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玦抱着江洛瑶回去的时候, 宴会已经散了。
众人都在各自往回走,无论哪条路,都有零星几个人影。
哪儿哪儿都是人,真的叫人心烦。
盛玦可算是看出来了, 自己就是那活该寡独的命, 每次一到关键时候就会遇到一些糟心的事儿。
无论哪次都不能得手。
他想去触碰她, 她会嫌痒想笑。
气氛正好,他想亲亲她,结果也手忙脚乱没有如愿。
现在两人终于要回去了,路上还有这么多碍眼的人走动。
盛玦真是一肚子火气。
因为不想让他人瞧见江洛瑶也在广华殿住着,所以他每次都叫容百和萧青带人在万和园兜个圈子再回, 今日那俩不在身边, 自己亲自带她回, 便得知了每日她都得如此受累。
“洛瑶, 你每日回广华殿时, 是否都觉得繁累。”盛玦问她, “本王有个好法子,你要不要听。”
他只需要娶了她, 就不需要总是在背地里亲近她了。
盛玦存了私心, 想光明正大地陪着她。
江洛瑶问他, 那个法子是不是回王府,不住万和园了。
盛玦:“……”
他心里酝酿着浪漫话语, 谁曾想她这般务实地点明了真相, 倒叫他有些不好意思开口提及此事了。
“想回的话, 过段日子本王叫人送你回去。”盛玦说, “最近受累了,怪我考虑不周。”
江洛瑶缓缓地摇了摇头, 说并不怪他。
“王爷还要在万和园呆多久。”她问,“若是日子久长,我便不回府了。”
盛玦一愣,隐约觉得这句话远不止表面的意思。
但他又不敢多谢,唯恐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直到——
直到江洛瑶又解释了一句。
她说:“王爷那几日忙着国事,整夜整夜地不回王府,我一个人呆着也觉得无趣,若是再回去府里,岂不是又要过那种日子了。”
盛玦听到了自己沉寂已久的心跳声重新出现,缓慢而坚定,像是她的肯定话语,虽然低缓,但是无端给人一种安定的情感。
“那便不回。”盛玦放她一下,陪她一起慢慢地走着,“等忙完这段时日,本王便守着你,哪儿也不去。”
江洛瑶走在他前面,目光看着远方,声音却被晚风带起来,似乎在他耳畔轻语:“家中若是无人,便不能称之为回家,广华殿外风景隽丽,也是很养人的,等过了这个秋,我们再回家也是极好的。”
盛玦紧紧盯着她背影,哑声问:“回家,回哪里,侯府吗。”
江洛瑶回眸,像是嗔怪他不懂自己的意思:“自然是王府。”
回家。
家。
这两个字对于盛玦来说,总是有些陌生的,他弱冠之前,整日惕然警觉地活着,身边之人皆不可信,更遑论家在何处。弱冠之后,他未娶妻,也入了自己的府,但那也不是他的家,上位之后,摄政王府对他来说只是个落脚之处,可有可无,忙起来了,直接在军机处歇了也是常见的事儿。
家?家在那里?
