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云悠神色发怔。
心里的震惊透过薄薄的面皮,显露在脸上,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恍惚。
商议。
他一个帝王何须商议。
江云悠想着这两个字,不真实得像是她的幻听,但宁邵好像是认真的。
“朕这头疾来得毫无缘由,也不知何时能止,总不可能让卿一直在朕左右。”他说,“只是近来事情颇多,朕需要睡几个好觉。”
江云悠看着宁邵按了按眉心,许是疲倦,褪去白日的高不可攀,他显出些慵懒的怠意。
她忽然觉得宁邵好像一只缅因猫。
看上去总是俾睨天下,凶狠无比的样子,可接触久一点,他的锋利就会柔软下来。
只是想睡个好觉,过分吗?
好像不过分。
“陛下为何告知臣这些?”
江云悠神色有些复杂。
扪心自问,如果换做她,被头疾折磨许多年,突然有个人能让她脑子恢复平静,简直恨不得全天候将其绑在身边,哪还能如此冷静。
若是个明君也就罢了,可偏偏是宁邵。
“因为,”宁邵眉尾微抬,嗓音稀松平常,目光却有几分专注的分量,“卿想知道。”
因为你想知道,所以哪怕他贵为九五之尊,也愿解释一番。
江云悠呼吸停滞了片刻。
她久违地感受到一股热血冲上头的感觉。
就好像上辈子她被迫接手复杂的案子,在几近崩溃冲老板发脾气时,对方轻描淡写又认真的看她,“因为我知道你行,这也是你想要的。”
让人百感交集,头皮都有些发麻。
但如今的江云悠再也不是当年涉世未深的小年轻,一股热血能燃上大半年,她很快冷静下来。
这说到底也是PUA,不过因着能力身份和地位,显得这PUA格外有分量。
“臣——”
“也恐卿寻死。”宁邵语调轻松,他说完这句半真半假的玩笑话,拨了拨串珠,神色便认真了些,“不管于公还是于私,失去卿,都令人惋惜。”
圆月高悬,晚风拂过帷幔,吹动他月色的衣摆,江云悠移开眼。
宁邵并未说太多的话,但却比长篇累牍更能让人感受到,一位陛下对臣子的看重,以及上位者不轻易袒露的真心。
她忽然有点理解,宁邵是如何从傀儡到稳坐帝王,他有的绝不仅是如今名声在外的暴戾冷冽。
只要他愿意,收拢人心好像再轻易不过。
“陛下盛言。”
江云悠抬手弯腰,她本想说些不敢当之类迂回的话,摘下这高帽,但江云峥少年意气,连宁邵都知道他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
“臣只求尽人事,能有所为,已是万幸。”
“不必多礼。”宁邵看向桌上的令牌,“此令牌可畅通无阻至后殿,有何需求,也可向朕提。”
“臣明白。”江云悠将其收进怀里,再推脱就真的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陛下的头疾是只在夜间发作?”
宁邵不快不慢地拨着串珠,闻言嗯了声。
这实在是……江云悠想到那电子音,心中更觉不安了。
“那是何时出现,在这之前可有什么——”被宁邵一看,江云悠立即跪直,“臣并非有意冒犯,只是觉得甚为神奇才……”
江云悠低着头,下巴绷紧,但藏在眼中的神色并无紧张。
她直接问除了想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之外,也是怕宁邵起疑心,疑惑她为何对这件事接受得太过坦然。
“无妨。”宁邵声音里带着困倦,“余下的问题,皆可以问元明。”
“是。”
江云悠直起身。
“朕头疼一事,知道的人并不多。”
“臣明白。”
江云悠应声,虽然她不知道这为何要保密,但以前也确实从未听闻夜煌帝有头疾。
事实上,如果不是那浓烈的安神香和他不太好的精神状态,很难想象他在忍受那疼痛。
“走了,回宫。”
“起驾——”
看到宁邵起身,安元明的声音也立即响起。
江云悠跪地俯身,察觉到宁邵的衣摆从旁而过后,她才默默松了口气,也是这松一口气,她才惊觉神经一直紧绷着。
总算——
“跟上。”
江云悠:???
