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盛玦到底也没有翻旧账, 他再没有细问过许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把怀疑掀过去了。

许笠跟了他大半辈子,在他未弱冠的时候就来伺候他了,刚开始是做一些下人的粗活, 后来, 在一众下人里头,盛玦提拔他成了贴身伺候的管事,许多年再未换过人。

按道理来说,许笠不是出身最好的,也不是最聪明贴心的,不应该做到这个位置上,但盛玦就是觉得此人可用。

许笠大多数情况下, 胆子并不算大, 想起当年,所有人一起犯错的时候, 王府里的护院和下人跪了一院, 盛玦忍着火立规矩,结果话还没说几句呢, 就看到有一人抖得格外惹眼。

盛玦:“……”

有那么怕吗?

盛玦当时也没顾得再生气, 特意很缺德得把许笠点起来, 想要看对方更加畏惧自己的样子。

谁想到呢,许笠刚被自己点到, 一站起来就不继续颤抖了, 反而冷静得过分, 面色沉静, 言语和缓,应答时也条分缕析的。

盛玦有些疑惑和失望, 于是又叫对方继续跪着去了。

未曾想,许笠一跪下,又恢复了颤抖不止的模样。

盛玦:“……”

“你怎么回事。”盛玦当时看着这年纪不小的奴仆,觉得很是纳闷,都这么个年纪了,怎么还像是刚入府一样畏惧自己,于是他又想叫对方起来问问了,“起来回本王的话。”

许笠依旧头低着,跪得很微卑——但却没有一点儿要起身的意思。

盛玦:“起来,回本王的话。”

许笠虽然在抖,但是声音却是十分沉缓的:“回王爷的话,老奴腿软,实在站不起来了。”

盛玦:“刚刚不是还挺冷静的吗,怎么回话完之后却腿软了呢?”

许笠这次声音终于开始颤了:“因为……回过神了,后知后觉了。”

盛玦当时没忍住,一下子被他弄乐了。

在王府之内,竟然还有如此性情的下人,畏惧归畏惧,回话真的很特别,在一众唯唯诺诺的下人里面,许笠是特别的胆小,但一开口,又总能看出一点儿胆大的底蕴。

盛玦一连几日都心情烦闷,难得遇见如此讨巧的下人,于是便好心情地问了一句名姓:“你叫什么名字?”

许笠按着规矩行礼磕头:“老奴——许笠。”

王府收留旧人,是盛玦骨子里是个长情恋旧的人,所以他特殊允准一些到了年纪的下人也留在府中,而不是赶他们出去,所以他听了许笠名字后,便点点头,对身边的影卫说,去再查查许笠的身世,给他看后若是没问题,就叫许笠贴身来伺候几日。

盛玦拥有一身的权势本领,却没有排除坏情绪的能力,他很容易让自己心情不好,一心情不好了,就会叫自己身陷囹吾不得救。

他想着,弄一个说话得巧的下人来,或许能有所好转。

事实证明,他确实用对了人。

自从许笠来之后,他确实在情绪上有了很多好转。

许笠不同于其他人,他是个性情十分鲜明的人,谨慎的时候,会让盛玦觉得他很胆小怕死,但是某些情况下,他开口又格外胆大,哪怕很气人,哪怕一定会让盛玦勃然作色,他也依旧会一针见血地开口说话。

好像……他也不是很怕死。

盛玦几次被他气得不行,想要把此人拖出去揍一顿,但事到临头又忍住没有罚他。

毕竟许笠年纪也不小了,很容易打出个好歹来。

盛玦不是为对方着想,而是他觉得,许笠万一被自己给弄死了,再寻个顺心的下属就更难了。

也罢,忍一忍得了。

盛玦自我安慰道,自己也不是什么小肚鸡肠之人,犯不着生这么大的气。

就这样一忍好多年,许笠大多数情况还是很得力的,省了他不少心,遇到好些情况,盛玦也懒得去追究……比如他某次路过王府的某个院落时,发现许笠揣着袖子在原地偷懒懈怠。

其他扫雪的下人全看到了他们的王爷,吓得全都要低头跪地行礼,盛玦察觉许笠也快要转身,他便也没多说什么,趁着对方转头之前便离开了那地。

——到底还是给了许笠个薄面,没有惩戒他偷懒的事儿。

在那之后,许笠在其他下人里的地位便更高了些,甚至隐约有成为管事的意思。

虽然王爷没有明面上说明,但是其他的下人都知道许笠在王爷那里的分量,也愿意尊敬些待他。

一直这样又过了好些日子,盛玦终于在某天把许笠单独叫来,问他当初为何愿意追随自己。

许笠如实地说,因为他年纪大了,不可能有其他地方再收留他了。

盛玦点点头。

许笠又说,因为摄政王大方,给他们这些下人的钱也多,再寻不到这么好的去处了。

“本王听闻你家中有一耄耋老母,不知近日身子可好?”问完方才的问题后,盛玦突然这样开口来了一句,猝不及防又吓得许笠一激灵。

许笠不知道这位喜怒无常的摄政王到底是什么意思,下意识地还以为对方想要威胁他去做什么事儿,他战战兢兢地跪了,沉缓磕头道:“家慈年岁已高,常年病痛缠身……”

言外之意,他的老母亲岁数大了,王爷可千万别折腾她,有啥事儿冲我来。

说罢,许笠等了很久摄政王的回应,最后终于才敢抬头小心地瞧去。

他看到,这位年轻的摄政王坐在高位之上,玄色衣摆垂顿在地,对方慵懒地垂眼看着自己,明明是个睥睨蝼蚁的姿势,但是对方眼眸之中全然没有那份轻蔑和鄙夷,甚至在这一瞬间,许笠有种错觉——好像摄政王也是好脾气的。

摄政王,也会关怀凡尘之中的百姓吗?

