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和园里, 小皇帝和太后住到了齐阳殿,身为摄政王的盛玦,便住在齐阳殿西边不远的广华殿。
江洛瑶也来了广华殿,因此空闲之时,也经常去太后那里坐着。
这是她第一次见年幼的小皇帝, 小皇帝今年也才七岁, 个子不高,见了人也不太喜欢说话,但性子很温和,看向他人时,眼神中全是一片良善。
江洛瑶从没见过这么温顺的孩子, 在她印象里, 自家胞弟这个岁数, 可是能淘气到上房揭瓦的地步, 天天都免不得被自己爹爹一通揍。
太后说, 小皇帝从小就性子软, 基本都不和别人生气的。
从小如此,那倒是难得。
江洛瑶没有说别的什么, 只是想, 这般温和待人的孩子, 将来成为君王,应当也是一代明君。
后来的那段时日, 她经常来太后这边, 也多见了几次小皇帝, 果真就如同太后所言, 小皇帝脾气好到了极致,甚至对待身边伺候的人, 都是态度温和的。
应该没有人会不喜欢这种人吧。
江洛瑶有次在齐阳殿陪太后时,还遇到了摄政王,对方正好来看望小皇帝,两人刚见面,就心照不宣地彼此假装不熟,话都没说什么。
太后根本不知道他俩的事情,也不疑有他,甚至还特意帮着两人介绍了一下对方。
江洛瑶疏离又礼貌地问候了一声摄政王,然后见对方很端严矜持地对着自己点了下头,也就算打过招呼了。
其实他在外面时,一般都是这种样子的。
只有回到王府或者在殿内关上门时,对方才会卸下伪装,变得幼稚好些。
要不是江洛瑶亲眼所见,她也不敢信对方今早还拉着自己胳膊,问他戴哪个发冠好看呢。
江洛瑶:“……”
好意外,真的不敢相信。
紧接着,江洛瑶看到盛玦朝小皇帝那边走过去,半俯下身问小皇帝课业最近学得怎么样,然后还随机检查了几句,才放心地起身去一边坐着了。
小皇帝很信任他,背到不会的地方,就小声地喊皇叔,试图让对方心软提醒一下。
但盛玦怎么可能提醒,他待人都是很严厉的,就算是小皇帝背不出来,他宁愿给对方另外添置点儿课业,都不肯开口提醒一句。
江洛瑶安静地坐在一边,看他俩相处的模样,心中也多了几分宁静。
摄政王就那样坐在不远处的香檀细刻镌花靠椅上,骨节分明的十指扣在一起,宽袖从靠椅边上垂下来,就算随意坐在那里,都显得十分气宇轩昂。
他这身衣裳,是晨起时,自己挑了好久才选好的。
最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了,突然变得十分地注重穿衣扮相,每天早上穿什么,戴什么,都要她按着心意来选,好像他不在乎自个儿喜不喜欢,而是要她觉得好看才行。
因为是江洛瑶自己精心挑选的。
所以她自然觉得是顶级好看的。
比如摄政王现在放松膝头坐在那边时,侧裁三层的下襟几欲垂在地上,那衣裳是特意按着他的身量裁的,尤其是下襟那块,用了最挺括筋感的菱缎,绣上奢华的金色暗纹,再用玄色线勾出繁复细碎的花样,显得古拙又大气。
江洛瑶很喜欢。
所以就叫他穿了。
平日给他挑衣裳,都没有今早上花的时间长,江洛瑶全选的是自己觉得最好看的,因为过于用心,对方比平时走得走迟一些,她甚至都没来得及好好打量一下。
幸好。
她想,幸而他今日刚好要来检查小皇帝的课业,自己才能像现在这样细细地欣赏一下自己给他选的穿搭。
真好看。
尤其他穿了这身衣裳,才让这衣裳呈现出该有的华美质感。
江洛瑶足足盯着瞧了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
一旁的太后见她沉默,还以为对方是因为见到摄政王所以拘谨了些,便开口缓和气氛道:“洛瑶不必拘束,摄政王虽然看起来威仪严厉,但从来不会为难姑娘家。”
听到太后突然开口,盛玦也把视线落到了这边。
江洛瑶应了太后的话,表示自己并没有感到拘束。
“可哀家怎么觉得,你好似有些紧张呢。”太后笑着拍了拍她手背,“别怕,哀家在这里呢。”
