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霍也在第一时间发现了安元明。
他侧头看向江云悠,发觉她几乎是顷刻间收敛了情绪,刻意画过的眉在神情的改变下,属于江云悠的那一两分柔和灵动也消失重新变成少年的英气。
他不知为何有些心疼,安抚地握紧掌心里柔软的手,低声问:“陛下也来了?”
“嗯。”
江云悠还没怎么从巨大的惊愕中回神。
秦霍抬手帮她肃正领子,又拿过她手中还没吃完的糖葫芦,“先过去?”
以他的官阶,无召不能直接面圣,不能陪着上前。
“好。”
江云悠皱着眉,还是在想宁邵怎么会来?
她不觉得宁邵是因为难以忍受头疾来寻她,当时派她来,就不可能没想到这一点。见她应是顺便,但到底有何事要他亲自来?
她不由想到石睿识口中的刺杀,原本不该来此处的宁邵竟真的一反常态的出现,原本她觉得不可能的事情,此刻不就有了发生的可能?
江云悠理着繁乱的思绪,她往前走了两步,又回头,看向秦霍手中的青枣糖葫芦,“拿好啊。”
这是最后一串,她还没吃够呢。
秦霍笑着点头。
待得江云悠转过身,他看向隐在夜色里看不清面貌的人,笑意便在夜色里慢慢散去。
“安公公。”江云悠脚步微停,向等着的安元明点头示意,“陛下何时到的?”
“一个时辰前。”
安元明回了礼,领着她往前走。
“小主玩得开心,可也别忘了陛下。”
江云悠听着里面的提醒之意,略觉怪异。
安元明莫非不知她此行目的,这语气怎么好像她有了新欢忘了旧爱,但她可是有公务在身的。
她心中想着,却也没多说,只是应了声,“岂敢。”
两人随意搭了几句话,眼看离陛下近了,也都不再开口。
此处远离人群,灯光本就晦暗,宁邵立于亭中,就更看不清楚他神色,只有风吹动他衣摆的动静。
江云悠上前,被冷风吹了个哆嗦。
“臣见过陛下。”
这凉亭依山,护栏外不到两米就是一个小崖,白日在这远眺风景秀丽,不想夜晚的风竟是浸骨的凉。
宁邵微微垂眸,有一搭没一搭的转着指尖的串珠,从嗓子里低低地嗯了声。
现在江云悠已经差不多能明白宁邵一些短促音节里的意思,她站起身,下意识看过去——听上去宁邵的状态貌似不太好。
不想目光撞了个正着。
或许是真的格外疲惫,宁邵这视线格外慵懒迟钝。
琉璃似的眸子不似往常,就算故作平和也给人猛兽般危险的感觉,此刻平和得甚至有些柔软。
“陛下怎么来此地了?”
江云悠匆忙移开眼,不管心中如何震惊,面上装得十分平静。
“臣尚——”
“在外不称君臣。”
江云悠微怔,那她喊什么?
也不能按年龄喊哥吧。
看宁邵的扮相是个富绅,她想了想,“那臣、我在外称您老爷如何?”
“嗯。”宁邵瞥了她一眼,旋身往后走,“过来坐。”
江云悠这才注意到亭中竟还布置过一番,她难言地看了眼宁邵,心想他不会是有茶瘾吧,来这都还带着。
而且一副促膝长谈的架势。
江云悠心有犹豫,她侧眸看了眼秦霍所在的方向,正想要不要派人去说一下,就听清脆的磕盖声。
“请他上来坐坐?”
江云悠立刻回神,“谢老爷好意,他不喜喝茶。”
——呵。
正坐下的江云悠动作微顿,是被这突然响起的声音给惊了一下——不知道一个人的心理话怎么可以少成这样,少得江云悠有时候都忘了这回事。
此刻宁邵心中突然蹦出的一声冷笑,听得她有点发懵。
这是怎么了,呵又是何意?难道是发现她在撒谎?
