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怀袖抬眼就瞧见张廷玉进屋来,她还抓着话本在看呢,一见到人就立刻收了话本。
“二爷回来了啊,怎么瞧着脸色不大好?”
她起身走过去,青黛赶紧跟在后面收了不务正业的话本。
张廷玉见了,表情淡淡:“要没外人看着,那些个东西不必藏,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顾怀袖顿时讪讪,她回头瞅了青黛一眼,又怀疑地看向张廷玉:“你……唔,瞧得见?”
她对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有一种奇异的在乎。
张廷玉笑笑,“差不多。”
差不多是差多少?
顾怀袖老觉得张廷玉说话跟自己是对不上的,这人最喜欢说的就是那些个模棱两可的话,乍一听觉得怎么想都对,可是细一想又觉得这话怎么也对劲不了。
说白了,张二公子的大部分话说了等于没说,可你真要说他一个字也没说,那也不对。
说了,但是用处不大,形同鸡肋。
顾怀袖琢磨了一阵,还是觉得这一位说话的艺术已经上升到一个自己难以企及的层次了。
想不明白,干脆不想。
她走过去,看张廷玉坐下了,便主动给他倒了杯茶,递到他手里。
有些话很想问,可也不知能不能问,顾怀袖索性坐下来,等着张廷玉说话。
张廷玉却暂时没说话,他也在琢磨怎么开口呢。
一个等着人开口,不知该怎么说;一个天生闷葫芦,沉得住气。
屋里一片安静,丫鬟们垂首而立,都有些心惊胆战。
但凡二爷跟二少奶奶都在的时候,这情况就有些奇怪。
过了大约一刻钟,张廷玉道:“你们都出去吧。”
屋里就只剩下了他跟顾怀袖,张廷玉终于看向了她,问道:“你那陪嫁厨子……”
“噗……”
顾怀袖差点一口茶给他喷在身上,她老觉得这件事知道的人应该不多啊。
心念一转,顾怀袖忽然皱眉,看他:“你知道些什么?”
张廷玉道:“我只听说小陈姑娘使唤了你的厨子,不过因着你请大嫂那边吃了顿午饭,所以不了了之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张廷玉是肯定不知道大房那边是发生了什么的。
顾怀袖心底莫名地安定了一点,她看着左右无人,忽然觉得自己跟张廷玉之间也该好好谈谈。
有的话,敞开了说兴许比较好。
顾怀袖现在对整个府里的情况,只有个大致的了解,可毕竟都跟雾里看花一样不分明。
她现在需要,从某些人这里,得到更深层的认知。
这个人,比如张廷玉。
张廷玉仔细地考虑了一下,也觉得自己应该说。
他跟顾怀袖,即便是没有什么所谓的“情”字,现在也应当是捆绑在一起的夫妻一体。
张廷玉让她坐近了一些,慢慢地说起这府里的情况来。
张家书香世家,往上追溯几代,到明朝都是做官的。
那些都是远话,但说近的,现在张英就很厉害,当着太子的老师,也是四阿哥的老师,康熙肯把大清未来的皇帝给张英教,那就代表着康熙对张英的信任。
可张廷玉这时候说了很要紧的一句话:“父亲虽是太子的老师,可未必得太子喜欢,况自打我父亲成了太子的老师之后,太子便日渐不学好。我父亲当太子的老师,却并非太子一党。”
为什么,顾怀袖觉得张廷玉给自己讲的不是这府里的事情?
她有些发怔,没料想张廷玉又继续讲了下去。
“参与党派之争终究有危险,不如跟紧万岁爷来得妥当。所以不管多艰难,别人怎么说,我父亲也也坚持了下来,中立着。你很聪明,应该早就看出来了,大阿哥一党的明珠将我父亲视为至交,太子一党的索额图也将我父亲划入他的势力范围。你说我父亲,到底是哪一党的呢?”
顾怀袖心头一凛,她缓缓抬起头来,看着张廷玉,却没勇气将这件事给说破。
正常男人,谁会对自己的女人说这些?
她有些不大好的预感。
张廷玉抬手帮她理顺鬓边的一缕发,嘴唇微微弯着:“小心方能使得万年船。又有一言曰,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我们张家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可最危险的也就是这聪明人。我只盼着你别这么聪明,当个蠢笨的,可好?”
