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京城之中, 百姓从未见摄政王如此紧急地在城中策马疾奔而过。

快到宛若一阵凛冽的风刀。

摄政王今日穿了袭铁线莲紫的华服,乘烈马,没带任何一位随从,就这样朝着侯府方向去了。

侯府上下为他的到来都吃了一惊。

他很快下马, 将马鞭按在侯府的下人怀里, 随即大步走进侯府。

王夫人紧急出来迎, 话未开口就懂了对方意思,她没多说什么,连忙带着摄政王去见江洛瑶。

“洛瑶这些日子一直病着,久睡不醒,也不知王爷能不能见到清醒着的她。”王夫人面容发愁地叫婢女掀开床上帷幔, 转身对摄政王道, “病容憔悴, 王爷见了莫要嫌弃。”

江洛瑶没醒。

盛玦无心落座, 心思都不知道遗失到何处了, 他一路驰骋而来, 人是来了,那种难以置信的惊愕还没有追上来, 神魂都好像没有归位。

耳畔嗡鸣, 头疼欲裂。

依旧不敢相信。

这才多久, 怎么好端端的,突然就病成这样了呢?

以前的盛玦不信鬼神不信命, 上阵杀敌时, 敢杀戒大开, 不把人命放在眼里, 就算自己受伤,只要不当场死了, 都能硬撑着一口气和阎王抢。

他从不觉得人命是如此脆弱的,因为他几次三番伤痛都能转好,但是……

现在的盛玦沉默地俯身瞧向床榻的江洛瑶,突然感觉到了身为人的羸弱和渺小。

只是简简单单的受寒,怎么会发展成这个样子呢?

王夫人已经不动声色地招呼着仆从全部退下了。

房间里只剩下她们二人。

盛玦注意到这一点的时候,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以前的岳昌侯担心自己对江洛瑶不利,所以十万火急地把女儿接回家,现在自己就在江洛瑶闺房,却无人再设防了。

所有人都退下了。

再也不考虑那些有点没的,说明……江洛瑶是真的到了那种无法挽回的地步了吗?

盛玦心痛不止,他回头看向床榻浅眠的姑娘,深邃的眸子有点黯淡。

一切来的太快。

他难以相信这就是终结,好似两人还在初遇之期,彼此并不相熟,还有很多值得探究和消磨的东西。

他们本该还有很多时日的,就算不怎么常常见面,也能偶然在某个宫宴遇到,或者从别人口中听到对方的近况。

盛玦说不出自己心头是什么感觉。

房间里很静,盛玦沉默了好久,才鼓起勇气去细细看她。

床榻绵软,应该垫了不少柔软床褥,江洛瑶穿着素淡里衣陷在里面,乌发三千如瀑,散落在肩头与床榻,她睡姿乖顺,就像只太阳下浅浅睡着的白猫,只是肩骨清瘦单薄,哪怕穿着里衣,还能看出那份羸弱。

她多乖,多好,多么与世无争,怎么就会落到这份地步呢?

盛玦不是很能理解,莫不是病痛专寻命弱之人?自己这么罪不可赦的大恶人,怎么就不见苍天来收呢?

盛玦背对着她,沉默低头,双手撑住膝头,陷入了哀惋之中。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穿了一身素洁白狐大氅,带着外面的风雪进来自己书房,神色平淡,难掩仙姿佚貌。