他都没有想过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怎么会想着回家。
唯独的一次,也是他感怀之时幻想出来的,若他老去,府中的旧人也死的死,老的老,没有新的人进来,他就跟着府邸院落一起陈旧灰败下去,若许哪日走得急,都没有人为自己哭一声。
盛玦咂摸了一瞬,对以后的日子没有丝毫的期许。
但江洛瑶来了……
一切就都不一样了,他一边朝着光亮处走着,一边静静地回想。
那日在宁紫轩乘凉,他见她捏着扇子朝自己走来,缓步轻移,带着满身的光,好像多年后,她成了自己的妻,成了王府唯一的夫人,也是这般岁月静好。
要是能娶了她该多好。
他是如此渴求这一幕能真真切切地发生在自己身上。
只有她才能破了自己这寡独的命格,能叫自己恣意鲜明地看着这世间。
在以前,盛玦总是驱散不化心头的那点凶煞戾气,他好似厌恶世间的一切,厌恶鲜活的生命,厌恶光丽殊艳的女子,厌恶轻软乖巧的猫狗,厌恶世人的笑颜……
万事万物都入不了眼。
他就像在自我惩罚一般,活的艰难劳累,整日与怒火凶煞相伴,没有一点光亮。
幸亏她来了。
冬日初雪时,岳昌侯带着女儿敲了摄政王府的门,把一份光亮送进了王府。
盛玦一边走,一边恋慕地望着她。
他负着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能有这般幸福的时候,他们二人之间也没什么大风大浪,好像这一切都是命里该有的,从相见到相知,多的只是时日上的陪伴。
她一直简单地偏心自己,也一直独属于他,
盛玦心中像是揣了块热络的炭火,把他往日所有的愁肠百转都给熨舒展了。
“江洛瑶,等等本王。”盛玦被她带着往灯火鲜亮的地方走,只觉得她走得那般快,险些都追不上了。
江洛瑶没有回头,但朝后伸出了手,递给了他。
盛玦心下一喜,连忙珍重地握住。
灰暗渐渐被甩到了身后,盛玦好像听到她在和自己说,王爷,别回头了,往前面走,前面亮,是光亮的去处。
盛玦呢喃:“亮处有什么好,都是熙熙攘攘的人,吵。”
她说才不吵呢,光亮处多热闹,灯火繁华,王爷不想好好看看这盛世吗。
盛玦不自觉地笑了。
不知走了多久,前面远远地有几人走近,盛玦定睛一看,似乎是悦阳长公主。
拉着自己的那双手突然松开了,他无声地握了握掌心的温软,有些怀念那种温度。
悦阳长公主走了过来,怀里抱着仅有百日的小郡主。
盛玦不敢靠近,只能不近不远地站着看她。
心结到底难以放下,他还是不敢走近了去见一面自己的长姐,反倒是悦阳不再介意,唤他去看看怀里的孩子。
盛玦没有动,只是简单随口夸了夸小郡主。
许久不见,悦阳她竟也不再年轻了,哪怕用金饰华服来掩盖,也还是挡不住面上的衰老。
盛玦有些悲哀地看着她,问她近日过得可还好吗。
悦阳:“你近些说话,莫要在那儿拧巴,本宫听不太清。”
盛玦:“……”
“什么时候你身边也有了姑娘家。”悦阳真心为他高兴,“本宫认得她,她是江家侯爷的嫡女。”
江洛瑶方才已和公主打过招呼,长公主是面善之人,朝自己莞尔一笑时,有种初为母亲的慈怀与温婉。
悦阳笑着看她,说她果然是难得的美人,难怪侯爷看得紧。
“方才侯爷去太后那边,说那徐世子简直就是个登徒子,还没见着洛瑶呢,就心怀不轨了。”悦阳长公主也是从那边过来的,因此知道这些事儿,她看着像是被逗乐了,给盛玦讲了讲方才的见闻,“徐世子也没想到自己遇到的居然是侯爷,闹了个很丢人的事儿,侯爷现在还气不打一处来呢。”
盛玦总算知道为何那姓徐的会平白无故躺那儿了,原来是岳昌侯把人给收拾了。
难怪旁边的树杈有点眼熟……
盛玦:“……”
悦阳又打趣道:“原来江姑娘在你身边,也难怪徐世子没等到人……只是,你把侯爷家宝贝女儿给带到这里来,侯爷能乐意吗?本宫觉得,你怕是得好好解释解释了。”
江洛瑶也看向他,等着他的解释。
盛玦说,自己正是遇见了徐世子欺负她,才顺手把人接过来了。
悦阳把小郡主给丫鬟递过去,而后笑着骂他:“居然有你也不敢说出口的事情,好了,本宫也不打趣你了。”
她说完,把一样东西给了身边的江洛瑶。
江洛瑶低头看去,见那竟然是一枚国寺求来的符。
“本宫今日邀你前来,也是为了将此物赠与你。”悦阳话是对盛玦说的,但是东西却直接叫江洛瑶拿着了,她说,“那年那事之后,本宫寻了好些精通命理玄学之人 ,可算给你求来了这枚符,留着他,希望你能早日放下同本宫的心结。”
寡独命格,破不了,所有的所有,只是图个安慰罢了。
盛玦没说什么,但也没有拒了这份好意。
他想,自己不会一直寡独下去的,那份破除的法子已经找到了。
就是江洛瑶。
这段时日的相处,盛玦确信对方不会因为自己而受了牵连,相反,就和王夫人所说的一样,她病痛缠身多年,跟了自己的这几月,身子却一点点好了起来,整个人的气色都比那些年好看了许多。
悦阳长公主送完东西便走了。
盛玦继续陪她缓步往前走,听到她问自己,为何方才独自言语。
盛玦也问:“何时的事儿?”
