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胪客馆。
桓羯来使便落脚在此处。
鸿胪寺已经算是禁中, 桓羯使团人数众多且内里龙蛇混杂,自然不可能全都住在客馆里面,能入住的只有使团内身份极其贵重者, 比如说作为主使桓羯王子和随行的侍者。
可即便如此, 里面似乎也不平静。
客馆之内,一个五官明显比中原人深邃得多的异族青年正黑着脸拎着人警告, “敕娅渃,你给我老实一点。”
被他拎着的这人似是个身形纤细的随从, 但一开口却是清亮的女声,“我就是出去走走,哪里不老实了?我都在马车上憋了大半路了,好不容易到地方了,居然还让我缩在一个小房间里?你就这么照顾我的?小心我回去给父汗告状!”
伏图一噎。
但还是沉着声警告, “这是中原的皇宫, 不是我们王庭, 他们每个地方都有卫兵守着,要是出事了,我也来不及救你。”
敕娅渃诧异:“走走都不行?我又没有闯他们的大帐!”
伏图严厉道:“不行。”
顿了下, 又接话:“你再胡闹,我就把你送回去。”
敕娅渃撇嘴“嘁”了声, 满不在乎道:“好啊, 你把我送回去吧。”
她都被这话威胁了一路了,现在都到了玉京,住进了中原的宫城,她就不信伏图还能把她送回去。
她“略”地做了个鬼脸, 趁着人一放松,使了个巧劲就从兄长手里挣脱了, 转眼就不见了人影。
伏图气急:“敕娅渃!!”
客馆这边当然有成朝的宿卫值守,随时注意内里使者动向。但再怎么注意,也没法了解到这么细节的东西,成朝这边对于里面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故而,第二日设宴款请来使的时候,卢皎月看着伏图王子身后跟着那个身形瘦小的侍者,愣了大半天。
似乎是注意到这边的注视,对方也看过来,目光一点避讳的意思也没有。
看见了卢皎月,似乎意外了一下,歪了歪头,很快就弯起了那双翠色的眸子,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来。
卢皎月:“……”
她称得上得体地对对方对方颔首,然后飞快地移开了目光,同时在心底大声戳系统,[怎么回事?那是女主吧?!]
不提那双和梁涣一样有标志性的翠眸,就单说对方这态度,绝对不可能是个普通的侍从。
但卢皎月更想问的是,[剧情里有提这件事吗?]
男女主在剧情开始前,居然是见过面的!
……
卢皎月这边还在跟系统确认情况,被这么轻描淡写敷衍过去的敕娅渃却不太高兴。
她一进来就注意到对方了,在满座的男性官员中,出现了这么一个单列一席的女子,任谁都要多看一眼。
不只是她,就是成朝官员也频频侧目。
但这个人就坦然地坐在那里,姿态自然得仿佛她合该在此处一样。这反倒让那些打量的人讨了个没趣,纷纷收回了目光。
敕娅渃桌子底下的手使劲戳着伏图,扯着他的衣裳示意他往那边看!
中原的朝堂也有女子在列,凭什么她就要换上侍从的衣裳,躲躲藏藏?!
伏图不知道这里面的原因,但这是成朝内部的事,与他们这些使者无关。他默不作声地把自己快被扯断的腰带从妹妹手里抢回来,目不斜视看着桌上的馔食,像是能从上面看出一朵花来。
敕娅渃:“……”
她要气死了。
伏图不看,她自己看!
敕娅渃就是这么和卢皎月对上的视线的,但是还没等她表示完自己友好的意思,对方就挪开了目光。
敕娅渃:???