“别担心,不会耽搁你太久。”宁邵淡声开口,将手里的东西交给江云悠时,甚至还说了声劳烦。
江云悠手一抖,看向宁邵的目光复杂。
“陛下,您这样臣好不习惯……没外人的时候,臣还是称您陛下吧。”
宁邵胳膊拄着桌,单手撑脸,闻言半阖的目光微抬。
“卿随意 。”
“谢陛下。”江云悠看宁邵转动串珠的频率,觉得差不多可以给他汇报一下近日的事,就听宁邵开口,“取件披风来。”
知道冷了吧。
江云悠指尖贴着温热的壶,看了眼衣衫单薄的宁邵,不由心中冷哼。
待得安元明应声往外走,她才说起被打断了两次的话。
“臣这几日一直按陛下的吩咐,等在靠窗的位置,但并未等来人……不过臣留下名游商,他去过苗疆,好像接触颇多。”
宁邵随意嗯了声。
他对这事好像兴致恹恹,甚至不如江云悠手中的泡茶的动作吸引他关注。
“臣觉得若是界时等不回陛下的人,可以从此人入手试试。”
江云悠提高了点声音,不满意宁邵敷衍的态度。
她其实很关注这件事。
倒不是觉得宁邵被人下了蛊,只是想着若寻常医术治不好,说不定来个虫什么的就好了呢。
宁邵看了她一眼,“卿说得有理。”
江云悠:……
宁邵忽地低笑了声,“卿很爱闹小脾气啊。”
江云悠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宁邵坐直了些。
他像是休息够了,方才那点罕见的懒意就如昙花一现,随着他的动作消失,微阖的眼又变回深不可测的冷冽。
“朕此行未曾宣扬,亦不希望多的人知道。”
“臣明白。”
“至于那人,让——”
江云悠适时出声,“林二。”
“让林二先押送回京。”宁邵拨着手中的串珠,“你一切照旧,晚些时候朕会让人将合理的身份给你。”
“陛下歇在哪?”
听宁邵说出的地方,江云悠疑惑地皱起眉,“臣记得那云阁不外住。”
“朕买下了。”
江云悠:“……臣知晓了。”
这云阁眼馋的不少,宁邵如此大手笔的买下,想必不出明日消息就要传开,耳目众多,如此往来确实需要个身份。
正在此时,披风也取了回来,一旁的太监接过跪地为宁邵披上。
江云悠看那厚度看得眼馋,只好端起杯热茶。
宁邵正单手系着风带,瞥了她一眼。
“去吧,别让人等久了。”
“臣——”
江云悠本还想告知宁邵刺杀一事,可转念一想,哪怕宁邵的人守着也终归是在外面,不是说此事的好地方,也冷得慌,不如等回了宁邵的地盘再说。
思及此,她将面前的茶托往宁邵的方向移了移。
“臣告退。”
安元明守在亭口,见江云悠出来,递上一物。
“小主披上吧,当心着凉。”
江云悠微怔,见安元明肯定的眼神,才确定是宁邵的意思。
他居然还给她拿了件披风。
她先转身冲宁邵无声地行了个礼,这才接过安元明手中的披风,也没敢往身上披。
安元明肯定不能给她拿下人用的,又不会专门给臣子预备,这披风就只能是属于宁邵,这殊荣她还是有些受不起。
等离了边亭,江云悠才松了口气。
她抬眸,秦霍还站在原地,背后是一片灯火通明的繁华。
江云悠搓了搓脸,回头看了眼暗处的边亭,脚步越发快了些。
“陛下赏的。”见秦霍目光落在她臂弯的披风上,江云悠解释,又搓了搓胳膊略微抱怨,“哇你不知道,那山风有多冷。”
“我知道。”
秦霍笑了笑,他一直背在身后的手探出来。
——竟也拿着件披风。
“在外买的,先凑合一下。”
江云悠上前半步,一边配合着秦霍的动作给自己系上,一边目光惊奇,“你怎么知道?”
离开那小半坡,这下面根本不冷。
“前日巡岗时,从那抄了个近路。”秦霍说,“当时半夜,眼睛都吹得睁不开。”
江云悠想着那场面,无情地笑了声。
“还想继续逛吗?”
“可以啊,”江云悠点头,秦霍这份没多问的体贴让她松了口气,“你先前不是说,要带我去个好玩的地方么。”
她从那冷风中缓过劲来,又开始吃之前的糖葫芦。
“嗯,不过还未到时间。”
“没事,再随意走走。”
天虽然已经彻底黑了,但时辰尚早,此刻不过戌时。
两人重新汇入人群,只是江云悠已经无法如之前一样尽兴的闲逛。
她一会想石睿识的话,一会想宁邵的目的,一会又想到云峥,这于他们而言,也是一个难得的好机会。
不过要怎样试试呢?
最好是能把江云峥也带进云阁,等——
“这位公子?”
江云悠蓦地回神。
她才发现两人停在一个摊铺前,摊主正笑眯眯地举着两个绣袋让她选。
之前她路过的时候就想买,不过当时人多,懒得挤,就说了句后面再来。
但此刻江云悠都没发现何时走到这的。
她又走神了。
明明说的不再想这些,要专心。
耳边秦霍的声音没有不耐,他好脾气地再问了一遍,“喜欢哪种?”
江云悠挑了件绿锦白绣的,她自己女红不行,却喜欢研究香料,就喜欢买好看的绣袋。
“你可有喜欢的,我也给你做一个。”
秦霍一愣,“好啊。”
他也选了件,是稍深一些的墨青色。
两人从摊铺离开,江云悠有些无奈。
三番两次的走神,也太扫人兴,要是换成她早就生气了。
“对不住,我今天——”
“你我不必说这些。”秦霍笑着摇头,“走吧,我还能送你一截路。”
江云悠心生歉意,“要不还是看了来?”
