张二爷您要也看见了,这还有三呢?”
他数出一个“一”来,就掰一根手指下来握住,最后剩三根手指竖着。
廖逢源眼底带着些微的嘲讽,又是叹气又是好笑:“剩下的这三,都是过河钱。”
过河钱?
顾怀袖没听说过,颇觉新鲜。
若是照着廖掌柜的这样说,一文钱的茶叶,从茶农的锅里出来,再运到北边,就要变成六文钱,其中一文是茶钱,两文是茶行卖茶给茶农的利和茶行本身的利,剩下的一半在哪儿?
就过河用了。
这就跟顾怀袖知道的过路费一样,收得可真黑。
可这过河钱,是怎么出去的?
张廷玉也知道应该有下文,可廖掌柜的看了看张廷玉,嘴巴一张,末了却又紧闭,道:“张二公子怕还是不知道的好,唉,我就自己一个人糟心吧。”
看掌柜的这样,应该是不想说了。
张廷玉也不强求,与顾怀袖辞别了廖逢源,这才出来。
远远地,阿德跟青黛站在马车旁边,一个坐在车辕左边,一个在右边,朕百无聊赖地四处看呢。
顾怀袖与他一面往那边走,一面道:“不问清楚,不要紧吗?”
张廷玉摇摇头:“廖掌柜的这话说了一半,未必是什么简单的事情。不能告诉我,那也就是与我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关系了。你可知道过河钱怎么收吗?”
顾怀袖不懂,她摇了摇头。
张廷玉背着手,已经走到了马车旁边。
阿德一下站到地上,躬身喊了声“二爷二少奶奶”,青黛也已经起来了。
张廷玉与顾怀袖直接上了车,到现在似乎也没有什么继续往下面逛的必要了,两个人坐进车里,顾怀袖便问他:“怎么收?”
张廷玉手放在膝盖上,手指指节轻轻地叩击着,“大运河从南到北,分成各个河段,有时南高北低,有时西高东低。水流方向并不一致,要紧的是商船过往,只能通过闸门调节各个河段的水深,此河乃因漕运而兴盛,除了运输漕粮之外,如今却是商船来往频繁。所以,每过一个闸门,便有河道衙门来收过路钱,过大运河,便叫做过河钱。”
这个闸门调节水深,只是用于某些特殊的河段,更多的时候这些闸门只是为了治理水患。
河工之事颇为巧妙,康熙也一直很重视,几次南巡,都是把河工放在首位的。
可过河钱这事,却是皇帝根本管不到的。
每个河道总督上任都要收钱,这一任河道总督名为靳辅,乃是一位治河能臣,可为什么廖掌柜的会说过河钱已经三倍于茶叶本身价值?
过河钱每年都收,所有商旅都习惯了,可唯有今年的生意难做,难保不是运河上出了什么差错。
可这件事跟张廷玉有什么关系?
即便是廖掌柜的将这件事告诉张廷玉也未必有什么影响,可他说了一半便不说了。
张廷玉顿觉微妙起来:“这一位廖逢源可是精明人,若不是真的半路才想起来不该告诉我,那就是故意说了一半,却又不说完,引我去查的。”
顾怀袖举袖掩唇,却是窃笑一句:“看样子你张二公子还有那么些许的利用价值,能被廖掌柜的青眼相中。好歹也是本事人,却不知如今你要怎么做呢?”
“廖掌柜的与我相识多年,又不会坑我,这件事必定关系重大……靳辅,乃是王新命死了之后顶替上去的……不知道这一位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廷玉左思右想,却不明白这其中关窍。
顾怀袖忽然眼皮子一跳,王新命?
她手指一抖,差点连呼吸都滞了一下。
王新命贿赂太子,还想要向太子检举四阿哥有异心,结果翡翠扳指平白落入顾瑶芳的手中,由此引发了顾怀袖连着两年的隐忍。王新命一计不成,以为败露,没敢继续在太子面前说四阿哥如何如何。可在顾怀袖将翡翠扳指里面藏着的字条,交还给胤禛之后,王新命便在狱中离奇死亡。
这人便是河臣,也当过河道总督,他贿赂太子的钱,乃是贪墨治河银,可这里面未必没有下面私收上来的过河钱。
到底王新命是怎么死的,顾怀袖心里门儿清。
四阿哥心狠手辣,弄死一个王新命算什么?
