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瑾行恨恨地把帕子砸进铜盆里,脸上不知是什么表情。
黄内侍为难道:“陛下……”
周瑾行叉腰朝正殿去了,他赶忙跟上。
钱嬷嬷适时送上润嗓子的茶饮,她似乎知道周天子火气旺,饮子是金银花茶,水温刚刚好。
周瑾行接过抿了一口,忽地顿住身形,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说温淑妃为何不让永福宫的人提审窦氏?”
黄内侍愣住,一时摸不着头脑。
周瑾行看向钱嬷嬷,问:“嬷嬷你说,是因何缘故?”
钱嬷嬷看了看黄内侍,他三言两语说了一番。
钱嬷嬷垂首思索了阵儿,答道:“回陛下,老奴以为,窦氏多半是活不成的。”
当即把她的见解说了。
之前窦氏被关押进掖庭局的地牢里,离死期就已经不远了,结果温淑妃把人提了出来,多保了她一日性命。
现在永福宫提人审问,因着窦氏是罪奴身份,又触犯宫规,就算桃红之死跟她没有关系,也能按宫规处死。
温淑妃定是防备那边按宫规处置,这才拒绝提审,等天子亲自过问。
唯有这般,窦氏才有避开宫规存活的可能性。
听了她的解说,黄内侍恍然大悟。
周瑾行一时对窦氏心生好奇,她到底有怎样的魅力能让温淑妃自毁前程去拯救她于水火?
不过是个掖庭罪奴罢了,温淑妃那般精明的人,竟能为着她跟他叫板。
委实匪夷所思。
周瑾行压下心中的困惑,坐到桌案后,说道:“黄文胜,你亲自去提人,这案子便由你盯着掖庭局查明。”
黄内侍应道:“老奴领命。”
说罢下去办差。
另一边的长春宫里,窦春生内心惶惶。
温淑妃为着她被天子罚禁足,且刚才又把永福宫那边给得罪了,保她的代价着实太大。
倒是温颜一点都没放到心上,而是琢磨着被禁足不准外出,那日子多半很无聊,索性搞点麻将来娱乐混日子。
这个时代只有叶子牌,老祖宗们还没把国粹发扬光大。
温颜回忆起以前刷短视频看到的内容,古代麻将好像是用竹片和骨头制作而成。
反正她有大把时光消遣,索性做一副麻将好了。
在她兴致勃勃吩咐小安子去寻竹子和猪骨头时,黄内侍前来提审窦春生。
采青兴奋地进偏殿通报,眉开眼笑道:“主子,黄总管来了!”
温颜愣了愣,似没料到对方这么快就上门了,诧异道:“这就来了?”
采青点头,“他说来提窦娘子去掖庭局审问。”又道,“是圣上亲自发话的。”
温颜这才展露笑容,欢喜道:“传他进来。”
稍后黄内侍进殿行礼问安。
温颜心中舒坦,开门见山说起窦春生的案子。
黄内侍和颜悦色道:“昨日娘娘为窦氏请命,圣上允了,命老奴协助掖庭局查明永福宫宫女身亡一案。”
温颜站起身追问:“这事惠妃娘娘会插手吗?”
黄内侍:“不会,圣上说了,老奴亲自协助掖庭局查明真相,惠妃娘娘不会过问。”
温颜笑道:“那敢情好。”
黄内侍:“现下老奴能把窦氏领走吗?”
温颜点头,“既然黄总管亲自走了这趟,我自是无话可说。”
当即差人去把窦春生带来。
在等人的间隙,温颜严肃道:“我还有一事相求,还请黄总管答应。”
黄内侍客客气气道:“娘娘只管说来。”
温颜:“窦氏是罪奴不假,可她在掖庭的所作所为,相信黄总管也知晓几分。
“昨日我豁出去为她请命,还请黄总管能秉公办理,还她公道,也不枉我自毁前程许她一条生路。”
黄内侍答道:“娘娘放心,倘若窦氏真是被冤枉的,圣上自会替她做主。”
温颜:“有黄总管你这句话,我便放心了。”
黄内侍心中似有疑问,试探道:“不过老奴心中倒有疑惑,不知娘娘可愿解答?”
温颜爽快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黄内侍正色道:“说到底窦氏终归是掖庭罪奴,娘娘这般抬举她,不惜惹恼圣上,在旁人看来实难理解。”
温颜笑了笑,朝他招手道:“我给你看一样东西,你便能明白我为何这般力保窦氏。”
木头箱子里的《千金集》落入黄内侍的眼里。
他看着那些整齐的碎粗布和竹片残纸等物,困惑问:“这是?”
温颜脸上写着崇拜,解释道:“这是窦氏记录的《千金集》。”
当即同他讲解《千金集》中记录的病例药理知识,皆跟女性相关。
黄内侍听得糊涂,不解道:“娘娘就为这个吗?”顿了顿,“太医院里也有许多医书,它们不比《千金集》差。”
温颜摆手,意味深长道:“倘若这次我能把窦氏保下来,日后不仅掖庭里的罪奴能得益,六宫的宫婢也能得益。”
听了她的理由,黄内侍的内心大为震动,欲言又止道:“私自看诊,本就是触犯宫规。”
温颜反驳道:“宫规是人定的,它可以改。
“我就问你,你想不想它改?
