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关的窗户吹进来几缕冷风,拂过裸露的肌肤。
江云悠哆嗦了一下。
这夜煌帝有一副好嗓子,不看那冰冷的眼和浑身的暴戾,光听声音很像是个温柔多情的君主。
但江云悠方才见过,知道他人可不如声音那般多情。
什么叫抬头看看?
她咬着后槽牙,期望是听错了。
恪哒恪哒。
这令人心惊胆战的动静响在耳边,跟催命一样。
江云悠已经知道了那动静的来源——血红的玛瑙串珠,挂在暴君腕间,是他除了脸外最显眼的东西。
她深吸口气,不敢再耽搁,只得抬起头。
视线半垂,依旧落在暴君的衣摆。
宁邵目光落在江云悠脸上。
刚才那一眼,他差点以为面前跪的是个女郎,身姿纤细肌肤如玉,此刻抬起的脸也俊逸得有些女气,但依稀可辨这面貌确实是那日朝中的人。
可能是年纪小,加上这身衣服才让他生了错觉。
他有些嫌弃,也不喜欢这般浓烈的颜色。
“穿的什么东西。”
江云悠一愣。
她都想到暴君伸手卡着她下巴,说很像故人等乱七八糟的情节,没想到是这么个反应。
“臣亦不想,”她心中升起喜意,面色却难堪,“得此装束,亦诚惶诚恐。”
宁邵看着江云悠脸上的羞愤,才蓦地明白先时他所说‘庸人之姿,不配君恩’是何意思,拨动串珠的指尖一顿。
——简直荒唐。
“朕——”
他何时说过要人侍寝?
宁邵刚开口,又改了主意,“卿既不喜,谁逼着你穿的?”
江云悠已经有点听不清宁邵在说什么话了,听到宁邵内心话后,她得十分努力才能压制住想上扬的嘴角。
就说嘛,刚才宁邵看她的那一眼毫无旖旎之意,就是大太监理解错了,害她如此提心吊胆。
“但说无妨,朕为你做主。”
在一旁的吴安此刻再也绷不住了。
这不就是在点他吗?
“陛下饶命!”吴安跪地伏首,抖着唇快速道:“奴才知错,奴才愿领刑法,求陛下——”
留他一命。
好不容易爬到这个位置,他还不想死。
宁邵轻啧了声。
吴安立刻像被无形的手掐住脖子,没了发音的口。
他想说的话还是没能说完。
“拖下去。”
宁邵拨弄着串珠,嗓音比那冰冷的珠子更让人心中发冷。
很快从外进来几个侍卫,比那日朝堂的更高大严峻,拖着吴安就要走。
江云悠对上吴安绝望的视线时,才蓦地反应过来。
后背一阵发凉。
搞得好像是因为她要处置吴安似的。
她抬眸,正好对上宁邵的眼神。
他眼中的情绪可不如做的事这般对她有几分宠爱,带着探究,好似就是在等她的反应。
“陛下!”江云悠定了定神,顷刻做出决断,“是臣选的……并没有人逼着,与吴公公亦无关。”
“这样,”宁邵将珠串戴回腕间,“那之前说不喜,是在骗朕。”
好大一口锅砸下来,江云悠被盖了个头晕眼花。
她注意到要被拖出去的吴安已经被不知何时出现的安元明拦了下来,心中一梗,刚才不会是挖坑等着她跳吧?
“臣是不想惹陛下不虞。”江云悠深吸口气,“请陛下责罚。”
“元明,你看该如何罚?”
宁邵意味不明的沉默片刻,甩出了话。
“欺瞒陛下理应斩首,”
安元明微微躬身,他在心中思量,陛下没有说欺君,一个骗字应该只是想轻拿轻放。
“但江公子是为着陛下,且他年纪尚小少年心性,老奴认为责仗二十小惩以戒即可。”
江云悠腿要软了。
你管二十大板叫小惩以戒?