从一出生就被捧在手心的草原小公主没受过这样的冷待,一时之间困惑不解的情绪居多。视线非但没有挪开,反而越发直勾勾的注视过来,灼灼的目光像是要在卢皎月身上烧出个洞来。
还在和系统讨论“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的卢皎月:“……”
倒是敕娅渃,她盯了没多久,就感觉到一道冷冰冰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森凉得像是草原上的野狼,冰冷的威胁蹿上脊背。
敕娅渃眉头一拧,毫不客气地瞪了回去,却不想、竟对上了一双和她虹膜颜色极为相似的眼睛。敕娅渃一愣,但是那点看见同类的高兴没维持一瞬,就被对方眼底毫无遮掩的冷厉警告给压了下去。
草原上的明珠并非温养室内的花朵,清楚感知到敌意的敕娅渃当即不甘示弱地对峙回去。
刚刚和系统问明白情况的卢皎月一抬眼,就看见了这边两个人的暗地里较劲。
卢皎月:……不愧是男女主。
她忍不住悄悄跟系统说了句,[我觉得我可以提前功成身退了。]
系统觉得这情况有点不对,又说不清哪里不对。
最后只能解释为,[现在还不是剧情开始的时间节点。]
卢皎月:不要那么死板么。
男女主都提前见面了,再有别的什么事,发生一下也很正常。
这会儿这两个人看起来很有火花。
……
如果火药味儿也能算火花的话。
卢皎月这边暗含期待,上首的成帝也心下满意。
太子那边终于想通、从牛角尖里钻出来了,不再坚持那套狗屁的兄妹之谊,成帝干脆趁着这个接待来使的机会,让高平出现在人前。
接待桓羯使者一事本来就是高平操持,她出面再正常不过。
又是有他国来使的场合,便是朝中人有什么想说的,也不会挑着这个时候开口。
成帝唯一担心的是高平会不会露怯。
但现在看,这个担心也是多余了。
成帝心下微定,这才有心看向桓羯使者。
这一看,正好看见了伏图王子低着头,像是把桌上的馔食盯出个花来的样子。
成帝扬了一下眉,抬手叫停了殿中的乐舞,笑问:“朕看伏图王子席间一直垂首敛眸、不发一语,可是嫌这席间歌舞鄙陋、入不了王子的眼?”
旁边有译官将成帝的话翻译成桓羯语。
这话多少带着点质问的意思了。
两国邦交是为修好,伏图还无意在宴上闹出龃龉,再次在心底狠狠后悔了一把让妹妹跟来,但还是开口,“回陛下,这席上的歌舞甚好,只是于桓羯习俗不同,小王一时不习惯,才没有多看。”
并不用一旁的译官翻译,他开口竟是一口流利的汉话。
成帝稍显意外。
不过他很快就敛下神情,像是颇感兴趣地开口,“那照桓羯习俗,不用歌舞,这宴上该以什么助兴?”
伏图笑着朗声,“自是族中勇士于宴前搏斗,最后胜者享用整个宴上最鲜嫩的羔羊!”
这话一落,殿中顿时想起些嗡嗡的议论声。
虽然这种场合下,在场的诸位都默契地放低了声音,不让来客听到。但稍微想想就能猜到久受礼仪教化的诸位公卿们对于这种话的反应,无非是“果真蛮夷”、“不堪教化”、“化外之地”。
但是也不是每个人都如此态度。
成帝和几个肱骨心腹对视,眸底都显露出些凝重之色,两国的盟约大抵是这世上最脆弱的联系了,从缔结的那一刻,便随时防备着撕毁。不管这伏图王子方才那一口流利的汉话,还是如今这锐气外露的发言,都昭示着对方不是易于之辈。
爪牙锋锐的敌人可怕,更可怕的是这样的敌人还在试图了解并学习你。
恐怕对方将来一旦长成,会是成朝的心腹大患。
有那么一瞬间,成帝切实动了杀心。
但是理智终究阻拦了那点冲动。前朝末年的混战耗竭中原国力,成朝立朝后各地也不安宁,也只这些年稍稍平稳了一些,要是在这个时候发动一场倾尽国力的大战,恐怕成朝内部会先一步崩盘。
思绪飞快转过,成帝面上却露出一个笑来,“拳脚搏斗非中原之俗,但射御却是君子之礼。伏图王子远道而来,我大成也不好让客人败兴而归,不如就在这宴上比一比射御?”
成帝一发话,先前宴上嗡嗡的议论声霎时一止。
皇帝表明了态度,再说下去可就是不识抬举了。
成帝含笑接着,“朕这里有坛珍藏多年的美酒,正好拿来做彩头,伏图王子以为如何?”
笑意不达眼底,反而带着沉沉的帝王威压。
伏图不闪不避地对上了,施礼道:“小王先行谢过陛下赏赐了。”
成帝脸上的笑一下子淡下去。
好大的口气!
