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夕怀出生之后, 江洛瑶接连病了好久,断断续续拖了半年多,诸多大夫都被请来王府为她诊治过。

最后,大夫说, 王妃身子不好,怀孕产女损耗太多气血, 得好好修养一段时日,并且还委婉地叮嘱道,近些年还是不要让王妃生养了。

这些话,江洛瑶并不知晓。

这份叮嘱说完没多久,王夫人和岳昌侯就和摄政王谈了很久。

王夫人说, 就好像她当年一般, 生养之后, 身子大不如前, 若是为了洛瑶好, 王爷还是……

盛玦垂目, 听出了对方话里的意思。

岳昌侯背过头去,罕见地沉默了许久。

“我当年因为没有听从大夫的话, 执意诞下了洛彦, 所以身子落下了终生难愈的疾症。”王夫人叹息, 又道,“洛瑶是我和侯爷的孩子, 我们唯一的愿望便是她一生都能平安喜乐, 哪怕日子过得平淡些, 也能健康安宁……王爷, 您应当也能理解我与侯爷的心情。”

盛玦没有回话。

王夫人也没继续等着他,而是独自喃喃低语着, 不是与盛玦商量,更像是直接要求他去做:“当年的大夫开了一副温和的避子药,只需要连续服用半月,就能叫洛瑶日后免受生育之苦。”

在场三人,岳昌侯未发一言,盛玦也一直沉默垂目,反倒是王夫人坚定地把她的意思说出了口。

她的意思,也就是岳昌侯的意思,是侯府的意思。

作为江洛瑶的母亲,她可以放任女儿去喜欢任何人,去做什么都没有关系,侯府就是江洛瑶坚实的后盾——但是,一旦发生了危及对方性命的事儿,她与岳昌侯便会亲自出面来,摆平一切。

这次,由不得盛玦拒绝。

二人走后,那避子药,很快便送来了王府。

江洛瑶醒来时,看到的便是盛玦守着自己的模样,而不远处的桌上摆了一碗药,白气腾起,应该还是热的。

她下意识地以为这是给自己的,便抬手唤了声夫君,要他端来。

“药很苦。”盛玦端来,却并不给她,而是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江洛瑶莫名其妙,有些不解地看向他。

她这才发现,明明是自己病了一场,结果盛玦的脸色比自己还要差,不知是几日几夜没有歇息过了,心头也似乎是压着什么愁事儿,许久未舒展的眉目显得格外怆然。

盛玦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他说完药苦之后,便坐在榻边,一边用匙拨凉药汁,一边陪江洛瑶闲聊:“本王弱冠之后第一次喝药,便是在你来侯府那日,当时我便想,这种黑苦的东西便是你经常在喝的吗?如此难喝,到底怎么入口?”

江洛瑶一见他回忆往事,就知道他心情因何低落了。

她笑着安慰他:“没事的,我已经喝了好些年,早已经习惯了。”

盛玦停下手中的匙,语气深远:“洛瑶,本王希望你……日后可以再也不喝这些黑苦的药汁。”

江洛瑶隐约觉得对方话里有话,但暂时也想不通他为何要这样说。

眼看药再被他耽搁就要凉了,她主动伸手,想要接过来。

然而,盛玦却躲闪了片刻,没把药给她。

江洛瑶:???

“夫君?”江洛瑶更加奇怪了,于是问他,“为何不给我。”

盛玦沉缓开口:“这药是本王的。”

江洛瑶顿时心头一紧,着急询问:“夫君也病了吗?”

盛玦临时寻了个借口:“这段时日太多担忧,睡不好,大夫便开了些帮助安睡的药。”

她不会知道的。

他有意瞒着她,其实手里这碗,是王夫人亲自叫人送来的避子药。

盛玦知晓江洛瑶喜欢孩子,也知道对方一定不愿意相信王夫人竟然会给她送来避子药,而若是她不小心知道了这碗药的效益,怕是会有心结缠身,更严重些的话,也会变得患得患失起来,担心自己这个做夫君的会因此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

患得患失是什么滋味,盛玦当然知道。

在曾经想要留住江洛瑶的时候,他经常心事纠结,梦里都在担心对方的心意也没有落在自己身上。

好在江洛瑶给了他足够的爱意和包容,让他不觉得真心会被辜负。

到现在,轮到他这个做夫君的去扛下这些事儿了。

不过是避子药而已,他盛玦代替她喝了便是,既不会伤了她的身子,又可以从根源了却了他日的隐患和忧虑,叫她永远放心。

总之,她们已经有了夕怀,日后也算有个孩子可以共同照顾养育。

儿子不儿子的,盛玦也并不在乎,毕竟很早之前,他便想好要寡独一生了,而今能够娶到心爱之人,已经是天大的恩赐,怎么会贪慕别的什么呢。

盛玦之所以瞒着她,也是怕她伤心而已。

日后即便是再没有后代,他也会担下所有的责……就用他身患隐疾这个借口。

没有闲言碎语会伤到她的。

盛玦想好了一切,虔诚又坚定地饮下发苦的避子药,没有丝毫的犹豫。

长达半月的药,他每日都坚持喝了,没有一次落下。

说实话,喝到后来,确实也习惯了苦味,就像江洛瑶说的那样,他这么厌恶苦味的人,居然也觉得无所谓了起来。

盛玦想到这一点后,瞬间更心疼对方了。

——说不定江洛瑶的“习惯喝药”也是逼不得已后的“习惯”,天底下哪有那种生来便习惯喝药的人,多的是故作轻松和不得已而为之,那其中多少年多少个日夜的苦涩,外人怎么能知道呢。

