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帝后49

刘通以为周行训这次回来必定大发雷霆, 但是实际并没有。

周行训一路都表现的很平静,就算回到了殿内,也没摔什么东西。

紫宸殿内, 刚刚换过的一整套器具免遭一劫, 但是刘通却觉得自己的头皮都炸起来了。

他倒是宁愿这位像是先前那样砸一通,这会儿的安静让人大夏天的后背凉森森——他在长乐宫出的冷汗还没干呢。

这样的压力下, 周行训刚抬了一下手,刘通就扑通一下跪下了, 一直没止住的汗从下巴上往下滴。

周行训瞥了人一眼,“你下去吧。”

刘通简直如蒙大赦地磕头,“奴谢陛下恩典!”

连滚带爬地往外去了。

周行训:“……”至于吗?

他觉得自己这会儿还挺冷静的,心情也很平静。

他其实可以杀了郑淳的。

博州叛乱,郑淳人在城中, 一封书信就足够他百口莫辩、无处可申诉冤情了。这种的构陷将领的阴招他是不爱用, 又不是不会用。

或者可以更光明正大一点:指婚、赏赐美人。

郑淳不敢不受。

非但要受, 还得感恩戴德、三叩九拜地受……

周行训简直随便想一想,就能把那个人整到死,或者求死都求不了。

但是那没有意义。

和郑淳、王淳、谢淳还是崔淳都没有关系。

只是阿嫦不喜欢他而已。

所以不想要和他行夫妻之礼、所以对他遣散后宫无动于衷、所以不会用那种很漂亮的眼神看着他……

不喜欢啊。

他在心底默念了一句, 忍不住对着打开的窗户边伸了伸手。清冷的月辉落在掌心,但是握了握拳, 却什么都没有抓住。

卢皎月本来以为, 经过前一天的事,她和周行训之间的关系会僵硬一段时间。

但是好像并没有。

第二天一大早,周行训就毫无异色地来了长乐宫,仿佛前一天无事发生。

蹭了一顿早饭(大概是他的饭后甜点?)之后, 他开口:“阿嫦,我觉得长乐宫挺好的, 比政事堂安静,也比紫宸殿舒服,能在这里看文书吗?”

卢皎月:?

按说皇帝离宫这么长时间,回来之后确实得看看这期间发生了什么,但是周行训居然没让人三催四请,而是主动来问。

实不相瞒,卢皎月有种青天白日撞鬼了感觉。

简直比昨天的正午哭声还惊悚。

卢皎月迟疑又怀疑地,“……好。”

周行训高高兴兴地应了声,指挥着内侍把东西一放,开始处理政务。

——对、没看错,是高、高、兴、兴。

卢皎月:果然撞鬼了!

周行训也就老老实实坐了一个上午,等用过午膳,他开始有点坐不住了,在原地扭来扭去,目光也时不时地落过一阵儿。

这才是该有的正常发展。

卢皎月不自觉地舒了口气,抬头过去问:“怎么了?”

周行训略微游移了下目光,又抬头:“离宫了几个月,我今早听厩苑的人说,马房里新生了好几只小马驹,阿嫦要去看看吗?”

他说着,眼神带着点期待看过来,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要和好吗?”的气息。

卢皎月微微怔了一下,想起周行训这一上午格外老实甚至都可以说乖巧的作为。

她有点恍然、又有点无语,但到底还是点了一下头,“好。”

她其实并没有要和周行训彻底决裂的意思,这也实在是个很难让人彻底讨厌的人。

卢皎月确信,自己从未有过厌恶的情绪,她只是无法接受而已。

……

那天“求和好”之后,周行训好像开启了什么奇怪的打卡日常。

一大早来长乐宫报到,赶上了就蹭一顿早饭、没赶上就直接开始干活。处理一上午政务之后,下午就开始撺掇着卢皎月出去玩儿。

卢皎月有时候会答应、有时候不会。

如果是前者,就两人一块儿去宫里或者长安城某处地方逛一逛,后者的话,周行训也不介意,自己不知道去哪里疯玩一下午,回来之后、到长乐宫签个退,再回寝殿休息。

卢皎月恍惚觉得自己多了个小学生同桌,半天学习课,半天出去玩的那种……不、这作息安排,应该是幼儿园。

但是周行训那次遣妃嫔离宫到底产生了点后续影响。

这已经是卢皎月这个月以来收到的第三份后妃自请离宫的请奏了。

她怀疑地看向周行训,后者抬头,表情显得很无辜,“怎么了?”

注意到卢皎月的神情,又像是恍然,“是又有人要离宫吗?后宫的事情我不插手,阿嫦你决定就好。”

确实是“不插手”。

周行训这段时间除了长乐宫和自己的寝殿外,再没往后宫别的地方去,连身边的内侍都没派遣,像是憋着劲坚持什么似的。

卢皎月觉得这根本没什么意义。

但劝也劝了,提醒了也提醒了,周行训“嗯嗯嗯”之后我行我素,卢皎月也做不出摁着人的头把人往后宫拖的事情。

倒是现在这会儿,周行训看着卢皎月那抑不住疑虑的表情,忍不住笑起来。

他确实是没做什么,但是他知道原因。

他的后宫里是什么人呢?