“有理。”
江云悠全身汗毛竖起来。
二十大板,不开玩笑真的会死,她刚想挣扎一下,那被冰浸过的低磁嗓音先一步响起。
“但他喜欢跪着,”宁邵偏头看了眼窗外,“那就在院中跪上一个时辰。”
江云悠:……
安元明:“陛下仁爱,江公子有幸。”
江云悠瞥了眼外面的大雨,为何他非要让她跪雨里去。
“臣叩谢陛下。”
“去吧。”
旁边已经来了引路的宫女,江云悠站起身。
“虽江卿喜欢,但朕不喜,吴安责仗二十——”
江云悠闻声不由朝宁邵看过去。
窗边的男人瞬间捕捉到这视线,话音顿了一瞬。
少年身高只及他胸前,衣衫轻薄,起身后内里就更一览无余,膝盖跪得发红,仿如冬日大雪覆地落下的红梅。
“——就由你盯着。”
砰!
廷杖击打在身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江云悠跪在地上,大雨早已将她浇透,雨水模糊了面容,她却不敢闭眼,抖着声报数。
若她少一声,吴安就要多挨一板子。
吴安痛苦的闷哼,抓在凳脚青筋凸起的手,以及被打得失禁和钉子勾出的血,混着雨水的气味,无一不刺激着她的神经。
江云悠已经在这生活了十五年,倒不至于还在妄想救人,也曾数次告诫自己收起同情心,只是此刻难免有兔死狐悲之感。
她麻木的数着声,隔着近乎二十米的距离和雨幕,也能感受到宁邵的眼神。
他一直靠在窗边未曾离开过。
不知道是他什么都没想,还是距离过远,反正从寝宫出来后就再没听见他的心声。
既然召她进宫不是为了侍寝,他原本目的是什么?
“陛下,”屋内,安元明也在问询,“可要备着马车送江公子回府?”
他知晓今日做错了事,被按在那打的看似是吴安,实则也是对他的敲打,此刻也不敢擅自再揣测。
而且按时间,陛下今日是要去……他心中一震。
忽地有了猜想。
他看了眼宁邵在指尖盘着的串珠,这速度表示他很心烦,头应该也疼,但先前江公子在的时候,这珠串缓得甚至被戴回了腕间。
宁邵的半张脸陷在阴影里,他回头,鼻骨处划出道阴影。
狭长的眸微眯,眼中依旧布满血丝,却很清醒,像他才掌权的那两年。
“宿在朕宫里。”
“喏。”
宁邵再度看了眼窗外。
吴安已经被拖了下去,只余江云悠跪着,看不清她的面容,腰背挺得笔直,跟那日殿中倒是很像。
“给他换身衣服,”宁邵不再看,他往里走了几步又添了句,“……正常的。”
安元明应下来。
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意思,“老奴这就吩咐下去。”
伞撑在头顶时,江云悠都没一时间察觉。
她又冷又累,几乎是秉着一口气在这跪着,被扶起来时已经站不太稳。
“到时间了?”
“陛下怜悯小主。”安元明站在旁侧,雨水湿了他的下摆,仍透着一丝不苟,好像最忠诚的管家,“带小主去洗浴更衣。”
“不必了,随便拿件衣服,我回去再洗。”
江云悠不敢站得太直,膝盖痛。
安元明听着这话里不自觉带着的怒意,看了眼江云悠,她抿着唇,有几分不虞。
还是少年心性,连规矩都不太顾了。
“小主今日宿在宫中。”
江云悠僵硬地动了动眼珠。
她这才注意到安元明称呼的改变,怎么就小主了?
这暴君到底在干什么,既然是一场误会,他怎么有种将错就错的感觉?
江云悠有些绝望。
——她今日回不去了,可厨房特意给她做了好吃的等着呢。
“我家中……”
“奴才会差人递消息,小主不必忧心。”
江云悠心中叹气,她隔着大雨往那窗边看了一眼,那里早已没了身影。
“走吧。”
再度踏入寝宫的门时,江云悠呼吸停了一瞬。
内寝比先前的光线更暗了些,已经接近朦胧,像是点着小夜灯的感觉,她也嗅到了空气中安神香的味道。
江云峥不知道是不是大脑太发达,总是睡不太着觉,时常用香,但味道没这么浓。
江云悠环顾一圈,还是觉得不太真实。
皇宫,陛下寝室,太离谱了。
她深吸口气,身上齐整的衣服给了一点安全感,深知拖下去不是办法,干脆朝里走去。
内寝也很大,宁邵就靠坐在床头,阶下候着名宫女。
他应也已经沐浴过,头发散着,穿着龙袍,也是黑色为主,正阖着眼,只有转动的串珠表示他还醒着。
不是专门在等她吧?