盛玦在未遇见江洛瑶之前,也算是刚愎自用之人,他不懂仁慈道德,也没有同理心,会为难对方站在风雪里,会事不关己地批驳她娇气,说她喝药也是非多……

然而,也许是上天有心让他做个人,所以也把她的苦,原封不动地让他受了一次,让他喝了这极苦的药。

苦处和难处,都受了,也终于学会了体谅人。

“半月的药都喝完了。”一日去侯府时,趁着江洛瑶不在,盛玦倏地开口对二位尊长说,“是本王代她喝的,效益也该是一样的,还请日后不必为她担忧,本王会照顾好洛瑶的。”

他喝完才讲与二人。

就像当初,王夫人也是用这副不容置喙的态度把决定好的事情说给他听。

她们二人听了摄政王的话,瞬间难以置信地看向对方。

岳昌侯脸色都变了,像是受到了巨大的震撼:“……不留后?”

香火断,也是大事。

盛玦居然就这样去践行了,甚至都没有知会过他们二人。

“洛瑶是本王的妻,本王只待她一人好。”盛玦语气平淡但坚定地开口说道,“遇良人,守终生,至于香火后代什么的都是身外之事,本王不在乎这些,若洛瑶身子不宜再生养,本王便去喝那避子药,不会再让她涉生育之险。”

王夫人彻底说不出话了。

摄政王他……竟做到了如此地步。

世间再赤诚的男子,也敌不上他的这番举措。

“再温和的避子药,都是伤身的,洛瑶她才诞下夕怀,不该去尝这又苦又烈的药。”盛玦说,“王夫人爱女心切,恰巧又与本王的心思不谋而合,避子药是我主动向您求来,您当然也是不想给的……”

他说的话,完全与真相悖离。

王夫人也听出了其中的意思,他在说——不要让洛瑶知道是你把避子药送来王府的,就当此事是他盛玦一人所为,不要让洛瑶知道真相后伤心。

——你可是她的母亲。

万一真相泄露,你依旧是一心爱她的母亲,所有的遗憾都归在他身上便是,是他不争,是他不好,是他亲手抹灭了希冀。

所以,都怪他好了。

……

盛玦走后,王夫人久久不能回神。

岳昌侯又何尝不是呢。

他们都从未见过如此浓烈专一的爱意,尤想以前,两人还担心洛瑶嫁了盛玦后会受到欺负,谁想到非但不会,盛玦这个戾气横生的摄政王,居然愿意把最温缓柔和的一面独独展露给她。

用尽毕生本事去照顾她的细微心意,去为她考虑,去倾尽全力地爱。

“我知晓了……”王夫人目光落入屋外,隔着墙垣院落,她似乎看了很远,看向了那个方才离开的人,“难怪王爷他曾声名狼藉,原来是他主动揽下了太多事,不得不露出了凶戾的名声。”

岳昌侯也背着手,一直目送着盛玦离去,他说:“本侯从未后悔将洛瑶嫁给他。”

盛玦他性情分明,一诺千金,知恩还恩。

看似凌厉凶戾,实则心思细敏,将所有温柔藏好了,只给心爱的人看。

而他辅佐政事这些年,亦是没有生出一丝一毫的悖逆之心,于国于家,都揽起了责,担住了任,忠于国,忠于家。

简直……叫人佩服到咂舌。

岳昌侯有种预感,当天子足以临朝时,盛玦便会毫不留恋地卸去那权责,轻松淡然地带着洛瑶离开。

谁又能想到呢,这位位高权重,权倾朝野的野心家,骨子里居然是个不外乎身外之物的人。

世间无人活得如他这般通透澄澈了。

在朝堂初定的时候,盛玦他为了野心,愿意冒险北上去发兵作战……而今,天下太平,他盛玦,也会放下国事野心,在朝堂淡去身影。

岳昌侯想到这里,觉得自己的猜想实属有些荒谬了。

——不太可能吧?

自己与盛玦守护半生的朝堂,他肯就这样轻飘飘地松手放权?

他以前不是夙兴夜寐,在军机处忙到脚不沾地的吗?怎么可能突然就……

不对。

岳昌侯猛地愣住。

不对劲,成婚之后的这段时日,盛玦好像确实没有以前那么辛劳了,自己去军机处找过他,他确实总是早早离开军机处,回府歇着去了。

以前雷打不动也要勤于政事的摄政王——开始有一些放权的征兆了。

岳昌侯百思不得其解,他到底是怎么敢的?军机处不是还很忙吗?要是盛玦他放手不管了,谁又会去接手呢?

谁有那个魄力和胆识能镇住军机处那帮老顽固啊?

军机处都是一群老头儿了,难道还有别的人可以托付和信任吗?

岳昌侯就觉得事情越发离奇了,他越思考越觉得自己应该是误了什么很重要的线索,一个答案呼之欲出,他却总是想不通。

又思考了很久,岳昌侯索性不去思索了。

反正有军机处牵着摄政王呢,对方就算要放下权势,合着也该想一下军机处,想一下他那棘手的十二令。

这么长时间了,十二令要想继续施行下去,还得一个从头至尾都参与的人才行。

就算天塌了,盛玦也不会把军机处交给不信任的人。

岳昌侯脑子里想了很多人名,最后,他呼出一口气,打住了自己的胡思乱想。

——因为没有人能胜任军机处的大任。

这时候,岳昌侯不禁有些沾沾自喜,他窃喜地想,自己这个岁数了,还在朝堂上当差,他盛玦可不能提早去享受,不得也在朝堂上受累个好些年?

这样一想,岳昌侯心理瞬间舒坦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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