除却入长安后被塞进宫里的世家女,还有那些被送进来的乐伎舞姬,其余的都很相似:那是在败将后宅未干涸的血腥味里,也敢弹着琴拦他对他笑的人。

他一向喜欢、或者说欣赏这样的人。

想要往上爬是没有错的。

当能力匹配野心,他愿意给所有人机会。

而这样的人是绝对不会束手就擒、坐以待毙的,当他表露出想要让人离开的意图,她们决不会将指望放在他的回心转意上,而是在尚有余地之时为自己争取一切利益。

毕竟阿嫦可心软了。

那回那谁假哭,皇后居然亲自给人擦眼泪!那人懵得眼泪都忘了掉哈哈哈哈哈(拍桌)。

——碰巧撞见、在旁边看了全程,差点憋不住笑的皇帝本人。

回忆起过往的旧事,周行训差点笑出了声,又连忙“咳”了一下,把那点声音压下去。

他努力整肃着表情,又重复了一遍,“后宫的事,阿嫦你决定。朕不插手。”

卢皎月:“……”

更可疑了啊!

不过她垂眸看了一眼手里的请奏,摇了摇头,“此遭不全是后宫事。”

周行训挑了一下眉,“嗯?”

他这么问着,人已经凑近过来,脸上带着点“让我看看”的好奇。

隔了太久的社交距离,一下子凑得这么近,卢皎月有点不太适应地想往前倾身。但是顿了一下又觉得不必,睡都睡过了那么多次了,实在没什么好避着的。

但周行训却没贴上来,而是隔了一点距离凑着去辨认。

这种悬着未触的微妙感反而更加令人介怀,卢皎月强压下那点别扭,平静着语调解释:“魏美人想入少府。”

魏怜原话当然不是这么说的。大意概括一下对方请奏内容,大概分了三大段,先是把卢皎月一顿狠夸,说“皇后身边的人身份贵重,有许多地方不方便去”,又道是自己“本就是身份微贱,自小生于市井、长于街巷、混迹三教九流之中,没什么可避嫌的”,最后又附上了她从各妃份例推测出的宫中花销计算、以证明自己的能力。

总得来说,是份求职简历兼忏悔书。

不惜深挖黑历史、将自己贬得比宫人还不如,话里面“您就把我当个屁放了”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周行训后宫里全都是人才,得宠的时候有多嚣张,失宠了伏低做小就有多痛快,少了哪一点,这个恶毒炮灰的味儿就不正。

卢皎月把对方前面那几张“自我忏悔”的内容往后垫了垫,给周行训看的是最后对方计算份例的那部分内容。

却听周行训“唉?”了一声。

卢皎月本来以为他会对“入少府”这件事发表什么看法,却听他开口,“阿嫦你是不是不喜欢她?”

卢皎月愣了一下,奇怪:“没有啊。”

虽然魏怜是剧情里的恶毒炮灰,但她除了把周行训从女主那边抢走了之外,完全没有像原著那样再踩女主一脚的意思。大概是抢得太轻易了,没把女主放在心上。

既然这人没有对付女主的意思,她也不至于因为一个“恶毒炮灰”的身份针对人什么。

说实话,她都有点感动。

在面目全非的剧情里,出现一个按部就班完成使命的人,那得是多大的不容易啊!

周行训却蹙着眉,“但是阿嫦你……”不想我去她宫里。

他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他想起来了,阿嫦从来没介意过他去哪。明明那天阿嫦去找郑淳的时候,他抓心挠肺地在树上等了一下午,恨不得扒在那人屋子的房顶上,听听他们到底说了什么……真正在意的话,不是阿嫦这个样子。

周行训整个人都肉眼可见地消沉下去。

卢皎月:?

她简直大惑不解。

“怎么了?”

怎么突然又蔫了?

周行训摇头:“没什么。”

又一副懒得在意的语气,“后宫和少府都是阿嫦你在管,有什么事你自决就是了,不必问我。”

卢皎月:“……好。”

她垂眸看向手中的纸张。

就算周行训再把少府扔给她管,这也是正经的官僚机构。少府的事,不是后宫事,而是前朝事。

皇后身份本身的政治意味,让卢皎月避免了很多麻烦,但是魏怜不一样,从未听说后妃涉政的,卢皎月简直稍微一想,就知道她会在里面处处碰壁。她真的考虑清楚了?真的能坚持下来吗?

卢皎月想着这些,已经趴回原位自闭的周行训突然侧枕着手臂抬起头来,“阿嫦,你要想好了。”

卢皎月:“嗯?”

对方这语气听起来有种异乎寻常的认真。卢皎月不自觉地看过去,就见周行训定定地盯着她看。

他语气认真:“这不会是第一例,也不会是唯一一个。只要阿嫦你开了这个口子,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周行训确实全没插手后宫事,但是他知道最近请离的是什么人:年华尚在、还无子嗣,不是名门望族、但家中也有薄资。

这样的身份,与其在宫中虚耗,不如出宫另寻出路。

但是有儿子的,特别是“养子”的,并不会这么做。

离了宫,她们不再是皇子的母亲,“养子”也不可能有皇子的待遇,所以她们会等,等到儿子前往封地的那一日。到了那个时候,她们才会自请随子同往。

按照周行训本来的打算,等孩子长一长,长到了能立住的地步,他会尽早把人封出去的。那样一来,这一部分人也会离开。

可是今天的事,阿嫦一旦点头,会给她们看到一条新的出路。

父亲、夫君、儿子……

这是一个女子的一生的依靠。

可是他后宫里的这些人,本就是踩着“夫君”的血往上爬的啊。

想到这里,周行训忍不住笑起来。

他仍旧侧枕着手臂,但是眼神明亮地看过来,像是看到什么很高兴的事一样。

他放慢了声音,一字一顿道:“阿嫦,你来决定。”

她们的前途在你手上,她们的命运系于你的一念之间。你来决定她们的未来。

我也很好奇。

她们会做出什么选择,又能做到何种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