她不知道秦霍是想让她看什么,但这浴佛节的主题每日一换,改日也无法补。
“无妨,日后也有机会。”
既如此,江云悠也不再多说。
她状态是不太好,若是待会又走神,哪怕秦霍不生气,她自己都接受不了。
“别想太多,事情总能解决的。”秦霍拨了拨她被风吹乱的发丝,“有什么我能做的,别客气。”
江云悠不觉笑了笑,“自然。”
同秦霍分别以后,江云悠往回走,踏进居住地的时候,忽然又想到秦霍的眼神,还有被他打断话的随从,忽然有了个猜想。
——或许秦霍是想同她表明心意。
想到这江云悠步伐微顿,有片刻犹豫要不要重新回去。
正想着就听见晴乐的声音,故作镇静又难掩焦急和惊慌的喊了声公子。
“有,有贵客来了。”
她走到了近前,小声道,一边说还一边往院里看。
“嗯?”
他们没住客栈,盘了个二进院,该有的配置不缺,没道理直接带她院里去。
晴乐压低声,“奴婢不识得,是石公子领过去的。”
“他在里陪着?”
“没有,石公子出去了。”
江云悠更疑惑了。
要石睿识领着,身份自然不低,但也不能是丞相等人,不然没道理去她的院子。
不会是那呼延二王子色心不死吧?
“走吧。”
江云悠定了定神。
路上她问了晴乐两句那贵客的样貌。
听着不是那二王子,反而有点像……转过游廊,她就看见了那位贵客。
当今陛下负手而立,正在看池中的鱼。
他转过头,目光往下落,“这花开得不错。”
江云悠跟着垂眸,看见自己手里的桃花枝,依旧粉嫩娇艳——她打算拿回寝房养起来。
这可是龙福寺里的桃花树上的,听说那棵树有几分神奇,都有点‘圣树’的意思。
“谢老爷夸奖。”
江云悠将其交给晴乐,带着宁邵去了书房。
等门关上,她才见了礼。
“陛下怎么来了?”
江云悠还以为是她去云阁,没想到宁邵会过来。
宁邵揉了揉眉心,第一次觉得有些失策。
“人太多了。”
他既要当个富绅,身边伺候的人只多不少,云阁里面更是奴仆成群,吵得让他想将人都杀了,不如眼不见为净。
他扔了个折子过来,“看看吧。”
江云悠拿起来打开,发现竟然是家谱,或者说是族谱,她觉得有点莫名其妙,直到在里面看见了自己此行用的假名字。
——恭云。
而宁邵的身份,江云悠上下看了眼,应是她的小叔——恭应蕴。
再往后翻,就是主要人员的生平。
江云悠找到自己的那部分,发现甚至记载了何地上的学堂,师从何人,来这龙福城的前因后果,贴合了她胡乱做的身份,但更真实了。
甚至后面还附带了相关的凭证。
而恭应蕴来的目的有二。
带回家中小辈以及建立同龙福寺的往来。
“这,是真的?”
江云悠看着这族谱,总感觉不像是凭空捏造,就好像她这身份,也确有其人。
“自然。”宁邵看了她一眼,“能为朕所用,是他们之幸。”
江云悠知道陛下权力大,但也没想到能如此。
或许不止存在一个,看上去与朝堂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家族,从一开始,就是因其而出现。
都是皇帝手中不见光的暗子。
“臣只是有些惊奇。”江云悠将这思绪摒弃一旁,“臣还有一事要禀告陛下。”
她先说了龙福寺的问题——这几日下来,她怀疑这个寺庙不太‘忠君’,它所宣扬的‘恶’,几乎都在隐秘的暗射诋毁皇帝。
而关于刺杀一事,江云悠还是隐瞒了丞相的出现。
一方面她总觉得慕敏博干不出这叛国的事,二来此次情况复杂,还有呼延的人,不宜先内乱。
何况宁邵想削相权已久,两方之间,说这种话太容易出事端。
“此事重大,臣恳请陛下先行回宫,不给人可乘之机。”
宁邵没有说话。
烛火悠悠,照着面前人的脸,眼里竟是真切的担忧。
这眸光清澈明亮,毫不作伪的关心像拥有滚烫的力度,烫得胸腔里竟滋生出种陌生的情绪。
半晌,他低哑的声音才响起。
“为何要告诉朕?卿不是希望朕死吗?这样你就自由了。”
——梦里都在喊,此刻又是为何?
江云悠心中一惊,她抬眼,对上宁邵的视线。
烛火跳动让他琉璃似的瞳孔也跟着明明灭灭。
“亦或是,卿开始舍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