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错认44

梁攸尚最后还是打算把那份策答处理掉, 准备回头再随便写点别的什么东西应付皇后的询问。

但在他把纸页折起来烧了之前,府上突然有客人来访。

梁攸尚犹豫了一下,到底没法这么干脆果决地将这张轻薄的纸这么毁了。

他想着, 皇后并不是好敷衍的人, 他要真的满纸胡话的话,说不准要惹得对方生气了。对方如今还在病中, 总不好心生郁气,回信得仔细斟酌过。

最好能被她看作那等“才学平平却志得意满”的庸碌之辈, 那她自然会失去接着问下去的兴趣。

刚才写的这份,倒可以留作参考。

这么一想,梁攸尚心下微松,不觉地舒了口气。

他将手里的纸往桌上一放,拉过些旁边杂物盖住, 便抬脚出去了。

梁攸尚走得很放心。

这静室本就是不许闲杂人等进来, 能进来的人也不敢擅自碰他的东西, 他没什么可放不下的。

……

文人的圈子许多宴饮,梁攸尚以书画扬名,自然免不了这些交际。

他这次出去本来是待客, 但却被叫着临时赴了场诗会的宴,等人微醺着回来, 却见桌上那份策答不见了踪影。

梁攸尚一愣, 那点上头的酒简直立刻就醒了。

他抬眼看着福意,冷声:“我放在这里的那纸呢?”

福意不明所以,但还是察觉了那冰凉的怒气,忙跪下, “殿下先前说是给皇后的回信,奴在殿下赴宴前请示‘可要封好了, 以句阳先生的名义送出去?’,殿下应下了。奴不敢耽误殿下的事,立刻就送去了芙蕖宫,这会儿兴许已经到了皇后手上。”

梁攸尚:“……”

他那会儿急着出门,以为福意问的是枕中斋的事。

福意总算从梁攸尚的神态中察觉出点意味,试探问:“殿下可是还未写完?皇后近日抱恙,想来不会这么快就看信,奴再去芙蕖宫问问?说不得可以再讨回来。”

梁攸尚停顿了一下,就在福意以为对方会应下的时候,却见他摆摆手,“罢了,不必了。”

一份策答而已,当不得什么。

而且他也有点想知道,对方这次又会给怎样的答复。

梁攸尚虽然这么想着,但事实确实如福意所说的,卢皎月并没有第一时间看这位“句阳先生”的回信。

倒不是因为抱病在身。

而是梁涣过来了,还是有备而来。

就梁涣那完全听不进话且拒绝沟通的状态,卢皎月猜到他不会放任她“病”下去。

事实也果然如此。

梁涣:“苴礼犯边之事,这几日朝上一直商讨对策,但却各执一词、争执不下。阿姊对战事向来有见地,能陪我一同去吗?”

梁涣总是非常善于利用自己的优势。就比如说这会儿,明明卢皎月心知肚明,对方是想让她公开露面、打破皇后病重的谣言,但是他却偏偏微垂下眼,做出了十足的低姿态。

他承袭异族母亲的其实并非只有那双碧眸,又长又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打下了阴影,轮廓深邃的五官反而放大了那神色上哀求之态,竟显出些可怜了。

卢皎月:“……”

实不相瞒,她确实是有一瞬间心软的,但不用深想,对方肯定是装的。

她定了定神,平着语气道:“迟国公姜彦阜、陈国公崇大安都是先帝麾下旧臣,朝中还有不少能战之将,你不如多听听他们的意见。”

这么大的朝堂永远没有缺了谁不行。

就连皇帝都能摆烂好几十年不上朝,少一个皇后完全无碍大局。

况且成朝并不缺将领。

成帝麾下的中生代的将领这会儿完全能领兵,就算是一些将二代的年轻人这会儿也都是真的在军中历练过的,如今毕竟是王朝初年、武力鼎盛的时期。

但梁涣停顿了一会儿,非常直白地:“我不信他们。”

卢皎月微怔了一下,还真没法说什么。

当年,梁涣虽然在文苑及时控制住了局势,但真正在朝中站稳脚跟、靠的却是太子的势力。

先太子虽然不合适,但毕竟当了这么多年的太子,又有成帝保驾护航,在朝中的有很大一部分拥趸。可太子谋反、生生害死了成帝,实在是一件分明得抹都抹不掉的事实,太子的臣属如果不想被登基后的新帝清算,必须拥护一个亲太子的皇子上位。

梁涣就是这个极其理想的人物。

但皇帝和大臣之间总有权力的争夺,对于被自己扶上来的这位新帝,先太子党自然而然地想要掌控。梁涣显然不能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而随着他登基越久,对朝中的控制越强,他也渐渐不再掩饰自己的态度,朝堂上火药味儿愈浓。

