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行训的身体不太好。
不, 或许该说他身体素质好到过头,所以许多伤势都可以靠硬抗过去。所以等到巅峰期过去,大大小小的旧伤就开始犯, 一到了换季就开始出各种小毛病。
当他再一次旧伤发作, 卢皎月都已经习惯了。
所以在看见医官摇头的时候,她懵在原地愣了好久好久。
里面传来一点压抑的闷哼声, 周行训处理这些伤势的时候一向不喜欢她在场,照顾他那点莫名其妙又幼稚的自尊心, 卢皎月一般都是在门口等着。次数多其实也看到过,把生了炎症脓肉剜掉、留下血淋淋的创口。
卢皎月戳系统问过很多办法。
沸水消毒、蒸馏酒精、大蒜素……但是时代条件限制,没可能在这里弄出一间无菌的手术室。
安静过去了很久,卢皎月对时间的感知有点儿模糊。
但她觉得自己应该在原地站得挺久的了,脚有点儿发麻, 往前走的时候还踉跄了一下, 被人扶了一把才站稳。
卢皎月本来以为是望湖, 但是回神之后却发现并不是。
是周玟,也就是太子。
毕竟不是亲生母子,周玟只扶了一把, 就很守礼地松开,往侧边站了一步, 低声提醒:“母后小心。”
卢皎月却愣了一下。
皇帝病重, 确实该召太子前来。当年的幼小的孩子已经长成挺拔的青年,长成了能够接手这个国家的年纪。
她突然想起来,那已经快被她遗忘了的“剧情”。
一点冰凉的寒意从心底泛起来,卢皎月低低地问了一句, [系统,是到了……剧情结束吗?]
系统:[不是。]
在卢皎月想要松口气的时候, 却听它接着:[原剧情结束的时间节点在四年前。]
卢皎月:[……]
她沉默了。
卢皎月在原地站的时间实在过于久了,久到旁边的太子都担忧地询问了一句,“母后?”
卢皎月勉强整理好了表情,对着周玟点了点头,“你先回去吧,我进去看看。”
周玟不太放心,但也没有拦着的理由,只能道:“儿这几日暂居含象殿,就在西侧,离得很近,母后有事遣人去知会我就是。”
卢皎月其实听不太进去什么,只胡乱点了点头,往内殿里进去了。
屋内的气味并不好闻,就算通风清理过了,也有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和淡淡的腐脓气息,周行训躺在那里,背身朝里、装睡。
当然是“装睡”。
这人真睡着了可没这么老实。
都什么时候了、还这么幼稚?
卢皎月有点想笑,但笑了一声,发出来的却是类似抽泣的动静,鼻子也有点儿酸。
背身躺着的人下意识地想要翻过身来,但是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他翻了一半又僵硬地转回去,大声,“阿嫦你别哭,一点儿都不疼,别听他们瞎说!”
卢皎月用鼻音“嗯”了一声,又解释:“我没哭。”
她确实没哭,但是周行训那句“不疼”肯定是假的,就他刚才那么一点动作幅度,却折腾得头上的冷汗都渗出来了。
卢皎月想凑过去给他擦一擦,却被听到脚步声的周行训焦急地阻拦:“阿嫦你别过来!”
卢皎月一愣:“怎么了?”
周行训这是旧伤,又不是什么传染病,还不能接触的?
“我现在肯定特别憔悴、特别虚弱,一点都不英武了。阿嫦你别看。”
虚弱么……确实。
听他说话的动静其实都能听出来,他努力拉平语调,但字与字之间还是带着不连续的停顿,夹杂着一点抑制不住的沉重气喘。
但是这真心实意在忧心忡忡的语气……
卢皎月一时都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都什么时候了?他居然在关心这个?!
但是那点骤然腾起的情绪过去后,她到底还是闷着声应了下来,“好,我不看。”
一点衣料窸窣的动静,卢皎月在床边坐下了。
她确实没有去看,而是背着身朝外,却往后摸索着、轻轻覆住了床上人的手,低声问:“我在这里陪你坐一会儿,晚上的时候去外间休息?”
周行训有心想说‘阿嫦你回长乐宫歇着吧’,但是到底没能开得了口。
生命力流逝的感觉格外强烈,从未有过的虚弱他自己都能觉出来。
其实并没有人对他说什么、也没有人敢对他说什么,但是他就是知道了,也想要阿嫦陪着他走到最后。
都到了这会儿了,他胡闹一下、由着性子来也是可以的吧?
他闷闷地“嗯”了声,又补充,“外殿的那个榻太挤了,阿嫦你让他们把床搬过来。”
卢皎月:“好。”
虽然医官从一开始就摇了头,但周行训这次的伤情反反复复、坚持了许久。
他是个不爱吃苦却不怕吃苦的人,又干什么都要争一争,非得要与别人不同,连这种事上都不例外。
只是夜半时分,内殿偶尔传来的隐隐痛哼和不自抑的沉闷喘息,让人不自觉地抓紧了被角。
有好几次,就连医官都以为他能挺过去了,但是终究还是再次发作。
所以当这一日,他精神好一点、甚至能主动坐起来的时候,伺候的人惯例以为是反复的一环,却听他吩咐,“叫太子和百官都过来一趟。”
刘通愣了一下,“噗通”一声跪下了,“陛下!”
泪这就要落下来。
但周行训一点儿没给人发挥的机会,连着声就催促:“快去。”
内侍抹着眼泪走了,内殿安静了一会儿,周行训对着外面轻轻开口,“阿嫦?”
