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帝后19

路上的话题过于沉重,一直等到进了长乐宫,卢皎月都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人。

两人之间的气氛实在僵硬,就连长乐宫的宫人都有所察觉。

宫人不知发生了什么,心底各种猜测纷飞,但面上却只是越发小心地收拾好沐浴安寝事宜,生怕触了主子霉头。

好在这两人其实都不需要近身伺候:卢皎月是不习惯洗澡的时候还有人在旁边守着,周行训是单纯的不耐烦、他嫌弃伺候的人动作太慢。

总归在这种主子心情不虞的时候,越是少接触越是好事。这会儿宫人们多半都松了口气,轻手轻脚地准备好一切,飞快地退了出来,生怕招了主子的眼。

卢皎月有所察觉,不过也没太在意。

宫内人的生存哲学罢了,没什么好计较的。倒是她洗完出来,意外地发现望湖正守在一旁。

见卢皎月出来,这位长乐宫的大宫女立刻满脸担忧的看过来,神情中是满是欲言又止。

望湖猜是帝后两人因为出宫的事起了龃龉:多半是殿下劝诫惹了皇帝不快?

她眼里自家的殿下当然是千好万好,但就是太拧了。就陛下那个不着调的性子,稍微顺着点也没甚。殿下这样子,惹了陛下不快、却也没人记她的好。

卢皎月倒不知道望湖想得那么多,她倒是看出了对方脸上的担忧,不由冲着人摇摇头,“不是你想的那样。”

只是周行训路上说的那段话是不可能跟望湖提的。

“手刃亲生叔父”这种事实过于残酷惨烈,恐怕在周氏部众内部,也是只有个位数人知道的秘辛。起码就卢皎月此前知道的信息中,并没有人提到周家叔父的死因——周行训的战绩太过光辉灿烂,以至于所有人都觉得他接手周氏部众理所当然,没有人去思考一个虚岁十八的少年是如何越过族中叔长接手军权的。

最后卢皎月也只能安慰:“没什么事,早些去歇着吧,留个小宫女看着灯就行。”

她要是不这么说,望湖能在这儿留一夜。

打发走了想得太多而忧心忡忡的大宫女,卢皎月进了内殿。

周行训早就先一步进来了,这会正撑着脸坐在桌面,耷拉着眉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的情绪一向是热烈又灿烂的,不管高兴还是生气都是极度鲜明的色彩,这会儿突然这么沉寂下来,叫人十分不习惯。

卢皎月迟疑了一下,还是抬脚走过去。

事实上,周行训这会儿确实挺愁的。

那些事都是早八辈子的陈年老黄历,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想起来。想起来就算了,还和皇后说了。

他其实没觉得有什么。

“弑亲”这种事任谁都很难过得去,周行训承认他现在想起来依旧堵得慌。但是问题是当年他和周嶷都你死我活了,就是再给他来一百次,他该动手还得动手啊!说不定下手还能更利落点。

但是阿嫦从他说完之后,就一直没说话。

生气了?也不像。

是觉得他不忠不义不节不孝?

啊这、他好像还真没法反驳……

随着这个念头冒头,某些不大愉快的记忆也随此泛了起来。

长者跪地顿首、泣涕而拜,极谏他莫作称帝之事。两人那次不欢而散,周行训没想到那是最后一次见面。

阿嫦是不是也这么觉得?

君臣、正统、宗法伦常……竟比自己的命还重要?!

周行训觉得心底更堵了,连喘气儿都怪闷的。

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天。

称帝加冕,所有人都在庆贺,他也在笑。他必须得笑。

纵然视作师长之人的白幡挂满府上。

他却连前去吊唁都不能!

那人劝他不要称帝。

可是那是他能做主的吗?!

那些人、那些跟着他四处血战、战场上搏命的人,想要的真的只是一方富贵吗?不!根本不是!!他们要的是封侯拜将、名留青史!要的是子孙后世、代代余荫!

就连前梁失落的玉玺都摆在他桌子上了。他能退吗?!

他根本不能退!!