他笑意盈然地看着顾怀袖,顾怀袖指尖却微微泛着凉意。
她抬眼注视着张廷玉,张廷玉则毫不避讳地回视。
两个人的目光撞在一起,彼此无话。
顾怀袖沉默了许久,“你……”
想想还是不知道应该怎么说。
顾怀袖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我记得了。”
她终究还是没说。
张廷玉抬手捏了捏她的脸蛋,然后道:“我只盼着你是真知道了……”
可顾怀袖却知道,那泥潭没那么简单。
张廷玉这一番话,旁敲侧击的,不知道是不是暗示着什么。
除了四阿哥之外,顾怀袖没跟别人接触过,若张廷玉这一番话真的意有所指,也只能是指顾怀袖跟四阿哥这一点联系了。
他说得隐晦,顾怀袖也听得隐晦,模模糊糊感觉到他想要说的,似乎要抓住了,可张廷玉又不说透,留着给她自己揣摩。
顾怀袖真恨不得把他头颅给揭开,看看里头藏了些什么。
“我们家的情况,别的倒都很简单。内宅之中的事,多半都是小事,要出什么事,也都从外面来。你紧着点心,也不必太担心宅院之中,总归都不会……”
不会怎么?
张廷玉陡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他也不遮掩,闭上嘴,便道:“大嫂跟大哥是伉俪情深,我爹没纳过妾,这日子你愿意怎么过就怎么过,但凡屋里的事情都由你做主,我这边的丫鬟和小厮,除了阿德,你都可以随意。”
阿德,这一个顾怀袖记住了。
她想起张家这情况,有时候觉得复杂,可想想也真就是妯娌婆媳间的那一点事,跟她当时在四阿哥那里经历过的生死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张廷玉这一句话,是又说到了点子上。
她听着他说,又慢慢点着头,眼看着天将黑,才唤了丫鬟们来布菜。
夫妻两个食不言寝不语,吃了饭,一个坐在书案后面看了会儿书,一个半躺在床上玩儿了一会儿买来的鲁班锁。
等书房里的烛火吹熄了,顾怀袖还没知觉,兀自瞪着一双大眼睛,摆弄手中的东西。
一大堆的木头,不用任何的楔子,就能这么拼卡在一起,可拆散了就拼不回去,也真是奇怪了。
她盯得认真,没注意张廷玉已经脱了外袍走过来。
“哎……”
手上一空,同时一道黑影覆盖过来,顾怀袖抬眼一看,张廷玉已经将那东西握在他手中了。
是个笼中取宝的锁,这东西叫鲁班锁,也有人叫孔明锁,到底是谁发明的,众说纷纭。
不过看看这样式,倒是极为精致。
他顺势就坐了下来,捏着这横纵木条拼起来的鲁班锁,道:“你喜欢玩这些吗?”
顾怀袖靠着床柱,摇摇头:“无聊打发个时间,别的倒还好,费脑筋了一些。”
“脑子太久不用会生锈,你可以装得蠢一些,不过内里还是聪明些的好。”
张廷玉笑出声来,却伸出手指,轻轻地将那锁的几根横木推拉了一下。
顾怀袖一下凑过来看。
也不知张廷玉是怎么回事,他动作不紧不慢,却像是在做出这一个动作的时候,已经想好了下一个动作。
将一块木条推过去,就能露出里面装着的“宝”,一枚不小的珍珠。
很有规律,也很有节奏,慢慢地推开,露出来的缝隙越来越大,等到这缝隙大到一定的程度,就能取出珍珠了。
“嗒”地一声轻响,张廷玉轻轻一晃手,已经将那珍珠取出。
他把它递给顾怀袖,而后手指却飞快地动起来,将那一个拳头大小的鲁班锁给还原,扔到顾怀袖枕边。
见她还捏着珍珠发愣,张廷玉便莫名地笑了一声,一下将她按进锦被里,道:“这些个东西玩着费神费脑,白天玩玩,晚上就别一直盯着了,晚上还是该早日歇息。”
他又慢慢用被子把她裹起来,自己去吹熄了蜡烛,也躺进床上去。
两个人钻到一起去,彼此静默无声。
完事儿了,她打了个呵欠,却又睡不着,只一手支着头,看张廷玉也没睡,便问道:“那小陈姑娘,定然是未来的弟媳了?”
张廷玉见她一条雪白胳膊露出来,便拾了锦被给她盖上,道:“爹娘跟当初的陈县令都是认识的,算是故交。小陈姑娘是当初父母说好了,要嫁进张家来的,若没什么意外,过两天把事儿说成了,她也就回去了。”
好歹是个没出阁的姑娘,如今是以照顾堂姐的名义住在顾家,可等着要谈亲事,就有些不对了。
顾怀袖听着就皱了眉,她轻哼了一声:“那可得心疼你三弟了。”
“你心疼他?”张廷玉眉头微微拧起来。
夜里顾怀袖也看不见他表情,懒洋洋地缩进被子里,感觉到自己身边这一具身体比自己烫得多,她就更懒了,大抵旁人说的什么饱暖思淫i欲和人肉炉鼎,就是这感觉吧?飘飘欲i仙的……
“小陈姑娘不是个好相与的,我瞧着不像是个懂事的。罢了,嫁进来也是他们三房的事情。”
兄弟们总有一天是要关起门来过日子的,他房是非,顾怀袖还是少参与,免得触怒了头顶那一位婆婆吴氏,才是吃不了兜着走。
张廷玉听着,也跟顾怀袖是一样的想法。
琢磨这些没意思,还不如早睡了。
次日天没亮,张廷玉就起来了。
顾怀袖起身的时候,只瞧见他已经穿戴整齐,不由有些泄气。
两个人去吴氏那边晨省回来,才坐在一起吃饭。
今儿早上的吃食是小石方做的,很对顾怀袖的胃口,她吃高兴了,就没怎么顾着张廷玉。
张廷玉眉头皱起来,盯了一眼碗里的粥,不声不响地喝了,跟顾怀袖有一句没一句地掰扯。
心里想着的,却还是顾怀袖那陪嫁的厨子,老觉得这心里不大舒服……
唉,总归是个厨子,他堵什么心呢?
