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帝后53

周行训饭量大又饿得快, 经常没到饭点就往桌子上一趴,脸上写满了“没劲儿了,我不干了”——是的, 你没看错、他在耍赖。

托这个的福, 长乐宫的小厨房终于为甜点辟出了一席之地,卢皎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养成了随身带糖的习惯。

卢皎月自己是对这东西没什么喜好的, 但是用来哄小孩正好。

况且这会儿的复州,给一点不知道能不能换来粮的赏钱, 还不如给点吃的呢。

卢皎月给小孩嘴里塞了块糖,又给了块不大不小、他正好能藏住的干粮,自己则是揣着手炉往回走。

复州靠南,这会儿还没入冬,其实并不算太冷。

但是这阴湿阴湿的天气实在叫人非常不舒服, 天上仿佛随时能飘下点雨丝过来, 但是打起伞来发现雨又没了。空气中的水汽浓得好像雨不是从天上下下来、而是直接在半空中凝出的。

这手炉的作用也不是取暖, 而是让人寻一点略微干爽的心理慰藉。

卢皎月就这么捧着它回了刺史府。

周行训一来,刺史府这座地方最高长官的居所当然是归他住了,府邸的原主人这会儿正被周行训留下议事。

边境重镇、武官掌权, 这位陈刺史正是周行训麾下旧将。

沙盘舆图一摆,议起事来完全一副军事会议的场面。卢皎月恍惚自己进的不是进了刺史府的议事堂, 而是驻扎博州的军帐。

周行训先注意到门口的动静, 抬头看了过来,“阿嫦,你回来了?”

他落过去的目光第一时间注意到卢皎月掌心的手炉,顿了一下, 又若无其事地挪开。

陈邃则是行礼,“臣见过皇后殿下。”

日常礼节并不必跪, 因为对方叉手于前,卢皎月一下子看见了对方左手缺了两根的手指。不止是手指、那小半个手掌都被利器削掉了,大概是许久以前的伤势了,现在肉已经完全长合,但看上去仍旧怪异。

盯着人的伤处看不礼貌。

卢皎月只稍微停顿了一下,就挪开了目光,“陈将军不必多礼。”

陈邃顺势起身,脸上却有些犹豫:皇后过来了,他是不是该先行回避?

这么想着,却见周行训抬手招呼了一下,“阿嫦你来得正好,过来一起听听。”

于是,陈邃就知道自己不必回避了。

他倒是很流畅地就接受了现状。这次复州之事,是少府最先有了动作,他承皇后的这份恩情。

而且“皇后”是不一样的,自古幼主临朝、太后理政,皇后是作为一个政权的备选继承人存在的。妃嫔,就算是“皇贵妃”都是后宫,但“皇后”从来不是,至少不全是。

陈邃正这么想着,却见周行训很自然地解下了身上的大氅披到了旁边人身上,亲手系好了系带,又仔仔细细地压好了襟,最后顺着手把皇后手里的手炉接过来放到了一边。

陈邃:???

他其实还是该回避的,是吧?

周行训却一点儿不在意旁边的目光,听见没声后,还催了句,“接着说啊。”

陈邃:“……”

好像走在路边突然被踹了脚,完事了还得继续干活。

——周行训不太高兴。

卢皎月不知道自己怎么感受到的这种情绪,就连那边周行训多年的旧部的陈邃都没察觉什么异状,但是卢皎月确实觉出来了。

等陈邃走后,卢皎月盯着人看了半天,不太确定地开口:“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啊?”

她摸了摸一旁搭在椅子上的大氅。

很厚实,她都快被捂出汗来了,刚才复州的情况说了一半,卢皎月就不得不把它脱下来放一边。

可这大氅一开始是披在周行训身上的,这就很怪了。

周行训有点畏热,但是不太怕冷,他恨不得大冬天的穿单衣往外跑,会老老实实披着这种大氅实在是件稀奇事。

周行训被问得一愣,紧接着矢口否认三连,“不是。没有。我没不舒服。”

卢皎月:“……”

好的,他有。

卢皎月:“哪难受?我去找赵军医来看看?”

周行训被这么一下子戳穿,整个人都有点儿蔫吧。

他倒是没再瞒,但语气却也没显得多在意,“没什么,就是一点儿旧伤,这边一直下雨,不太舒服。”

顿了下,又道:“不用去找赵叔,他就会拿艾灸熏,蚊子倒是熏得干净,用处几乎没有。”

说到最后,整个人的表情都往下拉、明显怨气深重的样子。

卢皎月却愣了下。

她知道周行训不太喜欢下雨,他没掩饰过这点。毕竟大雨天,只能被闷在屋里,以周行训的性格,脸色臭很容易理解。也因为有了这个再显而易见不过的解释,她没想过别的原因。

这人真奇怪。

明明受伤缝针的时候鬼哭狼嚎的,但对这种事他反而闷不吭声了。卢皎月都怀疑,自己要是不问,周行训能一直不说。

这短暂的沉默反而让周行训有点焦躁,他像是强调什么似的,“只是有一点点难受,等天晴就好了。”

这么说着,人果然强行打起精神来,居然显得神采奕奕。

卢皎月:“……”

你是什么生活在非洲大草原上稍微虚弱一点就会被咬死的捕食者吗?清醒一点,文明社会了,人就是会不舒服、会生病的!这时候的正确做法是该好好休息。

卢皎月对周行训这死撑着的态度无语了一会儿。

但到底还是把人摁着坐下,重新把那件厚实的大氅给他披回去,顺手又把那个快燃完了的手炉塞过去,“你在这等我一会儿。”

周行训老老实实地应声,目送着卢皎月离开。

旋即低头,看着被塞过来的那个手炉,表情渐渐深沉起来:他是不小心摔了呢,摔了呢,还是摔了呢?