表面上还能说是给太子做了遮掩,只怕不知道真相的太子,在此事之后更加信任自己这四弟了。
皇家的事情,都是这么不明不白的。
太子胤礽若只简简单单将四阿哥当成了自己身边养着的一条狗,不消说,没两年就要被四阿哥给剥皮拆骨。
对顾怀袖来说,那都是大人物们之间的争斗,她的日子在交出翡翠扳指之后就应当平静了下来。
可她没想到,竟然会从张廷玉的口中再听见“王新命”三个字。
靳辅此人刚直,乃是一代治河名臣,敢跟皇帝叫板,后来王新命的事情一出,即便康熙爷心里厌恶这人做事没眼色,也只能叫靳辅顶了上去,收拾江南治河的烂摊子。
王新命刚刚出了事,现在大运河的过河钱又平白翻了上去,若追究下来,靳辅必定逃脱不了干系。
朝廷每年下拨的治河银不少,可贪墨的风险实在太大,一不小心就跟王新命一样死了。
唯有过河钱,乃是河道上默认的灰色收入,就跟盐茶道的冰炭银一样。
怕是有人在“过河”这两个字上大做文章,狠狠捞钱了。
张廷玉本来只是随口一说,回过头来却瞧见顾怀袖走神了,顿时觉得有趣起来。
“你又想到什么了?”
顾怀袖心说这事儿怕是有些棘手,只道:“若是我没记错,当初那河臣王新命,治河不力,贪墨治河银,乃是公公亲自将人抓起来,押进刑部大牢的?”
张廷玉点点头,没接话。
顾怀袖又道:“听闻靳辅乃是个硬骨头,油盐不进,接替了这个位置之后,未必会听凭原本王新命背后的人的摆布,他不肯做事不肯收钱,所以……”
这一番推论,堪称是入情入理。
只是自己这妻子,知道得未免也太多了。
张廷玉知道那翡翠扳指的事情,可不知道四阿哥在这里面的作用,只以为四阿哥是帮太子爷办事。
所以对于王新命的事情,张廷玉还真没多想。
王新命没了,谁给太子送钱?
管着河道的靳辅不给,自然要找下面或者是与靳辅平级的旁人来收,按照往常收便算是合适,可现在竟然直接翻了三倍起来,事情一旦闹大,倒霉的只能是统管一切的靳辅。
这靳辅……
当初怕也是当初张英提上去代替王新命的人。
一连串地牵带下来,问题可就大了。
他看了顾怀袖一眼,只夸赞她道:“你想得倒是很深远,为夫不及啊……”
“就会贫嘴。”顾怀袖也就只能分析了,要紧的是,她还没闹明白这到底是谁做的手脚。
若是太子做手脚,那四阿哥应该是帮凶;若是四阿哥做的手脚……那就有意思了,不知道四阿哥这一个坑,到底是给谁挖的。
表面上看,张英是太子老师,也难怪廖掌柜的会在张廷玉的面前吞吞吐吐了。
也有可能,是廖掌柜的想要借着张廷玉,看看有没有办法解决这件事。
他刻意说了一半留了一半,为的就是留个余地。张廷玉猜得出来把事情办了,那是廖掌柜的承了张廷玉的情;若是张廷玉无能为力,便可以只装作根本没听懂没在意这件事,大家还能继续品茗论道,不必尴尬,还是朋友。
说廖掌柜的是个有计较的,果真不假,可算是面面俱到了。
事情这么一分析,张廷玉与顾怀袖也不在街上逛了,直接回了张府。
两个人刚刚过了二门,张廷玉便顿住脚步,他看了看张廷瓒那屋子,有些犹豫。
顾怀袖推了他一把:“好歹关系到咱们家,你还是赶紧去吧。就算是牵连到大哥,也是不好的。”
张廷玉叹了一声,抚摸了她秀发一把,只道:“大哥这时候应该已经从詹事府回来,我先与大哥商量一番,再作定夺。青黛,先送二少奶奶回去吧。”
青黛一俯身:“青黛听见了。”
顾怀袖笑了一声,只看着张廷玉转身下了台阶,转了回廊角,朝着大房那边去了,她才跟着转身回去。
刚刚回去,就听见了一件诧异事。
“什么?”顾怀袖有些没想到。