现在跟顾三是夫妻,可情这一个字上,还八字儿缺一撇呢,暂且忍着吧。
用完早饭,张廷玉跟她说了一声,便要上学去,临走时候他瞧了一眼放在窗台上的兰花,还是他昨日剪过的模样,便放心了不少。
可没想到,顾怀袖上午无聊,又转到窗前,瞧见这兰花左右对称的叶子,指着问青黛:“我怎么瞧着比昨日要少了几片叶子呢?这哪个丫鬟剪过的,规规矩矩地对称着,多难看……”
青黛再次冷汗:“二少奶奶……奴婢不懂……”
顾怀袖翻了她个白眼,拾起剪子来,咔嚓咔嚓地剪了两片叶子,嘴里却道:“梅以欹斜为美,兰花也要个不羁的姿态才美……”
听不懂的青黛只能装作什么也没听见,索性忽略过去了。
顾怀袖将剪子一扔,便叫了张廷玉身边那个叫芯蕊的丫鬟,领着去园子里逛一圈,熟悉熟悉环境了。
张廷玉中午回书房转了一趟,一眼就瞧见那稀疏了许多的兰花,顿时无言。
这时候又找不到个掌事的丫鬟,问问这是谁剪的兰花,哪儿有偏生剪个不对着的?叶片跟叶片之间简直杂乱无章。
张廷玉皱着眉,也提了剪子,咔嚓剪了两片。
阿德跟着张廷玉站在后面,看着这一盆可怜的兰花,如今就剩下两片相对着的叶子了,简直……可怜极了!
离开的那一刹那,张廷玉忽然无法表达自己的心情,他看了一眼那兰花,还是回学塾去了。
晚上回来,那种不详的预感,终于应验了。
今日是回门之前的一天,他从走廊上慢慢过来,就见到窗前站了个穿着粉蓝缎袍的丽人,手里提溜着一把剪子,一剪刀剪落了一片叶子,还笑眯眯跟后面的丫鬟说:“芯蕊,青黛,你们回去给我问问,哪个剪的这兰花,偏生跟我对着干。”
话音刚落,张廷玉就隔着窗站在她面前了。
青黛跟芯蕊连忙俯身见礼,顾怀袖就站在那儿没动。
张廷玉看了一眼放在窗台上的那兰花,一根孤零零的花穗,一瓣孤零零的叶片。
顾怀袖的剪子还没从手上放下,很显然,这一位刚进门的顾三,就是造成兰花越来越稀疏的凶手。
“呃……二爷,这兰花……”
傻子都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了,顾怀袖简直想挖个坑把自己给埋了。
她有壮士断腕的决心,在张廷玉波澜不惊的目光下,立刻伸出去一剪子,将最后一片叶片给剪掉,道:“这一回也对得上了。”
咔嚓。
最后一篇叶子掉在窗台上。
张廷玉嘴角微微一抽,瞧见孤零零一根花穗插在花盆里,满腹的话却都不知怎么说出口。
他沉默地站在窗前看了半天,也看了顾怀袖半天。
末了,他叹了一口气,扭头对阿德道:“回头你找花房搬几盆兰花来,照着少奶奶的喜好剪。”
阿德躬身,“是,小的明白了。”
顾怀袖略尴尬,不知说什么好,看着这一盆摆在窗台上,有碍观瞻的光秃秃兰花,有一种滑稽的感觉。
张廷玉只说:“但凭你剪个开心吧。”
顾怀袖:“……”
她发现,自己跟张二公子,真是审美上存在一定的偏差。
默默将剪子放下,顾怀袖很想问:我说我是手抖,还来得及吗?
她有些痛苦,捏着手指道:“我觉得……这一盆就挺好的,别的……倒不必了。”
一瞥那秃了的兰花,张廷玉伸手捏了捏眉心,道:“少奶奶喜欢,那便好生浇水养着吧。”
“是。”
里里外外丫鬟婆子小厮们都齐齐应声。
于是,顾怀袖就生生看着这么一盆连叶片都没有的兰花,摆在她窗台上足足半个月……
若要问她有什么感受,兴许就一点:好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