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云悠对自家爹爹很是了解。
一个非常纯粹的武将。
打仗他是奇才,但混在官场里,就很像个无头苍蝇。
性子直,说话冲,做事从不绕弯子,说好听点是直率,不好听点也叫莽夫,脾气一上来能拉九头牛。
他还同时糅合了护短和容不得沙子两种特性。
就拿顶替上朝这件事来说,江鸿羽起初很不赞成,怒言都是江云峥咎由自取,死了也应当,反正不能干这荒唐的事。
被孟兰蕙扇了一巴掌,挨了一顿臭骂后才老实了。
他当然也不是无所谓江云峥的死活,而是会替他死。
这么个脾气的人进来,若是看到她脖颈的痕迹,怕不得气个倒仰,说不定得先了结她再自刎。
再或者,先把宁邵惹生气,然后直接赐罪。
“陛下,臣——”
江云悠察觉到宁邵有些生气。
这后殿出入虽无具体条令,但按理大臣非召不得擅入。
以前的老皇帝不在乎这些,毕竟是个朝会都能在寝宫开的玩意儿,但夜煌帝不一样。
他的寝宫不允许人轻易靠近,曾有重臣因着急事到这后殿,话都没说完就被拖了下去,最后虽没死,但也落了个罢官驱逐出京的下场。
这事江云悠还是从江鸿羽那得知的,当时他怒骂了暴君三天,吃着饭都能骂一句昏庸,此刻却忘了规矩。
她想先发制人,最好宁邵能别让江鸿羽进来,但话没说完,他就不耐地抬了抬手。
“宣。”
江云悠眉头一跳。
“那臣便先退避了。”
如果她躲起来,不点燃江鸿羽理智的引线,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嗯?”
“臣衣冠不整,实在——”
江云悠不停地往外屏处看,一颗心砰砰狂跳。
哪怕她知道江鸿羽进来还要搜身,不会这么快,可仍旧担忧他突然就出现。
“亲父子避什么。”宁邵声音裹着冰冷和不耐,“江大人可是担忧朕吃了你。”
江云悠:……
这说的什么话,也是一点就爆的脾气。
她突然疑惑,自从前两年江鸿羽在北境受伤后,就一直留在京都休养。两年来这么多次上朝,受过的罚最严重也就是被禁足几天。
居然都没死。
江鸿羽是个忠臣。
这是宁邵对他有一些容忍度的原因,但他也清楚,这人忠的是天下,而不是他这个皇帝。
如今江鸿羽明知他不喜,仍闯到后殿来的行为,让他心中的暴戾丝丝冒头,明君的做法应是差人说上一句,但他偏不。
他知道江鸿羽误解了才这么急,就越要看着他的担忧、惊怒落实。
宁邵屈着的食指不自觉敲了敲,眉骨洒下落拓的影,让人不敢直视。
——朕倒要看看,他今天能做出个什么事来。
江云悠目光一转。
她仔细回想宁邵这句话,如果没理解错的话,感觉他知道爹爹会有不当之举一样。
或许在他们往日的君臣相处中,应也是常事。
江云悠感觉她找到了爹爹官阶不升,江家时不时有人被外派的原因。
可怜的爹爹,被拿捏了呀。
江云悠心中摇头,但也松了口气。
作死但没死,就算爹爹行为不当,至少两人不会丢了性命,至于来点小惩小戒的也挺好,最好是短期内不得入宫。
!!!
江云悠像忽地被敲了一锤子。
他大爷的
她不是江云峥!
一时间竟忘了!
若是江云峥,爹爹才会气个倒仰,怒骂逆子,但她是假冒的。
若在江鸿羽视角她和暴君已经做过了那事,她的身份自然也就瞒不住。
他性格再怎么直,在皇帝面前脑子也得转起来,事关重大,得不停去揣摩,而暴君生着一张不容糊弄的脸,也许认罪才是好的选择。
江云悠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陛下,臣能坐着吗,头晕。”
宁邵偏头看了江云悠一眼。
她嘴唇白得厉害,看起来确实不太舒服,刚才还在咳嗽。
虽然他觉得只是跪着淋了个雨,又没打上二十大板,何至于如此。
但这少年郎格外娇气。
于是他皱着眉,“准。”
“谢陛下。”
江云悠到也不敢真的就与他共桌,她在宁邵侧后方跪坐下来,以一个臣子该有的姿态。
听到安元明的声音,等着那熟悉的身影出现的片刻间,江云悠手心瞬间就布满了冷汗。
——关乎全家性命的事,就看他们父女俩的默契了。
江鸿羽呼吸不太平稳。
孟兰蕙一直拦着他进宫,说看女儿的造化,倘若真的被发现惹得天子震怒就认了,可他忍了一晚上,实在待不住。
宫里来的人是说陛下惜才,留人彻夜长谈。
这不是把人当傻子吗?