多福道:“今儿二少奶奶出去游春,府里的事情暂时都搁下了,小事大家心里都有数,不怎么劳烦您。只是三少奶奶那边,有关寿宴的一大堆事儿都要请示您,原本今早还来了几趟问问,没想到问了两次就没人了。听前院的婆子说,三少奶奶问老夫人要了特许,府里但凡有操办寿宴的事情,都交给三少奶奶。老夫人说,您不必插手了。”
顾怀袖才是忽然之间笑出了声,差点拍桌,不是气得,分明是乐的。
“好呀,终于将这烂摊子给扔出了,这一回就算是她捅破天,事情也与我无关了。”
顾怀袖忽然觉得张二爷压根儿就是听说了自己坑三少奶奶的事情,专门挑了今天,在小陈氏筹办寿宴的时候带自己出去。
小陈氏忙得焦头烂额,事事都要经过顾怀袖的手,现在顾怀袖不见了,这就是逼着小陈氏去找吴氏。
正好小陈氏有野心,吴氏也愿意成去了小陈氏这野心。
双方真可以说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别提多默契了。
只是后果嘛……
那就是顾怀袖对此完全不知情,不管往后出现什么,她都没插手过这件事分毫,要追究什么差错也追究不到她的身上来,一瞬间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至于小陈氏,这件事办好了是她的功劳,她的本事,办不好……
啧,罪过可就大了。
青黛给顾怀袖捏肩膀,又道:“现在府里什么事儿都听她的使唤,库房里的红珊瑚摆件不够,竟然叫人出去买,现在已经摆在了堂上,看着真是晃眼……”
顾怀袖差点一口茶喷出来,愚蠢,愚蠢至极!
今儿晚上就有好戏看了,不知道平素节俭低调、清廉为官的张英,见了那富贵逼人的红珊瑚,会是个什么心情。
想想就要笑翻,顾怀袖忍得辛苦。
张廷玉去张廷瓒那边许久没回,倒是天擦黑的时候,张英结束了自己在礼部的种种事务,终于回来了。
可刚刚走进门,就觉得眼前什么东西晃着。
他还以为自己是最近操劳过度,所以伤了眼,结果一走近,竟然在屋里瞧见一座一座的红珊瑚摆件,闪闪逼人艳丽极了,看着倒是喜庆。可张英这一颗心真是受不了啊!
他是个清官,整个朝中都闻名的清流啊!
即便是皇帝赏赐得多,可每日小心谨慎,万不敢让人说自己奢靡,否则那就是仗着皇帝的宠信作威作福了。
所以,府库里不是没银子,但张英从来不用。
一干吃穿用度,小辈们那里可以松快一些,可轮到张英自己,却是严谨得堪称苛刻。
这种事,捕风捉影都能被参上好几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更何况历朝历代哪个皇帝不多疑?
张英万万没想到,一直以来这样兢兢业业勤勤恳恳,生怕行差踏错丢了顶戴跟脑袋,如今回来竟然看见这样富贵奢侈的场面。
他抱着自己的顶戴花翎站在屋里,直愣愣许久没反应过来。
光是他随便一扫,就能瞧见四盆红珊瑚,连听风瓶上头都隔了一件,真要吓死个人!
他进来,吴氏是知道的,现在吴氏正高兴呢,还是小陈氏会讨自己欢心,这几件红珊瑚摆件一放,整个屋里都富贵亮堂了起来,她好歹也有一种尚书夫人的风光干了。又赶上自己的寿辰,堪称是时机绝妙。
吴氏满以为张英见了也会高兴,看也没看张英脸色一眼,便走出来笑道:“你看看三儿媳妇多会办事?我这寿宴还有大半个月呢,就早早地叫人摆了许多红珊瑚来,说是开运,来年可有个好兆头的。看着红红火火的,多好?”
好?
张英气得说不出话来,他咬牙道:“三儿媳妇让你给摆上的?”
