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结发37

宫里的这份旨意写得很“家常”, 先是温情问候府中的主人有没有被贼人惊到,又说了对贼人的严惩处置,再忧心忡忡地表示了如今战事正酣、金陵城内也不安全, 顾易征战在外、府中防卫空虚, 未免相似的事再发生,府上的人最好搬到宫里。

比起冷冰冰的旨意, 更像一封家常的问候信。

但里面的内容再怎么温情脉脉,卢皎月也没打算这么听命入宫。

彭城王一倒, 顾易在朝中无人压制,以陈帝那个猜疑成性的性格,能容得下他才怪。偏偏这会儿郢州叛乱,顾易带兵平叛,眼见着又要立功。陈帝在这个时候让顾易的家眷入宫, 还是想这种冠冕堂皇的借口, 明显是来者不善。

去是不可能就这么去的, 卢皎月婉言谢绝了宫中的好意,但送走了宣旨的宫人后,神色却没松下。陈帝真的想要顾易的家眷入宫, 不会因为一次回绝就罢休的。

卢皎月正想着怎么把这事敷衍过去,却听一旁的朱兴贤道:“还请夫人收拾好东西, 带上着小郎君, 随属下离开。”

卢皎月闻言一愣。

朱兴贤也意识到这话有点突然,连忙解释:“回夫人,这是将军的吩咐。若是陛下命人入宫,便由我等护送夫人和小郎君入军中。”

卢皎月怔住。

顾易知道这么做意味着什么吗?

抗旨, 抗的还是这种旨意。若说陈帝诏人入宫还可以说是一个试探性的行为,顾易这做法相当于直接撕破了脸皮, 平乱未定,他自己就成了“乱子”了。

见卢皎月没有动的意思,朱兴贤不由急声,“夫人,这事耽误不得,咱们先走!有什么话、属下路上再跟您解释。”

卢皎月被这声音提醒得回神。

她转念间想明白了情况,口中果断道:“你带青奴走,我留下。”

朱兴贤一愣,下意识想要反驳。

看一个“不”字刚刚出口,抬头对上一双镇定又冷静的眼睛。

他不禁想起来,这位并非什么都不懂的闺阁女子,她看得比他还要明白。

看得这般清楚明白,却仍旧要留下……

朱兴贤咬了咬牙,“属下知道夫人不愿意让将军身陷不义,但是您的安稳要紧。将军也是这么吩咐的。”

卢皎月摇头,“我知道。但是事情还不到这种地步,我要是这个时候走了,知改才是没有退路了。”

朱兴贤:“但夫人留下,万一有什么……”

那留下的人就不是‘没有退路’,而是‘没有生路’。

他这么说着,语气已经渐渐急躁起来,但上首的人依旧平静又镇定。

对视间,那平静神态好像一瓢凉水兜头浇了下来,把那些焦躁的情绪都给浇灭了个干净,朱兴贤结结实实打了个激灵,回神只觉得喉腔酸涩,剩下的话没法再说下去了。

这些话并不必他跟对方解释,夫人心下清楚。

他不由低道:“……夫人。”

语气带着些恳求的阻止劝慰。

卢皎月被对面那仿佛“下一秒就要壮烈”的眼神看得毛毛的。

实际上,情况还远没有恶劣到那个地步。陈帝是个很爱面子的皇帝。他忌惮又猜疑,却还想要维持住宽宏大度的明君表象,不会先撕破脸做出什么的。

这么想着,卢皎月不由劝了一句,“放心,不一定会出事。”

这安慰的话好像起了反效果,眼前高壮的汉子眼圈一红,好像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卢皎月:“……”

真的不到这程度。她让朱兴贤把青奴送走,也只是以防万一,不敢拿孩子冒险而已。

想到这里,她又出了一下神。

以顾易对陈帝的了解,他肯定也知道陈帝这种行为是试探居多,但还是做出了这种吩咐。

她是以防万一,不敢让青奴冒险,而顾易是……不敢让她冒险。

卢皎月只觉得心底像被什么触了一下,突然有点软。

顾易其实和顾老将军很像,他们有相似的坚持和坚守。但是,当这么一个人,沉默无言却又无比决绝地将你置于自己所有的坚持之上,很难不让人心生动容。

卢皎月忍不住轻轻弯了一下眼,但也只是片刻,就将那点柔软的笑意尽数敛下。

越是这样,她越是不能走。

顾易和陈帝之间,丧信失义、背负骂名的,不能是也不该是顾易。

他遇到的不公道已经太多,起码不能在这上面为天下所指。

顾青奴被从先生那叫过来的时候很有些茫然。等再被急匆匆地塞给朱兴贤,说是要带着他去找他爹的时候,就算是以他这般年纪,也意识到不对。

他忍不住问:“发生了什么?”

