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行训手指骤然收紧, 那突然加大的力道抓得卢皎月嘶了一声。周行训像是被烫到了一样,连忙收回了手,又急急忙忙地举起来看, “没事吧?我去找赵叔。”
卢皎月抽回自己的手摇头。
放过赵老军医吧, 刚刚战后,正是伤兵营那边最忙的时候, 一个人恨不得分成八个来用,周行训去折腾一趟能把人逼疯。
不过周行训这么一闹腾, 卢皎月心情也平静了许多。
对于当下的事情,只能选择自己能力范围内的最优解,但求问心无愧就是了。
她定了定神,问:“对于马府的这些女眷,你打算怎么安排?”
周行训似乎有点心不在焉, “先带回长安。”
卢皎月:“然后呢?”
“将领有看上的会跟我讨要, 其他的赐给此战有功勋者, 无婚配的先。”
卢皎月略微皱了下眉,但还是努力放平心态,问:“怎么‘赐’?”
周行训被问得一懵, 总算回过点神来。
他看着卢皎月,不太确定地回:“就……赐?”
两人对视着看了一会儿, 卢皎月确信自己从里面看出了异常诚恳的迷惑。
卢皎月:“……”
她沉默了一下, 问:“就没有相看一下吗?万一不合心意,对两边都不好。”
周行训“嗐”了一下摆手,“阿嫦你不知道,这年头讨个媳妇有多难。有个就不错了、他们还挑?”
他脸上写满了‘给你们是福分’‘多大脸呢敢挑’。
卢皎月:原来是个完全双向的盲婚哑嫁。
很好, 这很封建.jpg
她被噎了一下,到底还是开口:“能把这次受赏的将士名册给我吗?也好提前看看是哪里的人、什么品性。虽说世事造化弄人, 但若能促成一段良缘,也是佳话。”
她能帮上的可能不多,但还是想尽力给那些女子争取到范围内的选择权。
周行训没有在第一时间回答。
卢皎月略微意外。在周行训手下干了一年多的活,她也算对这人有点了解,周行训其实不太在意细枝末节,只要自己铺开的摊子能收住了,他完全无所谓当事人中间是怎么操作。
她抬头看过去,却对上了一双染着笑意的眸子。
周行训像是听到了什么高兴的话一样,很认真地重复,“阿嫦你说‘世事造化弄人,却也能促成一段良缘’?”
卢皎月不太明白他情绪怎么突然高昂了起来,但还是点点头,“……是。”
这么答应着,她莫名有点不好的预感。她每次对周行训的情绪转变摸不着头脑的时候,对方就要闹出点幺蛾子,这次也没能逃出这个定律。
卢皎月紧接着就听周行训开口:“我来帮你!”
——果然!
卢皎月想也不想地婉拒,“还是不必了,刚刚城破,正是军务繁忙的时候……”
周行训:“我不忙!”
他扬了扬头,语气肯定道:“我特别闲!”
卢皎月:“……”
这有什么可骄傲的?为什么这么闲你自己心里难道没有点数吗?!
……
…………
卢皎月不太想让周行训帮忙的原因倒不是怕他添乱。
只要不是故意搞砸,周行训多数情况下都挺靠谱的,只是他的“靠谱”中往往透露着出一丝“离谱”。有他插一脚,事情常常会朝着意想不到的方向狂奔而去。
卢皎月本意是办一个限定范围的相亲会,但是多了周行训在旁边出主意,本来的相亲里新增了军中比武,之后又多了骑射御猎。
周行训对此振振有词:只是看旁人的评价能有什么了解?就算见了面聊聊天也保不齐是个绣花枕头。当然要真刀真枪的试试,才知是不是勇武之人。
虽然卢皎月觉得这是选丈夫不是选勇士,但是……算了,能增加点了解程度也是好事。
就是卢皎月越琢磨这个流程越有一种熟悉感。
等到初步讨论出个框架,准备着手细化的时候,她突然恍然大悟:这不就是“选妃”吗?!只不过被选的从进献美人变成了军中将士,选人的从周行训变成了马府女眷。
卢皎月:“……”
离大谱.jpg
虽然想通之后,卢皎月发现自己对这个流程相当熟悉且有经验,但是军中将士毕竟不是后宫美人,卢皎月没那么方便插手。周行训直接大手一挥,把事情扔给了本就在结算战功而忙得不可开交曹和忠。
卢皎月:“……”
在周行训手底下干活,实在是件相当考验心态的事。
不过这位曹统领显然比卢皎月更习惯周行训这随时甩锅的作风,虽说心里纳着闷“这会儿比哪门子武”,但是军令如山、他还是很干脆地接下来,然后……把事情扔给了耿存。
先登之功,赏绢千匹、得封亭侯。
昔日无名小卒、一朝直入青云,这便是“先登”。
这位耿侯一下子成了军中最炙手可热的人物。
也特别忙。
手下有了这么一个能干的下属,曹和忠简直无师自通了万恶资本家的画大饼技能,“好好干,你也瞧见了,咱们陛下从不亏待有功之人。”
就算军法严苛再怎么令士卒怨声载道,但是到了军功论赏之时只有让人喜笑颜开的份儿。但耿存这会儿却没法笑出来,他使劲咬了咬牙,跪地行礼,“将军恕罪,属下想求一个面圣的机会。”
曹和忠:?