倒不是说那些将领都是先太子一系的人,只是梁涣的“清算旧臣”让朝中人心惶惶,这样的情况下还要君臣不疑,实在是强人所难了。

卢皎月正这么想着,却见梁涣的神色却有了变化,他眼皮却微微垂下,脸上的肌肉放松,黑色的眼睫半掩住碧眸。

那点细微的神情变化让他整个人的气质都柔软了起来,与方才那冷冰冰地说着“我不信”时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这一连串的变化,仿佛在说‘我不信他们,只信你’。

卢皎月:“……”

她发现梁涣真的很擅长利用这些。

并不是说这“信任”是假的,梁涣确实是相信着她的。

但是在恰到好处的时候,表现出恰到好处的神态,他甚至都没有掩饰这种“刻意”,像是在明明白白的告诉她“我就是在赌阿姊会对我心软”。

卢皎月有点头疼。

她其实之前就察觉梁涣很擅长利用情绪、拨弄情感,但实在没有这次感觉这么明显。

卢皎月心底禁不住产生点困惑:这孩子是不是有点长歪了?

虽说如此,在这样的注视下,她终究还是点了头。

梁涣那神情一收,简直不自觉的露出了笑意。

卢皎月:“……”

好家伙,连装都不装了是吧?

像是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忘形,梁涣“咳”了一下,掩饰问:“阿姊要上妆吗?”

卢皎月疑惑看过去,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会问出这种问题。

梁涣分明是那种“在精心打扮后,夸人‘怎么样都好看’”的直男。

当然,他在一次碰壁之后,立刻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改得非常之快:等第二天见面,连她换了个钗子都能注意到,再不着痕迹地称赞一番。

这前后态度陡转之迅捷,很容易让人猜到,他是回去专门做了功课的。

总之类似的让人无语的事情很多。

可梁涣就算再怎么夸得“真情实感”,自己是没办法有任何情绪的,因此只会对卢皎月的行为做出反应,而不会主动询问。

突然这么反常,难免让人费解。

梁涣看出了卢皎月的疑惑,略微停顿了一下,低声:“我是说……敷粉。”

卢皎月一愣,立刻明白过来梁涣的意思。

敷粉。

——装病。

卢皎月都要气笑了。

他倒是够体贴的,记得她这会儿“病着”,还考虑得这么细心周到。

但她最后也只是声音平静地冷淡反问,“这有意思吗?”

重点是她病不病吗?重点是她要离宫。梁涣要是肯好好听一听她说话,两人商量好了,她明天就可以“暴毙”。相反,要是一直这么僵持着,她敷十层粉都没用!

梁涣蓦地沉默下去。

他可以答应别的所有条件,唯独这一件事绝对不行。

刚才那一点轻松的氛围好像只是错觉,两人之间再度紧绷起来。

往萃集殿的路上,随行宫人也察觉到帝后之间的紧张僵硬,纷纷心里叫苦。

不过,这种帝后不合的事情到底不好叫外人知晓,等到了萃集殿,两人总算恢复了表面上的平和,倒是没让殿中的大臣察觉出太明显的异样。

在对苴礼一事上,朝中大臣确实各执一词,各有各的说法。

但是让卢皎月略微多留了一份心的,是如今的参知政事何纵的话。

“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上策。苴礼朝中政局混乱,苴礼王刚愎自用,王子们彼此争权夺利,继承人又软弱无能……”

这个开头实在让场中大臣们都眼神有点漂移,这些形容怎么听起来这么耳熟?

何纵恍若未觉,还在侃侃而谈。

……

何纵的办法确实有些可行之处,梁涣散了这个小朝会后,把对方留下来商议细节。

有些话不好在朝堂上当众言说,而私底下就没那么多顾忌了,何纵给出的许多建议实在只能用“阴险毒辣”这词汇来形容。但是涉及两国交战,有些事情实在无法用道义来评价,难不成真的几千几万的人命卷进去才能称得上道义吗?就连卢皎月也不会这么想。

只是虽说如此,卢皎月还是觉出了一些微妙的地方。

这个人对王室的争权夺利太熟悉了,熟悉得简直像做过一次

因此在那边对话告一段路后,卢皎月顿了顿,开口道:“何参知果然大才,运筹帷幄、筹算机要,堪称在世谋圣。”

她的语气淡淡,但这种平静的态度反而显出一种异样的诚恳来。

何纵虽然不缺人逢迎,可这同样的话由不同的人说出,效果还是不一样的,眼前这个人的称赞更是让人又是惶恐又是兴奋。

何纵口中说着“殿下谬赞”,但是脸上不自觉带上了些意满的神色。

卢皎月:“参知何必这么自谦?陛下将你引为腹心,多年以来都委以重任,如此信重,不正是因为参知能力非凡?”

何纵:“殿下过誉了,为陛下效力乃是为臣的本分。”

这话一出,殿内却突然短暂的寂静了一会儿。

何纵正拱手施礼,一开始还没有反应过来到底有什么不对。但是等抬头看到卢皎月脸上微微凝住的神情,他突然意识到对方才话中的问题。他脸色一下子煞白下去。

多年。

……哪来的“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