许笠不敢多想不敢多看,再次低下头去。

“令堂高寿实属难得,若是身患疾症,便早些去治吧。”

许笠听到对方这样说,心中万分苦涩,不是他没有努力过,奈何老母年岁太高,疾病太重,日日都得用药,那药也不是寻常价钱能买来的,就算他有幸能在摄政王府当值,拿回去的钱也比寻常人多些,但奈何钱还是不够治病。

这么多年了,只能维持现状。

这已经是顶天的运气了。

要知道,若是他没能留在摄政王府当差,怕是老母早就熬不住了。

许笠心中感激王爷对他的收留,沉重地闭了下眼,紧接着,他听到了一阵动静,一抬头,却见一双修颀有力的手落在他视野里。

那指节之间虚虚络着一串红玉珠,此物是摄政王最爱把玩的,而对方竟然示意他拿去,去换钱给家中老母治病。

跪在地上的许笠战战兢兢地抬头,看见摄政王略俯身看他,眼中神色一如往常,好像只是吩咐他去办一件很小的事情一样。

“老奴不敢。”许笠十分感激对方的恩赐,但他同时也知道,这串红玉珠串是摄政王比较顺眼些的东西,他不敢拿去典当了,这恩赐太大,也太过了。

“是不敢去典当吗。”盛玦语气依旧是冷淡的,他眯了下眸子,逗趣似的说了这样一句,“那你便去告诉当铺,说你是摄政王府的大管事,看看他们会不会给你换钱来。”

许笠一惊。

接下来的回答,已经不是换钱不换钱的问题了。

而是——摄政王有意提拔他,在看看他是否识好歹。

若再次拒绝,后果就不简单了……

而答应了,对他而言,未来便是无量的前途和殊荣,他也不必再为生计发愁,也不怕无钱给家中老母治病了。

宛若天降鸿运。

许笠头又微卑地低了一截,双手奉送过头顶,献上毕生忠诚的同时,也接过了那串微凉的红玉珠串。

他没有去典当那珠子,因为在被摄政王提拔后,他便再也不会因为钱财而发愁了。

第二日,就在摄政王收整好衣容的时候,那红玉珠子依旧和往常一样出现在了经常看到的地方。

盛玦瞥了一眼,又收回了目光。

自那以后,许笠处处都跟着他,用尽心血地效忠于他。

许笠四十又五那年,家中的老母也寿终正寝。

那是他在当世唯一的亲眷,好在老母最后的那段时日不愁吃穿用度,也能吃得起药,所以没有受到病痛折磨。

最后的半年,摄政王甚至准许他常常回家尽孝,给足了他恩赐。

自此,许笠回到王府,心中起誓愿为他家王爷肝脑涂地。

只要是不利于对方的,他宁愿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也要提醒对方,若是王爷遇到风险,哪怕他半分武功也不会,也定然会挡在前头,做一层微弱又坚定的肉盾。

许笠将忠心二字刻入骨髓,只要能帮得上摄政王,他便一定去做。

他是王府旧人,所以也算一步步看着他家王爷走到这个位置,可以说,他一直都在为对方考虑,毕生都在揣摩对方心情如何,试图开解对方,为对方排忧。

许笠某种程度也算很了解摄政王,所以,当江洛瑶第一次进府的时候,没有人比许笠更有预感了。

许笠当时便想,这江姑娘,来了王府怕是再也离不开了。

他的预感很强烈,这侯爷家的嫡女,是要成为他家王爷的妻。

民间都讲一个夫妻相,这江姑娘,许笠只瞧了一眼,就知道是和他家王爷有些像的,说不出具体是何处,但总觉得两人应该很有话说。

缘分捉摸不定,某些命定之人的羁绊,却很可能会被外人误打误撞地瞧见。

许笠的母亲年轻时也曾学过些命理奇门,他被王爷任命为王府管事的那日,得以回家去见老母,那时候,已是耄耋的老母用浑浊的目光望向他手中带回的珠串,视线难得清明一瞬,笑着说了什么。

许笠倾耳去听,被他母亲提示了什么。

那日的珠串,是他拿回家去为了给母亲定心的,没想到居然被看出了些什么。

母亲说,从那珠串上看到了缘,日后,待红玉珠子盘到越发血红,那缘分也便来了。

“随心一言,不一定作数。”

许笠听完点点头,但也放在了心上,他日日等着,帮他家王爷盯着,好不容易等到珠玉变成血红,岳昌侯也带着女儿来到了府中。

那日落了一场盛大的雪。

王爷在书房看折子,许笠亲自去迎接的侯爷。

他承认是带了些私心的,所以假意装作疏漏,一边“不经意”地开口说风雪大,叫江姑娘先进来躲躲雪,一边吩咐着叫人等会儿迎着江姑娘径直去书房。

而后,他回去问询他家王爷的时候拖久了点儿时间,两人磨蹭的功夫,果然等到了独自来书房的江洛瑶。

许笠退下的时候,正瞧见他们家王爷和侯爷在交谈寒暄,他看去——

王爷掌心正控着那血玉珠串,一边摩挲一边锁眉听着岳昌候说话。

许笠低头离开,深藏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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