这淡淡的两个字传来,她还未松到底的那口气又提了起来。
“小主。”安元明过来扶她,压低的声音里也透着喜意,“陛下让你在跟前说话呢。”
江云悠很想叹口气。
这暴君好好的软轿不坐,走路做什么……要不趁此机会贴贴?
走路的时候一不小心撞到人身上也很合理吧?
江云悠看了眼侧前方的宁邵,目光从背看到腰,想装作不经意地扑上去,可脑海里总想起白日那被片了的两根指骨。
宁邵应不至于要她命。
可万一呢?
身侧的人步伐突然停住,江云悠脑子没反应过来,身体却稳稳地立在原地,迎上宁邵的目光,神色冷静平淡,“陛下?”
啊啊啊,好机会啊,她怎么没直接撞上去?
“卿在想什么如此入神。”
江云悠顿了一瞬,不慌不忙道。
“臣只是忽地想到以前泡茶无人喜欢,没想到能得陛下如此夸赞,一时思虑量多。”
他们已经同行了有一会。
在江云悠料想中这一路会格外难捱,但事实上,就泡茶这一事谈话格外轻松,甚至让她能一心二用。
可惜还是被发现开小差了。
“是吗?”宁邵收回视线,脚步一动,停下的队伍也就跟着他动起来,“卿这般目光灼灼,朕以为——”
他的话忽然停了。
江云悠抬眸,顺着宁邵的目光,看向右侧的长廊,一时瞪大了眼。
“臣妾见过陛下。”
慕景瑶来到近前,屈膝行礼。
声音柔和婉转,当真如大珠小珠落玉盘般悦耳,江云悠跟着安元明等人一起默不作声的行礼,张开的嘴这才稍稍闭合。
美人啊。
眼前的女子身着对襟水红刻丝蝶纹大袖衣,配饰美而不乱,手持团扇,低头露出的一截脖颈如玉,透着清逸之气的消瘦骨感,婉约素净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江云悠从惊艳中回过神——这应该就是那位慕贵妃了吧。
“平身。”
淡淡的两个字落在耳边,没有任何情绪。
慕景瑶有些失落,她收拾好表情,直起身,目光掠过宁邵后侧的江云悠,瞳孔蓦地瞪大一瞬。
视线相撞,下意识露出灿烂笑容的江云悠:……
糟糕。
她习惯如此,可这是在宫中,这也不是寻常美女姐姐,更重要的是她现在是个男子!
特别是察觉异样的宁邵侧头看过来时,江云悠脑中拉响了十级警报。
——她竟敢对陛下的妃子笑,不会被认为意图勾引吧?
陛下。
江云悠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没说出话来,瞪大的眼有些无辜的惶然。
“认识?”
廊下灯更亮,宁邵这一侧头就有些背光。
眼睫的阴影压得他眸色更深,不再如先前亭中般平静,恰如幽潭深不可测。
薄唇开合间,又是那个高不可攀的帝王。
江云悠慌忙摇头。
她真第一次见啊,只是被美色冲昏了头而已。
宁邵看了她两秒,“带进去。”
安元明立即上前半步,小声道:“小主请跟奴才来。”
江云悠松了口气,连忙跟着安元明往前走。
——不认识……为何这么慌。
——要纳他入后宫都不见如此。
听着背后传来的声音,江云悠心中一紧,她甚至能感受到宁邵落在身上的视线,一时有些欲哭无泪。
别多想啊,她可不想跟丞相家扯上关系。
“陛下,臣妾想着已隔了多日,那——”
轻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随着江云悠走得越来越远逐渐听不清,连带着那很有压迫感的目光也消失在身后。
江云悠收回心神,她跟着安元明进了屋,听着他安顿的话,有些意外。
“我不用同陛下宿在一起?”
