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五年, 顾易领兵北伐。
这些年下来,金陵的政事中心早就从皇宫变成了顾府,相府的属官才是真正手握实权的那批人, 议事之所也早就挪到了相府, 这一点在顾易离京的现在也没有改变。
相府司马袁竹垣在顾易离京期间主持政务。
不过真正遇到大事,做出最终决定的却并非他。
这期间, 朝中也确实有了件“大事”。
道州水灾,当地官员瞒情不报, 等到了朝廷知晓的时候,已经是灾情扩大到无法控制的地步。走投无路的饥民在有心人的纠集之下冲击了当地府衙,在道州自立。
那个瞒报的官员这会早就被流民抽筋碎骨,但是他留下的烂摊子还要朝廷来收拾,而且还相当棘手。
若是往日还好, 顾易这次以倾国之兵挥师北上, 朝中的防卫空虚, 眼下的事要是一个处理的不好,引得各地纷纷效仿,恐怕不等顾易回来, 老家就被掏了。
对眼下的朝廷而言,最快最安全的方法自然是“招安”, 这似乎是个双方都有意愿的好办法。
叛军的领头人叫孙三, 当然在叛军中,他被称为“孙老大”。
这位孙老大占据了道州官府之后就再没有再做什么窥伺旁边地盘的举动,看起来没什么野心,但是倒是设立了关卡在外, 严查来往人员身份。卢皎月觉得,这后一种行为与其说是为了防备探子, 不如说是想办法和朝廷的人接触。
毕竟封建时代的阶级上升途径实在有限,在科举制度出来之前,最行之有效的方式其实是起兵造反求招安。而以当时的道州民愤,官府早就被屠了满门,孙三就算是想求招安,连还朝中接触的方式都没有——这种时候的阶级壁垒就是残酷到了这个地步。
孙三那里急,朝廷这里也在想办法。
道州情况不知深浅,这一去说不好是送命,朝里愿意去的人实在不多,而且这事也不是随便拎一个人出来就能行的。
袁竹垣就是为了这事来禀报的,“禀夫人,佐著作郎谢东平上书,想要领下这差事,属下觉得他很合适。”
卢皎月:“谢东平?”
袁竹垣解释:“是去年的那次朱雀坛辩经,拔得头筹的那一位。辩经最后那日,夫人也去了,不知对这人可有印象?此人满腹经纶,是雄辩之才,此番又是主动请缨,可见亦不乏勇,正是适合出使之人。”
袁竹垣这么一说,卢皎月倒是有点印象。
但是她按了按因为连日忙碌有点晕眩的脑子,觉得这人可能不那么合适。
但到底还是开口,“他的上书在哪?让我看看。”
袁竹垣依言把谢东平的奏疏呈了上来,卢皎月看了两眼就放下了,“他不行。”
袁竹垣一愣。
卢皎月:“他太……咳咳……”
她刚想要解释,却忍不住低咳起来。旁边的婢女忙倒水的倒水、顺气的顺气、拿药的拿药,袁竹垣也手足无措地愣在了原地,好半天这忙乱才结束。
卢皎月喝了口水,缓过来点,低着声道:“袁公既然替这人请命,自然比我了解他。请袁公想想,此人面对一个草莽出身的叛军头领,会摆出何种态度?而对着他的这种态度,叛军又会如何想?又会如何推测朝廷的想法?”
谢东平出身显赫,自身又是天资聪颖,才华横溢,这样的人当然傲慢。
卢皎月记得他在辩经坛上口若悬河、言辞滔滔,辩得对面哑口无言的样子,这个人也确实有恃才傲物的资本。但卢皎月甚至见过比他更有天赋,也更傲慢的人。
她不评价这个性格的好坏,只是单纯的不合适。
这个人或许可以出使一国,在另一方的国君面前侃侃而谈,但是绝对不适合去安抚叛军:那不是去安抚,是火上浇油。
袁竹垣怔然了许久,显然也意识到这个问题。
少顷,他低道:“夫人思虑周全,是属下欠妥了。”
卢皎月却摇了摇头。
他不是“欠妥”,而是同样的“傲慢”。如果这次反叛的是个萧氏宗亲,袁竹垣绝对不会如此轻率地做下决定,他甚至没有在对方的角度考虑半点。袁竹垣要真的只有这点水平,成不了相府的第一佐官,也不没法让顾易放心交托大后方。
他只是改不了那些目无下尘的坏习惯罢了。
不只是他,整个金陵都是如此。
卢皎月想到这里,也忍不住叹息。打仗当然不是好事,但是没有真正被刀架到脖子上过,这些世家大族永远学不会低下头。也因此,在这个金陵的朝堂上,顾易要面对的是比当年周行训还复杂难缠得多的局面,他也非常需要眼下这个北伐复土的声望。
卢皎月没和袁竹垣纠缠这个‘考虑的周不周到’的问题,她定了定神,问:“前道州刺史的罪证整理得怎么样了?”
