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沉。
江云悠出了马车都还有一股不真实感。
暴君为何忽然要召见她?
“江大人,这边请。”
马车旁已经候着人。
江云悠拱手行礼,“劳烦公公。”
她飞速地扫了眼四周,发现此次马车竟是直接到了宫内第三边门处。
她那日上朝只能在第一边门下马车,到文德殿走了近乎半个时辰。
这里就近多了。
江云悠松了口气。
实在不想再走一次。
她默不作声地跟在带路公公的身后,沿路许多殿门都已关闭——到下班的点了。
所以这暴君发什么神经,这个时候召见。
随着清政殿越来越近,江云悠也不由紧张起来。
她带着点侥幸心理的小声开口,“公公可知陛下见我所谓何事?”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公公就是那日大殿上传话让她前去的人,等级应该不低。
“奴才不知。”
吴安摇头。
他心中同样惊诧得很,可陛下的心思谁猜得透。
“大人到了便知道了。”
江云悠见他一副害怕多言的样子,也不再追问,只是一颗心又沉了几分。
见微知著,身边的太监这反应,可见这暴君有多令人忌惮。
一路来到清政殿外。
此刻宫中已经点起了灯。
江云悠候在门外,等通传。
天地广阔,大殿门口候着的是带刀侍卫,像雕塑一样,好像都不用呼吸。
这肃穆之气压得她也有点喘不过气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会,江云悠眼前终于出现了会动的人。
一个搭着拂尘的宦官。
她不认识,但他一开口,江云悠便听出来,这是那日大殿上的‘秘书’,也就是宦官的头子——大太监。
他并不需要像这位吴吴公公般开口同江云悠见礼,只是微微点头,就看向一旁的吴安。
“带江大人去皇仪宫。”
吴安神色一震,有些颤巍巍道:“总管的话,小的没听清。”
江云悠不由侧眸。
虽然不知道皇仪宫是哪里,但她都听清了。
安元明迎着吴安的眼神,声音微沉,他几乎逐字逐句地重复了一遍。
“带江大人去皇仪宫。”
“嗻。”
吴安垂下头。
江云悠忽地反应过来。
这吴安不是没听清,而是对听到的不敢置信。
——所以这皇仪宫是个什么地方?
仪?仪仗队?不会是行刑的地方吧?
她心跟坠着弹簧似的,抖了抖。
江云悠是上过此地学堂的。
当朝男女之防不算严重,女子也可为官,但是不得入朝。
而学堂里对朝堂的知识也相当有限,她知道不同的宫殿作用不一样,但知道的那么几个宫殿里,不包括皇仪宫。
她也不能直接问皇仪宫是何地,因为江云峥不可能不知道。
江云悠面不改色地对那大太监点头示意,然后同带路的宫人转身离开。她知道安元明在暗中观察她的表情,可她压根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才合适。
江云悠越走越心慌,开口的声音依旧清越。
“吴公公,这皇仪宫经常有大臣去吗?”
吴安嘴角微抽。
他从江云悠的面无表情里也品出了愤怒和荒唐之意。
“大人是第一人。”
语调是奉承和得了陛下雨露的感激,可莫名僵硬。
江云悠也没得到安慰,反而更觉不安了。
前所未有让人怎能不害怕。
她怀着忐忑和一头雾水,直到看见了几个大字以及女官领着数名宫女相迎后才明了。
——鸾凤池。
这特么的不是皇上洗澡的地方吗,带她来这干啥?!
江云悠一瞬间怀疑那大太监是不是听错了。
暴君这是要他侍寝?
在这极度的震惊里,她想起个不保真的瓜。
——当今陛下夜煌帝不行。
不然如何解释后宫如今只有两位妃子,还都家世显赫,多年也无一所出呢?而且正是因为不行,所以才心理和行为都有点变、态。
非常的有理有据。
江云悠当年偷跑出去,听到这所谓的皇家秘闻时,可没想过还有今日。
所以有没有可能这暴君不是不行,而是……好男色?
大殿上饶他一命,是因为看上了?
她一个哆嗦,鸡皮疙瘩起了满胳膊。
“大人这边请。”
温柔的声音响起。
此刻吴安已经退至门外,面前是那位女官,不管心中如何想,面上很有职业素养。
“去哪。”
江云悠已经木了。
那女官倒也理解。
江云峥少年天才,十四入仕,当年惊艳了多少人,虽还是避免不了走散官的流程,但实打实的天之骄子。
如今要被逼着做这般事,有情绪也是应当的。
“伺候公子洗浴。”
江云悠一路上想了挺多东西,怎么也没想到会是如此。
她断不可能去洗浴。
脱了衣服什么都一目了然。
那不全完了。
不如到暴君面前,若还能听见心声,至少有一线生机可博。
“此间有些误会,退下吧,我寻陛下去。”
她说着转身就走。
余光不住往后,提防着人追上来,但出乎意料的是那女官未动,甚至都没开口。
江云悠心中一喜。
她们应该不敢违背自己的意思。
眼看要跨出门,身前突兀出现两柄剑,拦住了去路。
“公公这是何意?”
江云悠看向吴安。
“陛下之命,不敢不从,还望大人不要为难小的们。”
吴安拱手。
江云悠抿着唇。
普天之下,谁能大过皇令?