江洛瑶也不知道太后如何把事情误会成了这个样子,只能朝对方微笑一下,缓解心头的尴尬。
她怎么会怕他呢。
自从及笄之后,她便一直在摄政王府上住着,也没见过别的什么男子,成天都是他陪着自己,别说害怕了,她根本在对方面前,没有丝毫紧张和拘束。
这段时日,她们一起在夜晚看过星子,吹过凉风,也会在一起用饭,晨起时,她会给他选好衣裳……
她环抱双臂时,甚至还可以想象到对方窄劲坚实的腰大约是几尺……
但是太后不知道。
太后以为她在畏惧摄政王。
她没办法解释,只能对着对方露出一点温和笑意。
“洛瑶笑起来真好看。”太后夸赞她,“在哀家见过的京城贵女里,只有洛瑶能美到叫人印象深刻,哀家第一眼见了就再没忘过。”
太后这样说着,那边的盛玦默默把目光跟了过来,也锁住了江洛瑶。
太后还说,岳昌侯也真是不急,女儿及笄这么久了,一点儿要选夫婿的意思都没有,那些京城里面家世好的公子,都很少有人能见一下江洛瑶。
真是太可惜了,若是那些公子哥们见了,怕是当天就会叫人上门去提亲了吧。
太后越说,盛玦的脸色越黑,到最后,几乎是拂袖起身就走。
“别管他。”太后说,“脾气就这样,哀家都习惯了。”
江洛瑶:“嗯。”
太后摆了摆手,捏过一旁摆着琉花漆盏,和她闲聊道:“近日的凤仙花也开了,用来染指最好不过,来,哀家教你。”
这边倒是过得风平浪静的,那边的朝臣们可就不太好过了。
一个时辰前,摄政王正因为一件事儿在给朝臣们施压呢,结果满堂文武都成了哑巴,谁也没敢触这个霉头。
盛玦拎了几个人出来,那几人更怂,愣是支支吾吾半天,都没说出个能听的话来。
人,都跪了一地。
座上的摄政王却是突然毫无预兆地起身,看样子不知道是要去做什么。
众人吓坏了,以为他心情实在不好,要砍几个人整顿一下这次这事儿。
谁想到盛玦什么也没说,只是起身走了而已,也不知道后来是去何处了。
朝臣们站了一屋子,不敢走,更不敢起身。
跪着的还在跪着,站着的也站在原地去等。
堂中万分安静,谁也没有吭声。
时间渐渐过了许久,众人都以为摄政王不会回来了,便也终于松了口气,跪在地上的人都踉踉跄跄地站起了来,脸色都很不好看。
为首的安国公简直快要骂人了,虽然此事是他失责,但他被摄政王当着众人的面训斥了好一番,心里自然是憋屈无光的。
这人啊,一觉得憋屈了,就想给别人发火。
安国公整个人都憋着一口气,正愁没处发呢,就见一边的岳昌侯朝自己走了过来。
岳昌侯本意是来安慰他的,但是他不觉得,反而还指着鼻子骂对方惺惺作态:“侯爷得了好处,就别来我面前炫耀了,这谁不知道您近日同摄政王关系不和,您德高望重,他不敢对您下手,但我们这些人就不好过了,这次王爷发火,明眼人谁不知道是因您而起啊。”
岳昌侯平白无故被泼了这种脏水,当即也板起脸来:“安国公说话也得讲究个证据,别因为挨了气便随意血口喷人。”
安国公冷哼一声,语气捏着细了些,明显是故意膈应他:“清者自清,侯爷可别再惹恼了王爷,叫王爷再拿我们这些喽啰开刀。”
岳昌侯气不打一处来:“你……”
堂外。
盛玦刚巧走近,猝不及防听到里头有人谩骂岳昌侯,当即停下脚步,在门口听了听。
许笠在一边把头低到很低,假装自己不存在。
盛玦想了想,习惯性地问许笠:“你说,岳昌侯会不会一直记本王的仇,本王还有机会和他和缓关系吗?”
许笠没吭声,心说王爷你自个儿做的事儿,您还不知道吗。
那几日为了气侯爷,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甚至连江姑娘都抢走了,侯爷现在还愿意站在那里同您商议事情,已经是心胸极为广阔了。
盛玦无声叹了口气。
他把岳昌侯给得罪到不能再得罪的程度,本是为了抢江洛瑶的,结果人倒是抢到了,但是……今日太后一番话,叫他焕然大悟,江洛瑶已经到了嫁人的年岁,婚约大事都是捏在岳昌侯那边的。
自己若是有心想得到她,还绕不开岳昌侯。
三媒六聘得按着流程来,但万一岳昌侯不同意了,自己岂不是前功尽弃了?
