萃集殿。
梁涣抿了抿唇, 这动作用力不大,但刚刚有愈合趋势的伤口因此迸出血来,淡淡的锈气在口腔内泛起, 梁涣居然隐约尝到了些甜味, 他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他本来以为自己做出这样的事之后,他和阿姊之间的关系彻底没有圜转的余地了, 也确实做好了类似的准备。
但是阿姊对他太好了。
都闹到这般了,居然还没有和他彻底翻脸, 只让他冷静。
冷静,这可真是一个好说法。
梁涣一直都很冷静,毕竟倘若不冷不静,那怎么步步筹谋、拿到今天的结果?正是因为足够“冷”,所以如今在这个位置上的才是他, 而不是废太子;正是因为足够“静”, 所以才让阿姊心甘情愿、毫无所觉地答应了当他的皇后。
对他而言, “冷静”这个回应,就等同于随时筹谋着再进一步。这话由对方口中说来,让他……确实很难冷静下来。
梁涣这么想着, 脑海中却不其然地浮现出了一幕。
才子佳人湖上泛舟。
……好一幅动人的画卷。
他的眼睛一点点冷了下来。
梁涣并不是习惯为自己留有隐患的人,但在怎么保命这一点上, 梁攸尚可以说是个精通此道的大师。当年对方画斋私通朝廷官员, 确实是个把柄。但是还没等到梁涣做些什么,他就自行罢手了……不、不是自行罢手,分明是有人相劝。
打蛇不死,反受其乱。梁攸尚当年的行事程度还不至于引起成帝的警戒, 就算被捅到御前也多半会被一笑置之,梁涣没有打草惊蛇的习惯。事实上, 邝王那次的事才是最好的时机。梁攸尚虽是无意间牵扯其中,但是如果由梁涣动手,他有十足的把握将两人一同拉下水。
可偏偏阿姊也搅进来了。
想到这里,梁涣神色又郁了几分。
他厌极了那两个人之间的各种因缘巧合,就仿佛天赐的缘分,每每都提醒着他所有的一切都是窃取来的。
文苑那次也是个机会,那般乱局中死了个把皇子并不稀奇,但是梁攸尚不知道提前嗅到了什么,从一开始就缩得像个鹌鹑似的,让人根本找不到机会。
类似的事简直不能胜数,对方简直就像个滑不溜手的泥鳅!
思及此处,梁涣的思绪反而平静下来。
冷调的碧眸中仿佛有寒冰在其中浮浮沉沉,脸上的郁气变成了种戾色:他倒要看看,这人是不是真的有断肢重生之能?
芙蕖宫这边,卢皎月是真的打算让两人拉开距离冷静一下。
物理距离很多时候都会影响到感情,她还是觉得梁涣是因为她成了皇后之后、两人之间越界的接触太多,这才对感情产生了误解。隔开一段时间醒醒脑子,对两人都好。
于是芙蕖宫依旧以养病为由闭门谢客,有了卢皎月的特意吩咐,这次谢客的范围也包括宫中尊贵无匹的皇帝。
守门的宫人颤颤巍巍地拦下了圣驾,低着声转述了卢皎月的话,“殿下说她病得又重了,免得过了病气伤了龙体,陛下这几日还是不要过来了。”
梁涣表情紧绷了瞬许,在宫人越发紧张的注视下,终究还是开口,“既然如此,那等过些日子,阿姊身体好些、我再来看。”
只是到了当天晚上,便有芙蕖宫的人到了梁涣面前,将皇后这一整天吃了什么用了什么做了什么,都被原原本本地告知到御前。
那宫人最后小声:“……殿下将自己关在内殿,一整日都没有出来。”
听到这话,梁涣一直静默的眼里终于有了些许波动。但是那漾起的波纹太浅太淡,只在碧色的眸底浅浅地显露了一瞬,就被他压了下去。
他不想放手,也不能放手。
若是这世上从来都是冷冰冰的也就算了,偏偏让他看到了那样的暖意,又无比冷酷地告诉他,这温暖不该属于他。
——这让他怎么能甘心?!
卢皎月其实在给人回信。
虽说芙蕖宫很大,她便是闭门养病在宫里转一转也没有什么,但是她这会儿显然没什么闲逛赏景的心情。可巧那位句阳先生送了回信过来,卢皎月干脆趁这个机会静下心来仔细思索,给对方写了封回信。
紫绛就在旁边研着墨伺候,当然知道这些信里写的都是些正事,但是殿下这这一边儿不许陛下进宫,一边又给韩王府上送信,总叫人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紫绛:“……”
她这么想着,默默决定这事儿还是别让其他人经手了。也免得有些嘴巴不干净的人,传出去些不三不四的传言,让殿下难做。
韩王府那边出面的依旧是福意,紫绛亲自送信,自然大大便宜了他。
他本来以为上次的事之后,自己再来芙蕖宫,恐怕很难再由对方亲自出面交接什么了,却没想到还能遇到这种机缘,一连好几天都是红光满面,对谁都脸上带笑的,简直跟府上的主子一个样子。
……等等,跟谁一个样子?!