“臣拜见陛下。”
江云悠跪下,一瞬间有点龇牙咧嘴。
“过来。”
“陛下有何吩咐?”
江云悠意思性地往前挪了两步。
宁邵抬眼,他看着站得远远的人。
“掌寝没告诉你?”
掌寝就是那女官,她之前就已经告诉了江云悠要做的事,还教给她一些不让描述的知识。
但是——
宁邵看了眼脸颊蓦地发白的江云悠,恶劣的勾了一下嘴角,没计较她的沉默。
“站近些。”
江云悠再度往前走了两步。
一颗心七上八下的。
就像面对恐怖生物,离得远才有安全感,只是她脚步刚停下,就听到暴君心里不耐地啧了声。
呜呜这脾气是真不好吧!
她一个激灵赶紧迈开腿,等站定,才发现好像走得有点太近了。
就在床前,宁邵如果要看她,甚至得抬头,这是大不敬。
江云悠立即跪坐下来。
嘶——
“不是喜欢跪么,朕记得还不到一个时辰。”
宁邵扫了一眼江云悠含着泪的双眸,微皱着眉。
——娇气。
“病了几天,还没好透。”江云悠深吸口气稳住情绪,干脆借着这话头,“其实不应靠陛下太近,冒犯龙体。”
——难听的废话
江云悠默默蜷了蜷手指。
“朕自有定夺。”
“是。”
江云悠垂首。
这暴君不喜欢听废话,也不喜欢问而不答,容易烦,需要态度上绝对的服从,对繁复的礼节要求一般。
这让江云悠想起了她的上司,冷漠古板还专制的行业顶尖大佬。
她已经很少去想上辈子的事了,实在是没什么好留恋,只不过以为这辈子不用打工受那鸟气,却没想到还要应付比老板更难伺候的人。
果然资本家的剥削者一个德性。
“熄灯。”
传来的声音有点哑,带了点不明显的困倦。
江云悠等了会,发现四周还是亮的,一抬眸,才发现暴君盯着她,眉间折痕深刻。
“臣这就去!”
她还以为是在吩咐宫女。
江云悠起身才发现那宫女已经不知何时退了下去,她灭了两盏灯,有点犹豫要不要全部熄完。
毕竟她手中也没提着灯,房间摆设也不熟,全部黑了万一摔了点什么东西。
“全部熄完吗?”江云悠不喜欢纠结,可她问出来,才发现不是那么个事,干巴巴地补了两个字,“陛下。”
陛下并没有理她。
江云悠灭了最后一盏灯。
寝宫内并未如她预料般全然陷入黑暗,而是散发着莹莹的月白色光辉——房里有夜明珠。
真大啊。
江云悠也有一颗,但也就鸽子蛋大小,这比拳头都大,而且浑圆一体。
等她跪回原位,先前倚靠床头的人已经躺下了,隔着床帷也看不太清,反正没出声。
什么个意思?
江云悠一头雾水,就这么睡了,那她咋办?
“陛下。”
江云悠小声喊。
真睡了?没有开口,也听不见心声。
不过没睡也不一定能听见。
江云悠仔细回想过,她听见的宁邵的心声基本都带了情绪,或者说那是他‘说’的话,而不是漫无目的的思绪。
宁邵身为天子,哪有那么多在心里说的话,想说就说了,只有她这种被压迫的,此刻才会在心里咕咕唧唧。
就这么在心里叽叽歪歪了好一会,江云悠也有点困了,她打了个哈欠,又仔细观察片刻暴君——呼吸有起伏,不是死了。
她安下心,反正身下铺着厚毯,拢了拢衣服,就在暴君床边原地倒头睡了。
等她呼吸平稳,龙床上的人却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