“让太医院资历浅的去给仆从看诊,一来可以历练,二来也能解奴婢们的困境,三来一旦宫中发生传染急症,也能迅速隔离防范。”
她一本正经地讲解自己为什么力保窦氏,丝毫没有主子凌驾于奴婢的高高在上。
不管怎么说,黄内侍虽然无法理解,可是那份真诚还是令他动容。
她有把他们这群奴仆当人看。
不是说说而已。
她在用实际行动去践行,就从跟周天子叫板开始。
把窦春生领出长春宫,在前往掖庭局的路上,黄内侍心绪难平。
那时两边的红墙甬道狭长得仿佛看不到尽头,太阳西落,一行人走在阴影里,黄内侍忽然说道:“窦娘子是个有福气的人。”
身后的窦春生一下子就听明白了话中的含义,回道:“罪奴能遇到淑妃娘娘,也不枉到人间走了这趟。”
黄内侍顿身瞥了她一眼,“你算是遇到贵人了。”停顿片刻,“像这样的贵人,整个六宫都寻不出一位来。”
窦春生垂首沉默。
她在这座冷冰冰的皇城里生活了十余年,第一次体会到了被人尊重的滋味。
药婆,是下九流的路子。
罪奴,是人人都可以踩一脚的存在。
而温淑妃让她明白,药婆,是一桩充满着神性的庄严职业。
罪奴,其实也可以挺起腰板做人。
掖庭局那边得知黄内侍过来,掖庭丞张宦官赶忙去接迎。
黄内侍是天子近侍,且又是总管太监,虽是奴仆,却是顶级的那种。
就算朝廷官员,都会给他几分颜面,只因他背后站着的是天子。
窦春生被他领了过来,张宦官涎着脸拍马屁。
黄内侍抱着拂尘,说道:“窦氏是我亲自去长春宫领回来的。
“咱们圣上发话了,永福宫宫女身亡一案,由你们掖庭局查办。”
张宦官是个人精,遣退闲杂人等,试探问:“黄总管可愿指条明路?”
黄内侍坐到椅子上,端起茶盏,“该怎么查就怎么查。”顿了顿,“这差事虽是落到你们头上的,可是我黄文胜也担了责。”
张宦官点头。
黄内侍继续道:“圣上口谕,让我监督你们查案。
“我把窦氏从长春宫带过来供你们审问,人家好模好样的,若是有明伤,我也不好向淑妃娘娘交差。
“你们自个儿看着办吧。”
张宦官细细揣摩他话中的含义。
黄内侍也未逗留得太久,交代了几句便离去了。
一个小小的掖庭罪奴,竟能撼动天子亲自过问,掖庭局不敢怠慢,当日就对桃红之死进行一番详细盘查。
当关押在掖庭里的女郎们得知窦春生被温淑妃力保,全都振奋不已。
窦春荷激动得热泪盈眶。
她与窦春生入了掖庭后相依为命,这十余年姐妹俩吃尽苦头,原以为长姐在劫难逃,哪晓得绝处逢生。
窦春荷朝着长春宫的方向拜了又拜,红着眼眶道:“天可怜见,若阿姐能死里逃生,罪奴来生愿为淑妃娘娘当牛做马,报答此恩此德!”
说罢磕了几个响头。
平时跟姐妹俩走得近的曹氏见状,忙上前扶她起身,说道:“元娘吉人自有天相,二娘莫哭,别把她的福气给哭没了!”
窦春荷抹泪道:“曹大娘说得是,阿姐得贵人相助,我这是在替她高兴,高兴!”
曹氏欢喜道:“天子亲自过问,她的性命多半能保下来。”
窦春荷破涕为笑。
有了上头施加下来的压力,宫女桃红之死很快就水落石出。
仵作经过验尸,发现死者宫腔内有肿物,且淤积了大量血块。
先前窦春生曾说桃红有胞宫癥瘕的病症,死因应是肿物破裂出血导致,一一得到验证。
结合死者生前病情和太医院对窦春生开的药方探讨,死因确实跟她无关。
窦春生清白无辜的消息传到长春宫时,温颜正拿糯米黏猪骨。
为了防止光滑的猪骨与竹片分离,光扣合还不行,中间还得填上糯米增加黏性。
小安子把从掖庭局打听来的消息细细汇报了一番。
温颜专注手上活计,头也不抬。
她不仅要保住窦春生的性命,还得把她从掖庭里捞出来。
“小安子你过来,我给你交代一件差事。”
小安子忙走上前。
温颜看着他问:“造谣你会吗?”
小安子:“???”
温颜一本正经道:“你想法子给我造个谣,就说我被圣上禁足,是因为……”
她三言两语简述一番,听得小安子的表情裂开了。
怂恿六宫挑战宫规。
这何止是作死,简直是作大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