他若是想退,周氏的部将先不答应,伪赵降将必定心有不安,就连麾下士卒都有可能心生动摇……他但凡敢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这条路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回头。

那人明明知道这个道理,他明明一清二楚。

所以才在那种日子,狠狠地往他心口扎上一刀。

……

骤然想起的旧事实在叫人心底发闷,察觉到卢皎月走近,周行训却没什么动弹的力气,只是蔫哒哒地抬了一下眼,低着声:“阿嫦……”

语调像是有点委屈。

他抿了抿唇,“我没做错。”

杀了周嶷没有错。

周嶷不死,死的就得是他。

称帝也没有错。

赵军与魏州军以大河为界陈兵两岸,他绝不能让赵帝再打出“平叛”的名义,那是两军对峙的关键点,他不能在名义上输对方一头,这对士气的影响太大了。

诚然,他可以随便找一个身负前梁皇室血裔的幼童,把他立为傀儡,也让“灭赵兴梁”的旗号更听起来更立得住脚一点。但是周行训自问,他甘心在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幼童身前跪地叩拜、俯首称臣吗?他不甘心。

况且幼童总会有长大的一天,在那个位置上,就总会想要拿到手的权柄。但是凭什么呢?!是他带兵厮杀于前,是周氏的将士埋尸于外、露骨于野,凭什么一个什么都没做的外人,仅仅凭借着一点微薄的“真龙”血脉,便轻而易举地坐享战果!

若是那梁室真的有祖宗庇佑,又怎会有今日的江山易主、山河沦丧?!

他就是不甘心!!

既然是早晚会踏出的一步、那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做得干脆点?!

周行训说着“我没做错”,后槽牙却咬紧了。

他像是想要躲避什么一样,没有去看卢皎月的表情,而是紧绷着一张脸转过头去,看神情有点像是闹别扭……也确实是在闹别扭。

他有点愤愤地想——

早知道就不说了。

他不说、阿嫦又不知道。

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烂事,早该扔在旮旯角发霉去!!

正这么想着,却听到一声上首传来一声低低的“嗯”。

因为思维发散地太远,周行训居然一时没反应过来这声应答到底是在回应什么的,刚想要开口,却被人轻轻地拥住了。

触及的一切都是柔软的,淡淡的香气萦绕而来,手臂轻柔地绕过肩膀,一下一下地拍着脊背。

周行训神情都茫然了一下。

过了会儿才意识到,他被人拥在怀里。

这对他来说过于陌生了,或许是极其年幼的时候才被这样抱过。

一点零星的记忆浮现,但是过于久远又太过模糊了,根本什么都看不清楚。好在周行训并不是一个纠结于过往的人,这会儿只是静心感受着脊背上的碰触。

一下又一下,动作又轻又柔软。

惹得人心都跟着痒痒起来。

周行训本来就极少沉溺于负面情绪,刚才那点升腾的愤懑刚刚冒了个头,就在这个拥抱中烟消云散。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回抱,但手指动了动,又莫名不想打破当下的气氛。于是只能按捺着心底那股狗抓猫挠似的痒痒感,强自把自己摁在原地。

同时大脑飞快地转着:阿嫦这是在安慰他?是心疼他?

是吧?他应该没会错意?

正这么不太确定地想着,听到那道柔和的声音再次响起,“你没做错。”

周行训愣住了。

飞转的思绪像是错位齿轮一样空置了下去,复杂的情绪从心底汹涌而出,回神却发现自己居然有些鼻酸。

他真的没做错吗?

就算有再多冠冕堂皇的理由、再怎样旗帜鲜明的立场,事实仍旧无法辩驳,他杀死的亲生叔父、逼死了自己的老师……他从未被过去困囿,但是极为偶尔的时候,他也会在心底低问:那些抉择、真的是对的吗?

这个问题是没有答案的。

因为他无比清楚,这世间的事本就无法用对错来衡量。

可是现在,有人在他耳边温柔地低声“你没做错”。

这一刻,周行训突然发现,他其实在意的并不是所谓对错,他其实只是想要一个能站在他这边的人而已。

就算、只有一个也好……

血脉相连的亲人无法信任。

释迷解惑的师长有为之慨然赴死的节义。

部将愿意追随赴死。但他是周氏主将、他才是所有人的主心骨,这条路越是九死一生,他越是不能在部将面前露出丝毫动摇。

可阿嫦是不一样的,阿嫦和他们都不一样!