江洛瑶想了想,回答他:“刚才那段路没有光,我有些害怕便没有回头,走着走着,听到你说了些什么,但是没有听清。”
盛玦心里亦是骇然。
可是他分明听到,她叫自己去光亮的地方,往前看。
江洛瑶说完,自己也觉得十分后怕:“别提此事了,夜里怪吓人的。”
盛玦无奈发笑:“好,都听你的。”
当晚,盛玦回去以后,鲜少做梦的他居然做了一个很清晰的梦。
梦里,他罪孽深重,身后的魑魅魍魉都要拉他去黑暗里。
仇恨,凶煞,偏执的情绪裹挟住了他,叫他呼吸不再舒畅,心里全是对世间的嫉恨,一双双嫉恶的手拉着他往下沉,暌违多年的敌人都成了阴司泉路的鬼,一声声咒骂着,要他在深渊里翻绞下坠。
梦魇竟然如此真实。
好在盛玦向来不怕这些,他一直催着自己早点醒来,试图破了这魇境。
但就是醒不来。
盛玦反抗无效,甚至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了,他脾气向来不好,在一声声的咒骂里,逐渐更加躁乱烦郁。
就在他逐渐要放弃的时候,突然耳畔听到有人在柔柔地唤自己名字,说什么,叫自己往前走,往光亮的地方去,不要再想这些坏东西了。
那声音不大,但异常有用,他只听了几句,便驱散了心头的烦郁。
再醒来时,已经过了夜半,盛玦身上的寝衣全被汗泅湿了,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上来。
大梦一场。
他起身唤人去烧水准备沐浴,刚一站起来,突然觉得一直压在心口和肩头的沉重突然去了,整个人都变得轻快舒彻了好些。
盛玦对这些玄乎的东西向来嗤之以鼻,但他现在终于不得不信了。
许笠刚好进来,看他回头,便笑着开口说道:“王爷是在看那个符吗,那是江姑娘在您睡下后,帮您挂在床幔边上的。”
盛玦问:“她没有去歇着吗?”
许笠说:“姑娘好像心情不好,许是要来寻您聊会儿天的,未曾想您竟然睡了。”
“心情不好?”盛玦怎么想,也不知道对方何时有心情不好的迹象,明明睡跟着自己回来时,还是带着些恬淡笑意的,他问许笠,“她还说什么了吗?”
许笠回忆了片刻,道:“老奴好像听姑娘一个人喃喃地说,说您不该这么早就去睡,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和她解释,没有教她……”
盛玦:“……”
对了,自己还没有教她那些事情,怎么就独自去睡了呢。
难得她主动一次,全被自己给误了。
盛玦后悔极了,便想着快些沐浴了,换身衣裳去找她,哪怕把她从睡梦里给拖出来,也不能错过这个好机会。
他还没亲到她呢。
这样一想,盛玦突然多了好些期待,甚至去沐浴濯身的时候,都有些火急火燎久久消散不去,他匆匆擦好了身子,难得地用了些香,随意裹了件宽软的衣裳,就去寻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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