卢皎月撩开了帘帐,缓步走近。
看着仿佛没事人一样的周行训,她还是选择很轻地笑了一下,“不怕自己不英武了?”
“怕。但是想见见阿嫦。”
他这么说着,脸上露出点戚戚的神情,仿佛在说:都到了这个时候还见不到阿嫦,我可真是太惨了。
卢皎月这次是真的笑了起来。
她坐过去,扶着人靠在自己身上,低着声道:“还是很英武的。”
确实又虚弱又憔悴,但是他有一双非常明亮的眼睛。
仿佛永远带着锐利的少年意气,即便这个时候也未沾染上沉沉暮色。
周行训不大信地哼,“阿嫦你也哄我了。”
“没有。”
卢皎月温声解释,“年初的时候,突厥不知从哪里听闻你病重的消息,来犯北境,耿将军说自己奉诏讨之。突厥单于知道你无恙,连忙退兵、还给了一大笔赔礼。要我把礼单念给你听吗?”
周行训摇摇头,嘴上却一点也不客气地损,“阿史那赤什那个怂包。”
卢皎月笑了一下,哄小孩似地夸他:“是你厉害。”
都这么多年了,他还是一如既往地爱听这些。
但也确实值得夸耀。
那是一次次胜利铸就的荣光,只要他还活着、就无人敢来犯疆土。
周行训却没有像平常一样嘚瑟,而是突然安静下来。
隔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阿嫦更厉害。”
卢皎月:“嗯?”
周行训笑起来。
呼气刺激的虚弱的气管,让他呛咳了一下,卢皎月拍抚着帮忙顺着气,但周行训却像是说什么重大议题似的,语气认真地又重复了一遍,“阿嫦最厉害了。”
他只是忽然想起来,好像是博州吧,应当是在博州。
某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他看着身侧人难得灿烂的笑意,恍惚地想:输给阿嫦的话,输了也很高兴。
输了……
也确实很高兴。
月亮就在天上也很不错。
追了这么久、他肯定是离阿嫦最近的那一个!
想着,不由拉了拉身侧人的手,“阿嫦,你不要伤心。”
顿了一下,又有点私心作祟,飞快地改口,“可以伤心一点点。”
他拿着食指和拇指比划着,示意了一点点的距离。
人总是要死的。他这一生告别了太多太多的人,却没想到最后要阿嫦来告别他。
但逝去的人终究是逝去了,活着的还要继续。
所以只要伤心一点儿,就可以接着走下去了。
周行训还在纠结比划出来的距离大小,却注意到了身侧人的神情,不由一愣。
他还在比划的手指一点点蜷起,轻轻抬起了手,但还未触及那湿润眼角的时候,突然听到外面的高声通禀,“太子率百官求见!”
被这动静惊醒,卢皎月飞快地擦了一把脸,转着头朝外。
周行训看着自己僵在半空的手指,脸色一下子臭了。
他小声:“叫他们在外面等着。”
卢皎月眼眶还有点红,但听了这话,还是忍不住低头瞪了他一眼。
又转了身,对外扬声,“进。”
太子带着百官,次第而入,场景显得肃穆又庄重。
然而周行训一点儿也不庄重,他不等人站定,就飞快吩咐,“朕去后,太子继位。刘通你去拿诏书,带人到宣政殿去宣。”
他赶人的语气毫不遮掩,殿内肃穆的气氛都滞了滞。
在百官终于想起了流程准备哭一哭的时候,刚有点啜泣的动静,就被周行训一句话噎了回去,“哭丧等朕死了再哭。”
这话可太重了,殿内一时鸦雀无声。
只能是太子硬着头皮上前,“父皇恕罪,诸臣也只是一时情难自抑。”
周行训不咸不淡地应了声,气氛还是有点儿僵。
还是卢皎月打圆场,“照陛下的意思,去宣政殿吧。”
这才传来齐声领命,“儿臣/臣遵旨。”
等人退去,刚才挤满了人的宫殿一下空荡了下去。
卢皎月看了眼周行训,低低叹了口气,“他们是真的伤心。”
贫微知遇之恩、多年照拂之意,周行训这人有点糟心,但确实是个好主上。她看见曹将军的眼睛都红了……
周行训:“我知道。”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他就是不想在这个时候见到他们。
他手指勾了勾卢皎月的掌心,理直气壮又理所当然地,“我想要阿嫦陪着我。”
卢皎月:“……”
她最后还是低着声应了一句,“好。”
其实也并没有说什么,周行训再怎么强撑,也没什么力气了。
这人只是静静地靠在她的肩头。
周行训之前就喜欢往她肩膀上趴,卢皎月总是嫌弃重,但是这一次好像过于轻了,轻得好像随时会消失。
许久,耳边传来一声明显虚弱了许多的低唤,“阿嫦?”
卢皎月:“嗯?”
他轻声,“抱一抱我吧。”
话还没落下呢,他就被拥到了一个微带颤抖的怀抱里。
周行训愣神了良久,忍不住费力地往上扬了扬嘴角,露出点些微的弧度。
——最后的最后,月亮终于肯为他稍落了一点。
好像已经足够了。
并没有后悔过。
只是有点不甘心。
“如果……”
如果能早一点相遇的话,倘若再给他多一点时间,假使他更快意识到不同……
这世间并没有那么多的假设。
好像现在这样也很不错。
阿嫦不需要太难过,只要为他伤心一点,然后就可以接着过自己的日子。只很偶尔地想起他来,最好想到的都是高兴的事。
思绪至此,那点些微的不甘也变作了低笑的轻叹,“……很好啦。”
已经很好啦。
……
…………
“周……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