若她是个正儿八经的妃子,以死相逼,说不定还能见暴君一面,可他是个臣子,而且这暴君不见得有心。
她此刻是个臣子!
想到这,就更觉愤怒与荒唐了。
“大人,时候不早了。”
沉默良久,吴安催促道。
他也知道这是个活了今日没明日的差事,可多活一日也算一日。
江云悠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转身往里走。
她连威胁的话都没有放。
吴安的态度表面了一切——那些都是无用的挣扎。
就算因此得罪江云峥,明日掉了脑袋,他也不可能在今日违背暴君给的差事。
她不得不洗。
江云悠看着铺满花瓣的浴池,热气袅袅,宫女围绕左右,素白的手脱下她的官帽,解开腰带,往衣领去。
“等等,我自己来。”
她垂眸一点点解着衣襟,试图以此理清快要炸开的大脑。
怎么办?
好像脱也是死,不脱也是死。
到底是一直女扮男装的罪名重,还是女扮男装替弟上朝的罪名重?
她明明应该躺在家中的摇椅吹晚风,而不是在宫里准备着侍寝。
最后一件衣服落下时,江云悠深吸口气。
大不了——
可想象中的质询和惊慌并没有出现,反而有人松了口气的感觉。
她抬眸望去,在女官眼中看到了原来如此的恍然。
江云悠:……
难道她们以为陛下早就知道她是女儿身,而这只是他们的某种play吗?
她软着腿进了浴池,悄悄吐了个快乐的泡泡。
躲过一劫算一劫。
希望暴君出点什么意外,今日不归寝宫才好。
浴池就在寝宫后,有专门的路,也不必再往外走。
“拿身衣服来。”
江云悠发现这些人打算直接将她一裹,什么都不给穿的时候,开口阻止。
女官犹豫片刻,还是差人取了衣物来。
江云悠看向宫女手中的轻纱,认输地叹了口气。
“就这件吧。”
都到这地方了,衣服还能有多正经,有就不错了。
宫女立刻上前替她穿上。
江云悠微抬着手,缓声道。
“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不用我多说吧。”
说这话的时候她刻意看着女官,也不负所期,对方懂事的行礼,“奴婢知晓。”
江云悠就这样被塞到了龙床上。
她衣衫轻薄,明黄的薄被盖下来时又起了身鸡皮疙瘩。
——她有点薛定谔的洁癖。
比如不能接受躺别人睡过的床,会极度不适,但对脏乱的环境反倒无感。
不过想到刚才宫女的点香叠被,想来都是换过了新的,她绷紧的脊背又放松下来。
此刻偌大的寝宫肉眼可见的就她一人了。
事实上,这跟她想的有些出入。
寝宫入目都极尽奢华,但伺候的人却不多。
一个皇帝,随侍的也就两名宫女和太监,连她都有六名宫女。
按刚才大宫女的话,已经派人去禀告暴君了,想到这,江云悠一个激灵,赶紧爬了起来。
清政殿。
屋内烛火通明,安静无声。
安元明立在一侧,不远处是拿着卷轴,单膝微曲,靠着美人榻的宁邵。
这极少有人敢直视的夜煌帝,其实生了副顶尖样貌。
高眉挺鼻,鬓若刀裁,嘴唇薄削红润,是有些锋利的长相,偏生瞳孔颜色极浅,又承了母亲相貌中柔和的线条,就有些美而近妖。
他靠着美人榻,小臂搭着曲起的膝盖,悬空的手指白皙修长,漫不经心地拨动着血红的玛瑙串珠。
恪哒恪哒,上位者的随意令人心惊肉跳,望而生畏。
注意到出现在屏风处的吴安后,安元明也没敢上前打扰,他行了个无声的礼,便向外走去。
一路到了外屋才开口说话。
“干爹,都办好了。”
四下无人,吴安也换了称呼。
安元明沉默片刻,“这江公子是何反应?”
“儿子瞧着有些生气,打算走,但被拦后就没再说什么。”
安元明拨了拨拂尘。
他忽地想起了江鸿羽,眉间不由皱了一瞬。
“干爹,儿子可是做错了?”
吴安也很是紧张。
“不论何时,皇令最大,别说只是个江公子,就算是——你没做错。”安元明叹息了声,后面的话没再说,“下去吧。”
他走到了宁邵面前。
“陛下,天色不早,可要歇息了?”
见宁邵眉间微动,他才继续小声地补了句,“江公子已候在皇仪宫了。”
“谁?”
宁邵微抬眼皮。
安元明刹时如身处冬日被当头泼了一盆冰水,遍体生寒。
难道他领会错了意思?
他在宁邵身边已经两年,是历代总管中时间最久的,已经很久没这般情绪波动了。
“江云峥,江家三公子。”
安元明压低身,也不敢做多余的解释。
上方的沉默震耳欲聋。
片刻后极淡的声音响起。
“哦,他。”
安元明却像被赦免般松了口气。
还好陛下是记得他下过这般命令的。
“走吧。”
宁邵起身,投下一片阴影。
外面早已备好软轿,还撑起了伞盖。
——不知何时已经下起细密的春雨。
一众人到了皇仪宫,宁邵不喜欢身边太多人,随着他往寝宫走,候在身边的人越发少。
等进了内寝,便只剩一个宫女。
烛火悠悠,江云峥却不见踪影,宫女的冷汗当即流了下来。
宁邵拨了拨串珠,很平静地问。
“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