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结发19

沈衡是作为朝廷来使过来宣旨的, 就算他再怎么想留下,也不可能在义固呆太久。

告别的时候,最依依不舍的是顾青奴。

沈衡也有点儿舍不得。

虽然他一开始确实目的不纯, 但顾青奴确实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小孩子, 相处了这么长时间,也确实处出了感情。沈衡觉得自己再努力努力, 说不定青奴先一步改口叫爹了呢。

不过,现实没给他那么多努力机会。

沈衡看着拽着他衣角不撒手的小家伙, 表情也忍不住放得柔和。他半蹲下身,信誓旦旦地保证:“等到了金陵,我给你寄信。”

在像模像样地和顾青奴拉勾做了约定之后,沈衡直起身来,对着顾易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我多会留意的。”

他是指顾易让他留心那封信的字迹的事。

顾易也颔首头, “季平哥费心了。”

寒暄得差不多, 沈衡还是忍不住往卢皎月的方向看了一眼,不知道可惜还是遗憾地发现她并没有戴那对耳珰。

沈衡倒也没有太失望,毕竟对方虽说没有戴, 但也没有指着他让他滚啊。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对方对他起码又基准线以上的印象。这就够了,他又没指望着卢娘子一下子就放下过去, 总得有个慢慢来的过程。

沈衡确实如他所承诺的, 回到金陵后就立刻寄了信来。随信而来的除了给顾青奴的各色玩具、给顾易的随礼,还有专门送卢皎月的胭脂水粉。

卢皎月:“……?”

她觉得这其中一定有哪里有问题,但是跟顾易那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也只能归咎于自己多想。

只是沈衡返京后没多久, 紧随而来的是朝中征召顾易入京召令。

卢皎月能猜到原因,是薄奚信死了的消息传到了金陵。

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自古不变, 北邺傀儡皇帝当政、领兵大将掌权,是故每每“权臣”死亡,朝中都要经历一场动荡,让他们无暇南顾。陈朝廷大约是想趁此机会解决掉顾易。

这比原剧情来的更早些,但是似乎又可以料想。

矛盾的积累并非一日之功,这个小世界不断崩盘的原因就是顾易的父兄过早被害,顾家受到猜忌早就到了极点。顾易继承了父兄的旧部,自然也将这猜疑一并继承来了。

随着他的屡次得胜,在军中的声望渐起,又有新离一役的旧事、恐怕金陵的人早就提心吊胆、如鲠在喉。从前些年间,陈帝不顾战败,屡屡换将就可见他的急迫。

其实陈朝是有将领的,卢皎月能看出被换上的不少人都有将才。但是陈帝太急了,他等不了这些人在一场场战役打磨成熟,他想要的是一颗天降将星,能够立刻、马上彻底取代顾易的将星。

想到这里,卢皎月实在忍不住摇头。

先不说这样的天纵奇才会不会这么容易找到,就算退一步讲,如果真的找到了、那又如何?无非是成了第二个顾易、第二个顾家罢了,他会再度成为陈帝心底的另一根刺。

不过对卢皎月而言,这些事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是不是该“死”了?

顾易都快进京了,剧情眼看着就要开始了,她这个原配再不腾地方,顾易怎么和青梅竹马破镜重圆?

好像是应和她的想法一般,没过几日,义固突降大雪、天气骤然转凉,卢皎月一下子病了。

这病来势汹汹,提前一点预兆都没有,一夜之间就烧得人脑子都发糊。

……

窗外的积雪未化,屋内炭火却烧得如同暖春,檐上的雪早就被屋里的温度烘得融了,水珠一滴滴地顺着砖瓦的缝隙坠下,但是卢皎月还是觉得冷。

寒气从被子的缝隙透进来,卢皎月摸索着扯着被襟往自己身下压,想要借此留住被子里的那点温度。这动作把头上盖的湿布晃得往一边掉,旁边如酥“唉”了一声,连忙去扶正。

可是抬手一摸,只这片刻的光景,那张浸了冰水的布帕子就被身体的温度蒸得烫了。如酥忙不迭地捞起了冰盆里的另一张帕子给人换上。

沁凉的温度冰得卢皎月一个瑟缩,她下意识地偏头想要躲开,抗拒地呓声,“冷。”

如酥隔着被子把人摁住了,低声哄着:“夫人忍着些,可不能再烫下去了。”

再烧下去,脑子都要烧坏了。

卢皎月其实也没什么力气挣扎,被这么一按,只能委屈巴巴躺好,湿布下的眉头拧得死紧。

外面,顾易今日也早早回来。

他匆匆地进了门,外间传来几声称呼“郎君”的见礼声,顾易胡乱点头应了,急步往里走。只是心里再怎么急着想要进来看看,却是牢牢地进入里间前定住了脚。

他深吸口气,没进去,而是转身先问起了伺候婢女卢皎月今日的情况。

他才从外面回来、带了一身的寒气,这么进去容易凉着人。

底下的人也习惯这情形,答道:“人还烧着,但没再咳了,大夫说只要别这么一直烫着……”

在顾易那一点点拧起的眉头中,回话的人声音越来越小。

虽说烧退了就好,可夫人这俨然有越烧越重趋势。

一声略微有些含糊的“爹爹?”打破了这凝滞住的气氛,顾易一愣去看,满脸意外:“青奴?你怎么在这儿?”