此处不是陛下寝宫,而是偏房,说是偏房但条件也不差,毕竟设立最初是用来给侍寝后的妃子歇息的,宽敞干净,什么都不缺。
安元明点头,宁邵已经说明,他自然也无需再卖关子。
“小主在此处即可。”
只要待在一定范围内,就能缓解宁邵的头疾?
可他是怎么确定这距离的。
江云悠想着不自觉往宁邵所在的方向看了眼,她这自然看不到人,可却透过窗户看见小半他寝宫前的院子。
脑中升起个念头,不由神情一怔。
那日她淋着雨,一步步几乎走到院子尾,而宁邵始终靠在窗边。
会是那时候吗?
那日寒冷的雨好像又落下来,江云悠浑身一颤,竟打了个寒噤。
“小主可是凉着了?”
安元明见江云悠忽然一抖,连忙吩咐人取衣来。
“不碍事。”江云悠回神,掏出令牌,“说说吧。”
见她如此,安元明也直言。
——每日亥时六刻至卯时需要歇在此处,隔三日可缺一日,其余时间若有事需提前禀告。
“这是陛下赏赐的东西,小主请过目。”安元明抬手,很快有人呈了折子上来,“不知小主可有合心的随侍?”
江云悠打开折子看了眼,又很快合上。
她有种找了个班上的感觉,还是个夜班,只是这夜班的待遇有点太好了。
宁邵要求的时间并不多,不到三个时辰,差不多是随着宫门开启和闭门的时间,而且还上三休一。
但这辈子她不缺钱,何况还是顶着江云峥的身份。
帝王多疑,而宁邵比多疑又更加敏锐。
江云悠担心若他发现是冒名顶替,会不会觉得这都是计谋,安个勿须有的罪名下来。
江云悠稳住心神,暂且不想那么多,她想着安元明的话,思索片刻,还真扒拉出个人来。
“那日入宫时的女官可行?”
她知道她女儿身,不会生太多事。
“自然。”安元明垂首,“奴这就吩咐下去。”
看着安元明下去的背影,江云悠托着腮环顾片刻,心情有些复杂。
不用跟宁邵同寝,她既庆幸又有些失望,虽然暴露的风险小了些,可她也很难找到机会跟宁邵接触。
刚刚还是应该扑上去。
“娘娘小心!”
阿离惊呼。
她上前扶起踉跄之下险些摔倒的慕景瑶,一颗心怦怦直跳里,对那视而不见的人升起几分怨怼。
——陛下对娘娘也太冷漠了些。
“送贵妃回宫。”
宁邵落下句话,转身就要走。
“阿邵!”
慕景瑶的声音好似从喉咙里挤出来,她指尖发白,险些将掌心没送出去的香囊抓破。
“你对江公子……”
宁邵眸间微动,匪夷所思地看着慕景瑶。
“你似乎对他有些关注。”
慕景瑶抿了抿唇,宁邵何曾对人如此过。
她想着在宁邵后侧的江公子,神情冷淡,身姿如竹挺拔修长,那年小显出的几分青涩如清晨露珠般美好动人。
特别是那灿然一笑……让人心脏发紧。
“无聊的消遣罢了。”
宁邵语气寡淡,眼中一闪而过的冷漠让人心惊。
他不轻不重地看了慕景瑶一眼,“朕答应你的,自会记得……多余的再无可能。”
慕景瑶悬着的心刚落下,又面色发白,她一个恍惚,再回神只看见离去的宽阔背影,他抬手扔了手中的串珠,再抬手腕间已有了新的。
宁邵进了寝宫,脚步微顿,“人呢?”
“应是洗浴去了。”安元明说,他看了眼旁边的宫女,后者立即补充,“在南池。”
怪不得。
他是说所有的池子都可以用,没想江云悠偏偏挑了个最远的。
安元明看了眼宁邵微蹙的眉,应是又疼得厉害,“奴才让人去请小主。”
等了两秒宁邵没否决,他正欲吩咐下去,走了两步的人却改了主意。
“去南池。”
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