那日在朝堂江云悠被饶了一命,归结于看在他的份上,勉强也能说得过去,但着实怪异。
可若是有那种想法,也就不奇怪了。
毕竟老皇帝是干过将臣子纳入后宫的事,流着一样的血,做出这等荒唐的事也不是没可能。
而且这夜煌帝见宰相都不耐,跟江云峥有什么好彻夜长谈的!
他第一时间是怒,怒完之后才开始忧。
进宫的可是江云悠啊。
“大人请。”
安元明躬身。
江鸿羽深吸口气。
心中默念着夫人孟兰蕙的话。
——你是去打仗,女儿是埋伏的探子,现在两军对峙,坐镇主账的你要如何?
冷静!
他要冷静。
骁勇大将军身经百战,什么困境没遇到过,怎会先乱了阵脚,说出去都叫人笑话。
江鸿羽冲安元明点了点头,信步走进去。
安元明倒是慢一瞬才跟上。
江大人着急的时候在陛下面前有时都忘了规矩,今日还记得敷衍一下他,着实让人觉得意外。
江鸿羽跨进门,飞速地扫了眼。
尽管他已经做好准备,但还是明显的愣住,随即眼中克制不住地冒出些怒气来。
见着这一幕,江云悠悬着的心开始摇摇欲坠。
她本来还有点把握。
就算眼神接触的零点几秒,爹爹无法理解她的意思,但只要看她一眼,应该就能懂上。
但显然她错估了。
两秒不到,江鸿羽颈侧的青筋都鼓起来了。
“陛下——”
他重重地喊了声。
江云悠也听见了重重地、吧嗒一声。
她悬着的心……还是坠地了。
冲动是魔鬼啊!
她正想如何打断爹爹的话,却并未再听见声响。
宁邵也有些意外。
先前江鸿羽眼中升起的怒吼并没有扩散,而是被失望担忧和悲切覆盖,非常不同于那个脸红脖子粗的江大人。
他不由看了眼江云悠,却瞳孔微缩。
“你这怎么了?”
那细白修长的脖颈上,出现一片斑驳的青紫,有两道淤痕甚至紫得发黑,看上去很是恐怖,哪还能往旖旎方面想。
“可能是病气。”江云悠捂着嘴咳了两声,哑着嗓音虚弱地说,“臣该喝药了。”
她刚才趁着跪坐的遮掩,抓紧时间给自己进行了一个揪痧。
这算是一个土方子——将中指和食指弯曲如钩去揪皮肤,形成一个瘀血来达到治疗的效果,一般在肩部、背部、颈部。
上辈子她小的时候去不起医院,但凡有个不舒服,都是先自己揪痧。
颈部其实是她最不喜欢的位置,疼且不美观,只是此刻没有办法,时间紧,又怕病气不显,下手就狠了些。
但好像有些太狠,宁邵被唬住了。
宁国的大夫没有揪痧这一方子,至少官家从未听闻,而江鸿羽知道,还是因为他曾打过几年苦仗,也有太多抓不了药的兵,江云悠知道后,就无意间将这个揪痧说到了他面前。
这是他们父女俩的默契。
她坠地摔得四分五裂的心,好像又重新合拢起来。
江鸿羽粗犷的声音也适时响起,“陛下,我儿药不能停啊!”
听到这话的江云悠呛了一声,偏开头咳起来。
她咳得相当用心,为了压制在这严肃场合,突然生出的笑意。
偌大的宫里一时间就只能听见她的咳嗽声。
弯着的脊背纤薄,青丝散着,被眼泪洇湿的眼睫黑得透亮,跪在那里的病弱之态却莫名让人看得喉咙发紧。
“陛下!”看宁邵盯着江云悠不出声,江鸿羽心中一紧,“犬子有疾在身,需按时喝药,昨日已经缺了一副,臣实在忧心难安,这才……还请陛下恕罪。”
宁邵缓慢回眸。
他沉默片刻,“宣太医。”
“谢陛下隆恩,只是此病特殊,臣也是遍寻名医得的方子。”江鸿羽及时道,“备了药于马车,家中也已煎上两副。”
江鸿羽就差直言了——把老子儿子还给我!
这背后的目的宁邵自然明白。
他很多时候都明白,但是懂跟满足是两回事,他也不喜欢看人满足。
只那痕迹实在太过诡异,他知道是掐出来的,可怎么会变成那种颜色。
江云悠先前在咳的时候,就一边膝行退远了些,此刻已经不在宁邵的余光范围内,只能听见一两声闷闷的咳嗽。
“送他们出宫。”
他说完,先一步起身,往清政殿去。
大约一刻钟后,安元明也出现在清政殿,他没有上前禀报安排妥当,只是一如往日的、沉默的立在那。
没过多久,大殿里响起熟悉的恪哒声,以及帝王那冷峻散漫的嗓音。
“查一下江云峥,包括生辰八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