都怪自己。
怎么那几日偏偏想不开,把对方气成那样呢。
也太过分了些。
盛玦后悔极了。
日后,不知道还能不能和岳昌侯缓和一下关系,等对方差不多对自己满意了,再找人去提亲。
在此之前,自己万万不敢把江洛瑶还回去了。
万一刚刚还回去,后脚就有哪些不长眼的世家公子上门提亲,岳昌侯再松口一答应。
事儿岂不是就弄砸了?
他倒是无关紧要,可以再去抢,再去逼走那些上门要娶她的男子,但是……万一这样闹大了,她心情不好,不愿意跟着自己了,那自己该怎么办?
盛玦想,难怪自己这几日心里总是患得患失的,怕留不住她,每日都精心在她面前露出最好的一面,甚至还得靠美色去勾着她,生怕她腻了自己,衣裳上都花了很大功夫。
原来,归根结底……这些事儿都在这儿等着呢。
自己没搞定她那个难对付的爹,而她爹还管着她的婚姻大事——这样一想,自己必须得去和岳昌侯和好了。
盛玦简直快愁死了。
尤其想到自己近几日的所作所为,他恨不得回到过去,一巴掌打醒自己,叫自己别没事犯这个浑。
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现在好了,彻底得罪了岳昌侯,他家女儿,自己怕是要废很大功夫才能娶到了。
更叫人发愁的是——盛玦至今还不确定江洛瑶对自己是个什么意思,有没有往后都跟着自己的打算?
算了,他暂时不敢去问。
想了想,还是决定先去缓和一下和岳昌侯的关系。
堂内,不只是安国公,甚至其他狗仗人势的奸佞臣子也开始围攻岳昌侯了,大家都觉得是岳昌侯叫摄政王心情不好,连累了大家,所以言语中也带了几分嗔怪的意思。
岳昌侯位高权重,为人刚正率直,众人也是知道他性子好,才敢这样聚众责怪,但凡单独拎出某个来,都不敢直接对抗岳昌侯。
除了安国公。
安国公越说越起劲了,把自己这次的受罚全部归责给了岳昌侯,就在他正说得起劲时,堂内突然寂静了许多,众人看向他身后,脸上皆写满了惊恐神色。
安国公:???
你们怎么不说话了?
他莫名其妙,正要回头一看,突然觉得心口一凉——
一把长剑,贯入胸膛,直接强行叫他缄口了。
诸多罪状,盛玦都给他默默攒着呢,今日倒是巧了,刚好借着这个由头,把人给处理了,不知道能不能给岳昌侯出口气,叫对方缓和一下心情。
“……罪状十三,诬蔑忠良。岳昌侯乃本朝的股肱忠臣,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抹黑的,下次再叫本王听见了,就不只是安国公这么好死的下场了。”盛玦抽剑,不小心叫下襟沾了些血,他心情不是很好地把剑丢在一边,上前去拍了拍岳昌侯的肩,“侯爷委屈了,本王,这几日不该对你疾言厉色,叫一世忠臣都能被安国公这些宵小给折辱了风骨。”
他说完这话,随即便观察起了岳昌侯的反应。
岳昌侯他老人家非但没领情,反而还用一脸“你又发什么癫”的表情看着自己。
盛玦:“……”
他心中一凉,心说这下完了,彻底把人给惹生气了。
岳昌侯方才才被朝堂上的同僚们给针对了,现在心情正差着呢,刚要咽下那口气,就看到盛玦上来把安国公给弄死了,血溅了一地,他心情更差了,不觉得这是什么优待,反而更觉得晦气了。
还不是都怪盛玦?
要不是他突然话说一半就没有缘由地去了其他地方,自己也不会遇到这种糟心事儿了。
退一万步来说,也还是怪对方。
自己把女儿送去王府,他没能好好护着也就算了,还想要把自己女儿占为己有。
这就是所谓的“偿还恩情”?
太可笑了。
现在好了,女儿也被拐跑了,也不信自己这个做爹的了,自己看着摄政王就来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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