软榻上的顾青奴正揉着眼睛起身,倒是一旁的婢女回道:“小郎君闹着要过来。奴婢想着,只是在外间守着,也不会过了病气。刘大夫也说,小郎君在这里陪着对夫人有好处。”

婢女说话间,顾青奴已经把身上的厚毯子推到了一遍,自己从软榻上跳下来跑到顾易身边。

他拉了拉顾易的袖子,仰着头问:“阿娘会死吗?”

小孩子过于直白的问法让屋内死寂了一瞬,一旁的婢女连忙拉着人往后带,一边往旁边呸呸呸地连声念叨着“小孩子不懂事”、“童言无忌”,又对顾青奴嘱托,“小郎君,可不兴说这种话。”

顾青奴拧紧了眉。

他其实趁人不注意、偷偷溜进去过,如酥姑姑没有赶他,阿娘那会儿似乎精神还好的样子,拉着他嘱托了好多的话。他记性很好,他记得很多话阿娘以前就同他说过,但是从来没有一次这么难过。

阿娘好像总在告诉他,她不会一直陪着他守着他,顾青奴总有种阿娘是不是要出远门的疑惑,像是爹爹在外领兵一样。但是好像并不相同。

鼻子酸酸的,好像泪珠在眼眶打转。

顾青奴使劲眨了眨眼,想要把眼泪眨掉。他和阿娘说过,他不会哭的。

下方传来一点强忍着吸气的声音,顾易总算回过神来。

他蹲下身,屈着指节抹掉顾青奴眼底的泪珠,低声哄着,“不会有事的,你娘只是普通的受了寒。”

确实是普通的受寒。

但是卢皎月身体底子太差了,病况就显得格外严重也格外危险。

安慰顾青奴是一方面,但顾易并不是盲目乐观的人。他早些年因为顾老夫人的身体状况啃医书,这些年又因为卢皎月的虚弱、一直在断断续续地继续了解。虽说还不够当大夫的,但是作为一个外行人来说,知道得已经够多了,也就方便他更细致地和大夫沟通。

只是在这次找大夫问完卢皎月的情况之后,他忍不住向对方确认,“刘老,是您让青奴在外头守着的?”

这位性子格外慢悠悠的老大夫缓缓点了下头,慢着声道:“老身也是看小郎君有心。郎君也知道,这病中的人能不能好,有时候全凭一口心气,小郎君和夫人毕竟母子连心,有小郎君在外头守着,夫人想放下的时候、多少会记挂着点,不会就想着那么撒手去了。”

这位老大夫性子虽慢,但说话总带着种奇怪的韵律,听着他出声,人心底的焦躁似乎也跟着散了不少。

但是顾易这次却并没有跟着舒展开神色。

他愣了好久好久,才涩着声,“您说……月娘想‘放下’?”

老大夫看着顾易这极度难看的脸色,也意识到刚才的话似乎有点引起误解,不由开解,“郎君莫要多想,夫人并没有寻死之志,她只是……”也不是很想活。

他稍稍停顿了一下,在顾易那并未好转的脸色下意识到,后一种说法对于对方来说好像并不算安慰。

他想想自己这些年被顾家荣养府上所见种种,不由摇头叹息了一声。活到这把年纪,见到的人和事实在太多了。

这世间哪有那么多十全之事呢?并不是所有的深情所许都能得到倾心相应,像顾府这样琴瑟和鸣的夫妻已是世间难寻。

他叹息着劝了一句,“郎君也看开些罢。”

这人世间的事,总不能希求太多。

人生在世,难得糊涂啊。

只可惜,这于暮年老者而言是历经战乱流离、走过世事浮沉的人生箴言,但是对于少年人来说却什么都不是。

顾易如今已经算不上少年了,但是他的性格中总有一点无论历经过什么、都永远磨不掉的天真气儿。

坚持、执着又无比地认真。

顾易坐在病榻前,接替过如酥的照料工作。虽然因为刚才老大夫的话心思不定,但是他的动作仍旧小心又细致。

在换过湿帕子之后,他轻轻碰了碰床上的人仍旧发热的面颊。

肌肤相触的感觉唤回了心神,热度随着指尖传到大脑,从刚刚开始一直漂浮着的思绪有了片刻的着落。

注视着床上的人烧得绯红的双颊,他轻声问:“月娘,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