福意还是经过王府上的窦大总管提醒才意识到不对的。
窦寨简直是奇了怪,“你这样倒是不稀奇,但是殿下怎么也是如此?”
福意对皇后宫里那位大宫女有好感这事府上许多人都知道,他早被调侃惯了。
但是这次窦寨的话却让他愣了一下,他不解:“殿下怎么了?”
窦寨:“就前几日的时候,还盘着账呢,无缘无故就笑了。”
以梁攸尚的相貌,笑起来当然是极好看的,但是问题就在这个“太好看了”,孔雀开屏的那种好看。窦寨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愣是被他笑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实在是太惊悚了,让他硬生生憋出了个尿遁的理由暂时告退。
福意先是替自己分辩:“我可没无缘无故笑!”
窦寨:“……”
——是没少笑吧!
他瞥了下嘴,倒也无心和福意争这个,一副“嗯嗯嗯你说得对”的表情,接着:“我就是打个比方,又不是说真的。殿下这段时日是遇见什么人了么?”
“……咱们府上是不是要进人了?”
后一句话毕竟是议论主上的私事,窦寨是特地压住了嗓子凑过去低着声问的。
却不想福意愣了几息之后却是脸色大变,表情少见地沉下,“窦总管当明白这府上的规矩,殿下的事不是我们这些人能议论的。”
窦寨被这称得上严厉的语气弄得一懵,忍不住抬头看过去:用不着这么计较吧?这会儿又没有别人听见。
福意却没那个闲心观察窦寨的表情。
窦寨不知道,他可是知道的。殿下那哪里是遇到什么人了?!分明是皇后!
福意满腹心事的离开,身后的窦寨看着他的背影露出点若有所思的表情。
福意绝对知道点什么,不然不会是这讳莫如深的态度。
对方这几天在王府和芙蕖宫来回的行动,遇见的人也出不了这两个地方。府上的情况,他比福意更清楚,而芙蕖宫的那边,能让福意露出这态度的当然不可能是宫中的宫女,那就只能是……
窦寨心底里嘶了声。
要真是这样,这事可还真不能瞎说。
他脑子里不期然地回想起当年梁攸尚带高平郡主来的那一次,他们主子可并不是个随意带人回府的人,恐怕那会儿就隐隐有点苗头了。
但窦寨也就忧心了一会儿,便就放下了。
他们主子是个清醒人,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心底清楚得很。当年就知道,如今只会更清楚。
不提窦寨那边是怎么想的,这边福意却是忧心忡忡。
他再次接过梁攸尚的回信,却没有立刻有动作,而是迟疑着站在原地。
梁攸尚最近心情不错,见此情形倒也没生气,还带笑问了一句,“怎么了?是有什么事么?你要是不能送,我可就找别人了?”
他是知道福意恨不得天天往芙蕖宫跑的念头的,这会儿说起这话来,不免带着些调侃。
福意却没有笑,他欲言又止了大半天,在梁攸尚都慢慢露出疑惑的神色的时候,小声开口,“殿下,那是皇后。”
梁攸尚愣了一下,但也很快就意识到对方这模糊提醒里的含义。
他脸上的神色变了几变,终究是挥手道:“你先退下吧。”
福意应声出去。
留在静室里的梁攸尚盯着手里信看了很久,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过去,手指太过用力在平整的纸张上留下了分明的压痕。
良久,他使劲闭了闭眼,将手里的纸往烛台旁边递过去。但将要凑近的时候,他却像是后悔了一样突然顿住。
外焰离着纸张还有些微的间隔,但这骤停的动作却在附近掀起了一阵微风,让火舌左右摇曳起来,终究燎上了纸张。
一簇明焰倏地窜起,梁攸尚下意识地想要去扑灭,但动手之际,终究是顿住了。
是该烧了的。
火焰明明灭灭的映在眼底,将神色也衬得晦暗不明起来。
梁攸尚静静地看着这张纸一点点被焰色吞噬,最后变成了一团灰烬。
……
当天晚些时候,梁攸尚又给了福意一封新的回信。
福意虽然话多,但还是知道什么时候该恰到好处地闭嘴的,这会儿什么都没有说,安静地接下了信,又在梁攸尚的摆手示意下,安静地退了出去。
芙蕖宫。
卢皎月看着回信,忍不住轻轻地“咦?”了一声。
紫绛:“怎么了?殿下可是看着有哪里不对?”
她泛起了嘀咕,别是福意又弄错了吧?那人瞧着就是个毛手毛脚的糊涂蛋。画册的事虽说因祸得福,但是最开始不就是对方送错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在韩王身边当差的?
紫绛这么想着,倒是想帮忙说两句好话了,不过卢皎月却摇了摇头,“没什么。”
她就是觉得这次回信的语气似乎和平常不同。
但是细究的话,却似乎没什么可寻踪迹的地方。
遣词用句上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硬要说的话,大概先前是个关系不错的笔友,一下子变成了很有礼貌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