——阿嫦,是他的皇后啊!!

这本就是和他并肩之人。

想通这一点,周行训只觉眼前是明光乍现般豁然开朗。

这一瞬间溢出的满足感几乎让人目眩,全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肤都舒展开来。他早就把先前顾及的气氛抛到了脑后,伸手就抱了过去。整个人都贴过去还觉得不满足,手臂微微用力,直接打横抱着人捞到了怀里。

卢皎月因为这突然的失重猝不及防,下意识地抬手想抓住点什么稳住身形,最后手臂勾在了对方脖子上。

等定下神来一抬头,就对上了一张笑得过于灿烂、像是没心没肺的脸。

那张脸的主人声音朗朗:“皇后!”

卢皎月:“……”

刚才绞尽脑汁努力想要安慰对方的自己简直像个傻逼。

再真情实感地心疼这个人她是狗!!

卢皎月半夜是被热醒的。

仿佛有个滚烫的火炉贴在身边,热得人汗都下来了,她想挪得远一点,但是却连翻身都没能成功,有点像是鬼压床,但并不是那种轻飘飘的僵硬,而是一种更实质感的重量,身上像是真的被什么压着似的、特别沉。

卢皎月终于清醒过来。

然后就发现,周行训手脚并用、八爪鱼似的扒在她身上。

卢皎月:“……”

周行训睡觉不老实,卢皎月半夜被撂过的一条胳膊半条腿砸醒也不是第一次了,到了现在,她已经能很从容地把对方越界的零部件扔回去,然后接着睡了。但是这样睡着睡着、整个人都扒过来还是第一次。

这怎么扔?

卢皎月只思考了一秒就放弃了:根本扔不动。

还是得把人叫醒。

想着,她抬手就去推人。

只是触手的温度却让她微怔:好像有点烫?

周行训的体温偏高,天冷的时候她还是挺欢迎对方过来睡的,但是也没到现在这程度,都烫手了。

卢皎月:“你发烧了?”

脱口而出后又忙改口,“发热。”

卢皎月也不是第一次嘴瓢了,周行训一贯不太在意这些,这会儿烧得迷迷糊糊就更是了。

他应该没睡,卢皎月手贴过来之后,他小狗似的蹭了两下,难受得直哼哼。

卢皎月这下子彻底没了睡意。

她抬手贴了贴额头,又摸了摸脖子,确定这人的温度真的不对劲,不由又推了推,“你先松开,我去叫人给你请医官。”

周行训没撒手。

他大概嗓子烧得有点干,声音发哑,说话间还带着点明显急促地喘气儿声,“没有。”

这是回答卢皎月先前“发没发热”的问题。

周行训说得斩钉截铁,但卢皎月半个字都不信他。

这人有时候很小孩子脾气,他都能干出把药偷偷倒花盆里的事,这会儿嘴硬说自己没发烧太正常了。

话虽如此,卢皎月也没打算和一个病人分辩什么,只是顺着他的话接,“好好,没发热。就是叫医官来看看,要是没什么事的话,就不用喝药。真要是有事、看看能不能扎针。”

卢皎月觉得,她哄郑家的那个三岁小表弟也就是这样了。

周行训倒是有点好处,他就是不喜欢喝药,倒是不怕扎针……比三岁小孩成熟一点,也就五岁吧,不能更多了。

周行训却依旧没有松开。

他呼吸又重又急促,整个人都不自觉往卢皎月身上贴,卢皎月倒是能理解他这会儿想贴点凉的给自己降温的感觉,但是温度这东西是传导的啊!以她现在都快被蒸熟了的情况,也没有比周行训凉到哪里去。

他埋首在卢皎月颈侧小声哼着:“阿嫦、抱一会儿、你让我抱一会儿……抱一会儿就好了。”

滚烫的热气从颈侧拂过,说话间炙热的嘴唇似有若无地碰触着那一小块肌肤,细密的战栗感从碰触的地方扩散开,卢皎月不自觉僵了一下。

她压下微微急促的呼吸,再次抬手推人,这次语气重了许多:“你松开。”

周行训呼吸越发不稳起来,却没松开手,只是在耳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阿嫦”。

卢皎月:“……”

叫她有什么用?她是什么人形退烧药吗?!