还是不小心捏坏吧。

等阿嫦回来,就可以告诉她:这手炉的做工太差、一点也不好用!

……

卢皎月不知道周行训那点小九九,等她出去要了个水囊灌了热水,带着这个简易的热水袋回来的时候,就看见周行训人还坐在原地、但是身上披的大氅已经被扒拉开了,手炉更是远远地放着,几乎和他在屋子的对角线上。

显然刚才那会儿并没有老实坐着。

卢皎月对此半点意外也没有,周行训会老实呆着才是怪事。

她抬手把热水袋递过去,“你敷一下伤处试试吧,隔着衣服敷、别烫着。”

周行训愣了一下,飞快瞥了眼那边的手炉,又看看自己怀里的热水袋,脸上的神采忍不住飞扬起来:“好!”

卢皎月:?

傻笑什么呢?

卢皎月最后也不知道热敷有没有用,但是看周行训莫名显得“傻乐傻乐”的样儿,她姑且认为有点效果吧。

……

周行训运气不错,他来了复州没几天,连续阴沉沉的天气就放晴了。他自己也满血复活,开始闲着没事往外跑。

卢皎月没管他。

复州现在是挺忙的,但是忙不到周行训头上,他就是在来的第一天把事情吩咐下去,之后的事自有底下的人完善框架、执行细节,需要他亲自拍板的重大决定其实很少。

难不成还指望皇帝亲自干活?

反正周行训不是那种事必躬亲与民同乐的皇帝。

但是不干活也不能添乱啊!

卢皎月这边刚刚召了一帮人(多是复州本地的豪族妇人)准备商量灾后的卫生防疫,周行训顶着一身泥巴回来了。

卢皎月:“……”

不生气不生气不……他是从泥坑里滚回来了吗?!!

倒是没有滚,而是捞了个陷进泥沼里的小孩。

连日大雨,郊外淤泥积聚、形成了一块块沼泽地,不留神踩中了,很容易就陷进去。

既然是为了救人,卢皎月也不好说什么了。

倒是周行训打量着卢皎月的脸色,想了想,主动提议,“我看西边那块地方挺多泽地,不留神就踩进去。这会儿上山乞食的人也多,容易出事,我找些个人去巡一巡,听到出事也好去搭把手。”

卢皎月愣了一下,点头,“也好。是该这样。”

这人居然还挺周到的。

周行训忍不住笑:阿嫦真是特别好哄。

为表“认错”诚意,周行训亲去西郊做了安排。

在那儿又碰见了之前捞出来的那小孩。

周行训当然没记住被救人的脸,不过这孩子沾了一身的泥巴、到现在还没清理干净,很好认。

周行训看看打理干净的自己,又看看那脏兮兮的小孩,满脸嫌弃地挪远了点。

他可不想又弄脏一回,阿嫦瞧见该不高兴了。

倒是那孩子,因为这熟悉表情一下确定了周行训的身份,是方才救他的那个恩人。

这人先前把他就上来之后,就这么满脸嫌弃地扔到一边去了。

认出了恩人,这孩子主动向周行训走了过来。

周行训见状,挑了一下眉。

他站在原地没动。

既没有主动走过去,也没有像先前一样挪开,而是抱着手臂、居高临下地看着这孩子一步步走到自己面前。

周行训眉头挑得更高了,有点稀奇:“你不怕?”

他身上倒是没带刀,但是有些东西、可比“刀”可怕多了。

周行训穿的并非丝织绫罗,却也绝对一眼能看出来的上等料子。他不太喜欢佩玉,但虽无坠着的挂玉,腰间的带銙却是玉质的。天子、宗亲、三品上大员才能用玉銙,其余人以金银铜铁犀装饰。

这孩子或许没有这么清晰的认知,但多年求生的本能却足够他模糊地意识到什么了。

这些最底层的人有自己的生存准则,他们会避开一切对自己生命产生威胁的因素,而罗衣玉銙的贵人,常常是最大的威胁。

那孩子其实还是怕的。

周行训都能看见他往前走时的迟疑犹豫,还有破烂单衣露出的细瘦腕骨下,微微发颤的手。

但是他确确实实走到了周行训面前,在被这么一问之后,咬着牙摇头:“我不怕。”

周行训忍不住扬了一下唇。

这实在很有意思,他见过很多人在他面前强忍着恐惧说“不怕”、敌将败军甚至死干净赵室皇亲,但是这么丁点大的小屁孩还是第一次。

眼底的笑意一闪而过,下一瞬他就板起了脸,拖长着语调“哦?”了一声。

那孩子被吓得后退了一步,直接一屁股坐在后面地上。

周行训“嗤”地一下子笑出了声。

平心而论,这反应已经很不错了。那些一开始说着“不怕”的,多少人最后是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地求他放过一命。

周行训的笑声并没有多友好,却也同样没有多大的恶意。

那孩子敏锐地察觉了这一点,抬头看了过来。

“我不怕。”他又强调了一遍,接着说,“南边院子里识字的阿兄说,外面来的人是来救我们的,他们会带粮来,阿娘就不会饿死了。”

周行训“唔”了一声,没作反驳。

这孩子的娘倒是运气好,能挺到这会儿。

却见那孩子不知道想到什么,紧绷的神情一点点缓和下去,语气中居然听出点雀跃的意思,“贵人会给吃的,还会给糖。”

周行训缓慢地眨了一下眼。

——是阿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