射御自然不能在宫殿内,一行人转去宫中后苑。
这突然的行程变更自然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之外,但宫人侍卫都丝毫不乱,接引在前,秩序井然,一举一动都尽显上国风范。再度落座之际,鸿胪寺的张寺卿默不作声地对卢皎月拱了拱手,眼底不知是敬佩还是感激。
卢皎月:“……”
她就是做备选方案做习惯了而已,毕竟曾经有个做到planZ都搂不住的天选奇葩。
总之,宫内宴饮突然变成露天野餐这种事,对卢皎月来说实在太稀松平常,实在构不成问题。倒是成帝那边,似乎遇到了点小问题。
成帝刚一坐下,就对上大皇子那毫不掩饰“求表现”的热切眼神。
成帝:“……”
他连眼皮都没有多抬一下,神色冷淡地转开了视线,对着侧边道:“管平福。”
一侧的帝王亲卫中,有人越众而出,跪地领命,“臣在。”
大皇子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非常难看。
另一边,伏图本想亲自上阵去比试一番,但是见那边成朝的情形,只能暂时按捺下那点被挑起的胜负欲。成帝让身边的侍卫应战,他的身份、再亲自上就不合适了。
伏图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也对着随行的护卫吩咐道:“约突邻……”
话还没说完,耳边就先响起一道清亮的声音,“我来!”
伏图:“胡闹!”
敕娅渃才不怕他,她仰了仰下巴,对着约突邻,“约突邻,你说,咱们两个比射箭,谁赢的次数多?”
约突邻脸上露出点讪讪之色,但目光不由也往伏图身上落,低声请示:“左贤王?”
桓羯王储常任左贤王,伏图也不例外。
约突邻这会儿请示,也是也觉得让敕娅渃公主上是个不错的选择。这种场合,想要不堕草原威名,当然要选箭术最出色的那个。单以箭术而论,整个草原上,比敕娅渃还好的实在没有几个。
伏图还想说什么,那边的成帝倒是注意到桓羯这边的争执,不由出声,“怎么?伏图王子可是在人选上有什么疑虑?”
还不等译官翻译,敕娅渃已经先一步站了出来,用桓羯语说了一句,“我来!”
这话当然没几个人能听懂,但是她这姿态倒是让所有人都看明白了。
一时之间各色目光都落在了敕娅渃身上。
敕娅渃穿着男装,但是她这乔装实在不怎么精巧,只是换了套衣裳,摘下了发上的首饰,连腕间的银镯都没有摘,属于明眼人一眼就能看穿的拙劣。先前伏图带人进来的时候,就有人小声议论“这蛮夷之人果真不懂礼数”、“连这般场合都带着姬妾”。
如今看对方竟然在这种时候站出来,有几个脾气爆一点的已经涨红了脸,也顾不得成帝在场,呵斥道:“两国之盟,伏图王子带着美姬前来亦是无礼,如今更是让姬妾应战,这是辱我大成无人吗?!”
他这么说着,已经上前一步,颇有“倘若不给个解释,今日便要血溅于此”的怒容。
伏图本也为敕娅渃的举动头疼,但听到这话,脸色却沉了下来。
——他的妹妹可不是给外人轻视欺侮的!
他环视了一圈大成诸臣,没理刚刚出声的那个人,反倒是上前一步,对着成帝行礼道:“陛下容禀,舍妹虽性子顽劣,但箭术确实极好。草原一向能者居之,敕娅渃当得起这次应战。”
成帝下首,刚才被叫出来的管平福迟疑着出声,“陛下?”
他当然不是惧战。能被成帝记住、还在这个时候叫出来,管平福是军中有名的神射手。但是这会儿这个桓羯公主一出来,成朝这边便是胜了,也不免被说一句“胜之不武”……要是败了,那更不必说了。
成朝这边短暂地安静了一下,桓羯此举简直把大成的君臣架起来了。
卢皎月也看出了这个问题。
她在心底感慨一句“女主不愧是女主,搞事情能力果然一绝”,但到底上前一步,请命道:“陛下,高平也想试试。”
这会儿在场的人中,还真没有人比她更合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