他倒是不介意手下的人有“上进心”,但是“你这想越过我往上爬的心思是不是表现得太快、也太明显了?”。
耿存也确实是被逼得没办法了。
他知那位一向厚遇将士,他以先登之功换求娶莺莺,对方必会答应,可是他根本没机会说出口!封爵换赏有很多先例,倘若他想以官位换钱财、那依例行事便是,但是求娶美人却不同,必得那位亲口允诺才能作数。
耿存确实可以等,那位拔营东归前必定是会召见功臣的,可他不敢赌。
那位喜好音律从来不是什么秘密,恰巧莺莺又极擅琴。
真到了那个万一的地步,他就是有一百条命也不够和皇帝抢女人的。
明明近在咫尺,可错开一步就是后半辈子的形同陌路。
这种焦灼感之下,人实在很难保持冷静,耿存甚至都没有注意到曹和忠的脸色,而是低着头就继续说下,“属下想向陛下求一份恩典。”
曹和忠舒了口气:还好,不是他想的那个意思。
毕竟是周行训亲自点过名的人,好用是好用、但是处理起来也很棘手。他处置得重了是打周行训的脸,但要是任由人踩着自己往上爬……可以预料到、他那本来就是靠爹的面子又得往下狠跌印象分。
提着的心放下,曹和忠再看人又觉得顺眼起来,“行吧,起来说话。说说是什么恩典。”
……
曹和忠那边忙着明确上下级关系,这边周行训也挺忙的。
虽说军中比武的安排是扔给曹和忠了,但是还是许多其他的琐事,周行训对此表现了难得的热情,居然没有嘴皮子一碰、万事不管的撒手,而是凡事亲力亲为。
这边卢皎月正翻着封赏名册,看着一个略微奇怪的数字,忍不住低低地“咦?”了一声,但还没来得及开插件验证,旁边就凑过来一颗脑袋。
卢皎月眼疾手快地把刚打开的插件关上了。
伤眼睛。
周行训对此完全没有什么自觉,凑过了瞄了几眼,就异常肯定道:“抄错了。”
卢皎月“嗯”了声,“我也觉得奇怪。”
坚定不移地相信自己的判断其实也是种能力,反正卢皎月觉得自己没法像周行训那样一口咬定什么。
正这么想着,旁边周行训已经很有行动力地起身,“这是入册的抄录,掌记官那边应当有原本。阿嫦你等着,我去给你拿!”
话没说完,人就已经跑出了屋,卢皎月的那句“等等”根本没来及说出口。
卢皎月:“……”
倒也不必亲力亲为到这地步。你让人跑个腿不就行了?!
她有点儿怀疑周行训是单纯的坐不住想开溜。
这次倒还真不是,周行训巴不得在屋里多呆会儿呢。
只不过这种调底本原件的东西许多时候都需要主将印信,复核的流程很麻烦,而且底下的士卒不识字,一旦涉及文书类的东西就很容易拿错。这么来回折腾几趟,他自个儿都够去拿八回了。
只不过周行训刚刚走出去没多一段,就听见一阵琴声。
弹得……还行吧。
手收得太紧了,偶尔有几个跨度大的音显得不连贯。
周行训下意识地在心底里点评了几句,倒也没太往心里去,往那开着的院子们里瞥了一眼,就打算接着往前。
只是他的目光刚刚落过去,那调就崩了。一阵指甲剌过琴弦的刺耳噪音直灌耳朵,周行训简直是忍不住露出个牙酸的表情。
不行就别弹啊。
每回都来个这样式儿的,他耳朵还不够受罪的呢!
他不由地瞪了人一眼,抬脚就想快步走开。
但是下一秒,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他脚步突然顿住了,若有所思地看过去。
里面的女人强撑着露出了一个笑容。
脸色惨白惨白的,恐惧让她面颊上的肌肉都在抽动。
挺难看的,不过周行训也习惯了。
每次战后都能遇上这么一两个,心理素质好点能弹吹完一首曲子,差点的就像是现在这个样儿。
但其中相同的都是眼底的恐惧,只不过有的人藏得深一点儿、有的藏得浅一点。
当野心压过恐惧的时候,这张脸就会变得漂亮起来、调子也会变得流畅。
周行训将这些恐惧看得清清楚楚,也无比明白她们强忍着恐惧也要从他这里交换的东西:权势财富、位居人上、掌控生死的地位……人都想要这些,不分男女。
但是阿嫦是不一样的。
她从一开始就完全不同。
没有害怕、没有恐惧,她甚至没有打算从他这里交换什么……
想通这一点,周行训只觉得先前萦绕心间的郁塞情绪好像一下子疏解开来。
——他就说么!
什么长安输不输的?他和阿嫦之间才不是那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