这人发烧后是这么黏人的个性吗?

卢皎月这么想着,下一秒头脑却空白了一瞬。

颈侧的触感滚烫又濡湿,因为离着耳边太近了,那舔舐间黏腻的水声分外清晰地传入耳中,一并听见的还有他的吞咽声。

卢皎月:!!!

她脑子炸开了。

……

半刻钟之后,卢皎月眼神放空地看着床帐。

一开始么,确实挺措手不及的。但是这会儿她已经能心如止水、甚至还有点想笑——怪痒痒的。

像只狗子,又舔又拱的。

卢皎月甚至没忍住撸了两下头毛,给他换了个地方:别舔着痒痒肉。

毕竟这种时候要是笑出来,怪不礼貌的。

卢皎月放空着想了一会儿,倒是找到了原因:“因为那半只鹿?”

周行训哼哼了两声。

大概实在难受了,这声音听起来还怪委屈的。

卢皎月:“……”

她一边在心底哀叹着“这都叫什么事啊?!”,一边轻轻拍了拍人,示意他稍微让开点缝隙、别贴得那么紧。

周行训不情不愿地稍微退开了点,但是手仍旧紧紧环在腰侧,仿佛怕人跑了似的。

卢皎月:行了,知道啦。不跑。

她伸手摸索着往下,又无端端地想起了自己刚才心底的念头。

——居然还真的是人形退烧药!

……

情况不知道该说顺利还是不顺利。

卢皎月还好点,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周行训……卢皎月一直都不知道怎么吐槽这一点好,他真的是、只会往里面怼!

就这么磕磕绊绊地折腾了半宿,卢皎月觉得自己的左手都要废了,总算彻底结束。卢皎月困得眼皮都快掀不开了,迷迷糊糊地警告了一句“下次别乱吃东西”,连回答都来不及听,就阖上了眼,意识彻底陷入黑沉之前似乎听到一声肯定的应答。

意外地让人放心。

起码信守承诺这方面,周行训做得还是不错的。

卢皎月是睡了,但是周行训人还精神着。

或者说有点亢奋。

他强自按捺住那些亢奋的情绪、把折腾得一团糟的床铺整理好,人也跟着老老实实地躺下,但是阖着眼酝酿了半天,再睁开的时候仍旧清凌凌的没有半点睡意。

他翻了个身,想要再度伸手抱住身旁的人。

但是手臂都抬起来了,看着那边整整齐齐的床铺和睡得“整整齐齐”的皇后,突然就顿住了。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去打搅,而是往上蹭了蹭,靠着床柱坐起来,低头看向身侧熟睡的人。

舒缓又悠长的呼吸带动着身体微微起伏,注视着那宁静的睡靥,周行训只觉得一种异样的满足感满溢着胸腔,那些躁动不安的情绪奇异地平静下来。

他喜欢明快的乐声、喜欢热烈的舞蹈,喜欢策马疾驰、也喜欢挥剑破空、箭矢脱开弓弦凌风而去一瞬间……他喜欢着这一切奔腾的、热烈的、自由的东西。

但是这一瞬间,在这如水的夜色下,他不期然地产生了这样的念头:如果是这样的静谧宁和,他也是极喜欢的。

他不自觉地放缓了呼吸的节奏,想要和身侧的人保持同调。

在这样放缓了速度的悠长呼吸间,睡意慢慢升起。理智的克制随着意识的朦胧失去了效果,他还是顺从着本能轻轻地拥了过去,低低地在那人耳边轻唤了一声:“……阿嫦。”

想要用蜜蜡封存,将这一刻长长久久地保存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