“可不是,我喜欢得紧,道士说过,就是这东西才开运,来年你也一定步步高升,我这一场 寿宴,可是要大摆特摆的。”
吴氏笑得眯了眼,洋洋得意。
有这么个儿媳妇,就是好,谁说婆婆跟儿媳一定处不好的?那也得看人,大儿媳病歪歪没用,二儿媳这种蛇蝎丧门星,却是不必理会的,唯有这三儿媳,是她一手挑起来的,怎么看怎么顺眼。
张英走到门口听风瓶旁边,抬手摸了摸那红珊瑚。
他似乎随口便问道:“我记得万岁爷也就赏过两回红珊瑚摆件,还是遇上了万岁爷的大寿。咱们府里,哪儿来的这么多摆件?”
吴氏丝毫没觉出张英的冷淡和压抑的怒火来,捏着绢帕,捏着嗓子叹了一声:“三儿媳妇有心,查了府库里红珊瑚的数儿不够,特意找人去府外高价采买回来的。”
采买,还高价?
张英伸手端起那红珊瑚,道一句“好东西啊”。
吴氏刚刚想接一口,也赞同“当然是好东西”,便看见张英将那一盆红珊瑚狠狠往地上砸去!
“啪”地一声脆响,整个摆件全碎在了地面上。
吴氏吓坏了,惊声尖叫了一回。
张英已经气得发抖,之前压抑着的怒火终于爆发了。
在朝廷里就有一大堆的事情,原以为吴氏蠢是蠢一些,可这些大是非应该还拎得清,哪里想到在整个朝廷都在彻查贪污的时候,她还要大肆摆寿宴!
他张英是行得端,坐得正,可众口铄金啊!
就算最后不出什么事情,对他张英没损害,可何必要折腾这么一遭?
蠢妇,蠢妇啊!甚至还是越来越蠢……
张英也气得没脾气了,看吴氏已经吓得缩在一边,顿时心灰意冷。
“叫人赶紧把这红珊瑚给我清出去。你记住了,咱们府里,汉臣,清流,这些富贵的东西就不要往家里摆。你的寿宴,也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你见过我哪年摆了寿宴了?”
张英是从来不摆寿宴的,顶多就是几个朋友在一起聚聚,怕的就是官场上你来我往。
他只跟吴氏说了:“你这寿宴,跟往日一样就成,越俭省越好。什么三儿媳妇,净会瞎办事儿,你何时挑过什么好人?你喜欢她,这件事办过了就成,也给够媳妇儿面子,给够老三面子了,回头府里的事情,老大媳妇儿身子好了就给她,不好了还给二儿媳妇管着。”
吴氏哪里甘心,“哎,老爷!”
张英摆手,不搭理她,直接往屋内走了。
反正张英一句话搁在这里,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
上房这边的事情,很快就传了出来,大晚上开关府库,动静可不小。
顾怀袖听说了张英叫人把红珊瑚收回去,还摔烂了一座,便是笑得打跌。
“三少奶奶那边如何了?”
“噗嗤……”丫鬟们都笑了出来。
勉强还能说话得是多喜,她道:“听说是个胆子小的,平日里只会讨好老夫人,哪里见过老爷发火?她进门到现在,还没以媳妇儿的身份去见过呢,心里惶恐得很,听说一听见这消息就吓得坐在地上了!”
张廷玉进来,便看见一屋子人都要笑倒,顾怀袖眼角带着泪,笑得满面通红,真是开怀极了。
他也听说了,觉得好笑:“原不是什么大事,瞧你高兴得这样。”
顾怀袖让丫鬟们出去,屋里只有张廷玉一个,她上去就双手圈住张廷玉脖子,把自己挂在他身上,像是没骨头一样,凑上去就亲了他一口:“二爷才是好算计,你是没听说,真真笑死我也……”
张廷玉没动,怀中温香软玉,顾怀袖鬓发微乱,眼波流转之间含情带喜,双唇微启,两颊带了点红晕。若是他记性还好,他的二少奶奶刚才主动亲了他一口。
顾怀袖垂了垂眼,仿佛觉得自己这样挂在他身上得举动过于暧昧,轻轻咳嗽了一声:“还没传饭呢……”
“秀色可餐,美色在前,何必食那五谷杂粮?”
张廷玉拈了她一缕秀发,却是气息低沉,声音喑哑。
二人脸挨着脸,呼吸相交,彼此眼神都带着隐晦,可又藏着一股子热切。
这时候哪里还管什么传饭不传饭,直入绣花帐里,共数苦短*千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