这个问题没有得到回答。

事情说起来实在太长了,而且背后的种种人心算计也不是这么快就能给一个孩子说透的。

卢皎月只能摸了摸这孩子的头,模糊地回答:“发生了一点事,你跟着朱叔叔走,他带你去找你爹。路上好好听话,见到你爹就没事了。”

顾青奴却越发不安。

那股惶恐茫然中,他本能地抓住了卢皎月的手,“阿娘呢?那阿娘为什么不去?”

卢皎月看出来他的不安,不由上前一步,轻轻抱住了人。又放缓了声音,温声安抚,“青奴听话,娘在金陵还有事要办。你听话去找爹,等你们回来,就能见到娘了。”

娘亲的怀抱很温暖,声音也很温柔。

但是那温度在短暂的碰触后又消失了,连他抓过去的手都被拉开。

顾青奴忍不住低喊:“娘!”

顾青奴的神情非常抗拒,朱兴贤在旁边看得心都提起来,就怕小郎君下面接一句,‘我不走!’

家主就交代了那么一点事,现在夫人不打算离开,要是小郎君也不走,他真是没法跟家主交代了。他身侧的手指动了动,都做好了“万不得已的地步,就算是把人打晕也要强行带走”的准备了。

至于说打晕夫人?朱兴贤还真没想过这种事。

这年纪的孩子撒泼打滚都是常事,但是出乎朱兴贤意料的,小郎君连哭闹都没有,只是对着母亲再三确认,“阿娘会在金陵等着我吧?”“我听娘的话,等跟着爹回来,就怎能见到娘了吧?”“阿娘不许骗我!”

差不多的话被他翻来覆去地重复着。

卢皎月也没有不耐烦,她一遍遍答应着,最后被缠着拉完了勾,这次才把人彻底推给了朱兴贤。她自己则是对着对面的人半施一礼,“这一路上,青奴就劳阁下费心了。”

朱兴贤连忙回礼:“夫人这是哪里的话?保护小郎君本就是属下的职责所在。”

顾易早有安排,而只带着一个孩子,又比带着母子两个人来得容易蒙混得多。人对幼崽会天然放下戒心,朱兴贤带着乔装打扮的顾青奴,没费什么功夫就出了金陵城。

一直等到出了城,上了马车,朱兴贤才听到一点小声的哽咽。

他一愣去看,正看见慌忙抹着眼泪的顾青奴,不由微怔,“小郎君?”

小孩子总是爱在母亲面前哭的。

走的时候顾青奴没有大哭大闹,他还只当是小郎君的年纪还小,不明白其中的含义,没想到对方竟在这个时候哭。

朱兴贤一个大老粗,哪里会安慰人?这哭的要是家里的小崽子,他早都粗声粗气地呵斥上了,但这小主子可不是他能骂的。

他支支吾吾、口笨舌拙了半天,也没说出句囫囵话来。

反倒是顾青奴抹干了眼泪,哽着声问:“朱叔,我听话去找了爹,娘是不是就没事了?”

朱兴贤本来想说的话滞住。

并非如此。

该说恰恰相反,并不是小郎君去找了家主就一切平安,而是一旦顾青奴被送走这件事被发现了,就算陈帝本来只是意在警告,这下子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了……留在金陵的又只有夫人。

这么一想,朱兴贤的心底也拧了一下。

他强忍下那点不安,免得在孩子面前露出什么,粗砺的掌心抹过孩子脸上的泪痕,加重语气,“会没事的。”

以夫人的聪慧,不会出事的。

和小孩子那双被泪浸得湿漉漉的眼睛对视,他终究放软了神情,缓声,“你娘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她当年能在北邺的十万大军下守住义固,如今就能守住金陵的顾家。

顾青奴微微睁大了眼睛。

许久,他重重点头。

阿娘最厉害了。

顾青奴自己擦了擦脸,又努力眨干净眼底泪意,“那朱叔,咱们能走快点吗?不用坐车,朱叔可以带着我骑马。我会骑马!”

小孩子的稚嫩言语总是让人忍不住心底放松,朱兴贤这下子倒是真的露出点笑来,“好,等过了这一段,咱们就换马。到时候磨得腿疼,小郎君可不能哭。”

顾青奴咬了咬唇,不服气:“我才不会哭。”

朱兴贤笑:“是是,小郎君了不起,刚才从府里出来的时候都没有哭。”

顾青奴却沉默了。

不是不想哭,而是哭没有用。

爹爹看起来严格,但其实很容易被央求得心软,阿娘又温柔又好说话,事实上才是更严厉的那一个。

阿娘决定的事是不会改的,就算他怎么哭闹都不会改主意。

那他乖乖听话,按照阿娘的要求去找爹,是不是回来就能看见娘了?

一定能见到的。

他都这么懂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