袁竹垣被问得一顿,但还是飞快答:“属下已经命人在整理了,明日一早呈给夫人过目。”
卢皎月一看就知道他没放在心上。
不过计较这些没意思,到时候能把结果递上来就够了。
她点了点头示意知道了。
袁竹垣其实也有点心里犯嘀咕,他是真觉得这没什么用。
以道州现在的情况,找个合适的人过去,直接把贼首招安了就是。朝里许一个官职出去,让对方解散兵力,再重新派官员到道州任职,这件事情就解决了,两方能够扯皮的地方无非是官职大小的问题。
夫人命人筹备救灾粮,准备到时候一起押送过去,这还可以理解,是为了安抚民众,收拢人心。毕竟那么多乱民,等孙三解散兵力,保不齐里面再出个孙五、孙六的。
但是整理前道州刺史罪状?
那前刺史早都死得透透的了,鞭尸恐怕都找不出块囫囵个的尸首来,整理这个有什么用?
袁竹垣心里不解,但还是老老实实照办。
夫人看起来像是个好说话的,其实才是不讲情面的那个。撞到将军手上还能求求旧情,但是撞到夫人手上……只能自求多福了。
卢皎月还待说什么,但是却觉得脑中一阵眩晕。
明明是坐着,她还是抬手扶了桌案才勉强稳住,她缓过这个劲儿,也意识到自己大概要回去休息了。
凝神捋了捋思绪,觉得没剩下什么要紧事,又问袁竹垣,“还有什么别的要禀报的吗?”
袁竹垣连连摇头道是“没有了”。
要不是道州反叛这么大事,袁竹垣其实不敢打扰这位养病的,这会儿请示完了,自然是赶紧准备告退。
只是临走之前,他到底忍不住出声,“还请夫人保重身体。”
卢皎月一愣。
半晌,忍不住低叹:居然都已经这么明显了?
早些年的时候,顾易就把宫里的那位戴神医请到府上了。
后者常年云游、四处义诊,顾易不好强留,只是约定每年到了时候都在顾府上小住几个月,给卢皎月调养身体。
只不过这次小住变成了长住,从顾易北伐开始,这位戴神医大半年都没有离开了。
又一次诊脉完,卢皎月看着对方那拧眉思索的神色,忍不住笑了句,“遇上了我这么个难缠的病人,让戴公劳心费力不说,还耽误了您四处治病救人。这么一看,我可真成了罪人了。”
戴堰却没笑。
他轻叹了声,“某习医多年,以为人无贫贱贵富长幼妍媸,皆都一副心肝脾肺、再通五窍,并无不同。是以治病就是治病、救命就是救命,与人无由……但到底是不同的。救一人可活万人,某怎敢懈怠?”
卢皎月一愣。
她这是被夸了?
倒也不怪她这么惊讶,这位戴神医实在很符合传统意义上对世外高人的印象,很难想象他开口称赞什么人。卢皎月忍不住抬眼看过去,对方仍旧那副仙风道骨的模样,像是刚才那话不是从他嘴里说出来似的。
但既然一反常态地在顾府留了大半年,这行动已经很能表明态度了。
再看看对方那眉头微拧,神情凝重的模样,卢皎月恍惚又有点明白过来了。
她到底还是笑了下,低声:“治病就是治病、救命就是救命,与人无由……这次也没什么分别。”
她其实并没有对方以为的那样好、那样无私,之所以宁可拖着病体也要处理好道州的烂摊子,只不过是因为这里的结束对她远远不是终点,所以她才能不管不顾。
戴堰想说什么,但是嘴唇碰了碰,终究还是溢出了一声长叹。
倒是旁边那位从义固时就被聘到顾府的、后来跟着一块儿到了金陵的老大夫开了口。
他那慢悠悠的性子没有变,说出话来依旧带着让人莫名平静下来的气场,“老夫还是那句话,夫人少思少虑、忌劳忌疲方是长久之道。”
卢皎月愣了一下,她想起自己当年那会儿“任务完成、安静等死”的心态,再对比现在,忍不住低低笑了一声,“恐怕很难了。”
有人又认真又努力地将自己的身影映入了她的眼中,不再是单薄的“剧情”、简单的“主角”。她也会牵挂、会担忧,会顾虑自己离开后,对方该怎么接着走下去……
这片刻晃神间,院子外面却一阵嘈杂。
闹哄哄的那会儿过去,侍卫半压着一个少年进来,后者一开始还在挣扎,但是等真到了院子里,反倒像个鹌鹑似的老实缩起来,低着脑袋把头埋着、一动不动地杵在门口,一副老实认错的态度。
卢皎月见状,挑了一下眉,“说说吧,怎么回事?”
被压着过来的,正是前几年刚有了“顾铄”这个大名的顾青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