叫人一看就觉得亮眼。

盛玦虽然不近女色,但是对待美好人事也是懂得欣赏的。

他不感兴趣,但是不得不承认,这姑娘真的是明媚极了。

像是冬日里的一抹光亮,胜过莹白的雪,给严静的书房添了光亮。

从那日之后,她住到宁紫轩,短暂病了一场,但很快就好了,之后虽然经常躲避着自己,但也一直没生过什么大病。

盛玦坐在榻边,想了很多以前的事情。

想着想着,他的心也逐渐沉静下来。

江洛瑶这幅模样,是否……因自己而起。

因她在王府住了太长时日,所以被自己那寡独的命格给克着了,回来侯府便一病不起。

盛玦沉痛闭上双眼,犹记得当年长公主来他摄政王府做客一段时间,回去便大病倒下,请了各种神医妙手都不管用,最后还是请了专通玄学之士点拨一翻,终了烧香拜佛才缓过来。

自那以后,再无年轻女子敢入他王府的门。

他也不愿再在府上请客做宴,长姐也再未来过王府。

是自己,怪自己。

“对不起,是本王害了你。”盛玦觉得一定是自己的原因,因此更加自责,他不敢再呆下去了,看望之后,只能迅速往外走。

他在想,若是叫人去请当初的奇门异士,还能不能来得及。

只要自己以后再也不靠近江洛瑶,说不定就还有挽回的机会。

盛玦后悔到了极致,他无声离开,独自走向门口……

门扉不知何时已经阖上,他推门欲出,结果遇到了刚刚赶到的岳昌侯。

岳昌侯火急火燎地制止他:“王爷莫要急着走。”

盛玦苦涩一笑:“侯爷难道没有听说过多年前那件事,本王……命数寡独暴戾,不该接近女子的。”

岳昌侯:“知道。”

盛玦:???

他抬目看向这位岳昌侯,想知道对方是不是脑子进水了,知道还把女儿往自己府里送?

“本侯一开始就知道的。”岳昌侯慌忙解释,“不碍事的。”

盛玦火气瞬间上来了,他就差指着鼻子骂一下对方了,难道说岳昌侯疼女儿都是假的吗?知道还要为了荣华富贵把女儿给自己送来,现在好了,江洛瑶都病到这个份儿上了,还要嘴硬不改,说什么不碍事。

“碍事。”盛玦怕吵到江洛瑶,只能压着嗓子恼火道,“侯爷你瞧瞧自家女儿都成什么样子了,还说不碍事吗?若她不去本王府上,说不定就没有这些事情了。”

“洛瑶从小体弱多病,没去王府之前,便也一直病着……”岳昌侯说,“但去了王爷府上,身子明显好了很多,若不是本侯把她贸然接回,也不会就此病倒。”

盛玦厉声反驳:“荒谬,分明是因为在本王那里呆久了,所以回来侯府才受到了反噬。”

岳昌侯:“不不不,在王爷那里时,洛瑶身子更好。”

盛玦:“你胡说,本王的事,本王还不知道吗?”

岳昌侯语速飞快:“本侯的女儿,本侯还能不了解吗?”

盛玦恼火:“你知道什么?什么也不懂的老顽固。”

岳昌侯:“王爷现在要去何处?”

盛玦冷笑:“自然是离开了。”

他不敢继续呆了,他怕影响到对方。

岳昌侯突然低了语气,商量道:“王爷能不能暂时别走。”

“不行。”盛玦想都没想便拒绝了,“不然要本王亲眼瞧着你女儿病逝么?”

岳昌侯修长如松的身形继续堵着门不让他走,他沉默几秒,突然开口:“那就对不住了,王爷。”

盛玦:???

反了你了?

要干什么?

岳昌侯后退半步,突然闪开门口,而后把门扉一阖,紧紧关上了门。

盛玦恼火至极,都无语到失笑了。

这个岳昌侯,真半句实话也没,他以为,小小一扇门就能挡住自己的……

盛玦推了一下门,不仅没推动,还听到了清脆的落锁声。

盛玦:“……”

岳、昌、侯、你完了。

盛玦倒数几个数,几乎是咬着后槽牙说的:“给本王打开,都说了本王在这里会对你女儿不好,别找死,不要逼本王踹门。”

岳昌侯靠近门扉,小声道:“委屈一下王爷,再陪陪洛瑶吧,本侯觉得你在时,可能会对她更好一点。”

“好什么好,岳昌侯你真是胆大包天。”盛玦说,“给你十个数的时间,打开锁。”

岳昌侯偏不,他甚至招呼着人拿重物把门给死死顶住了。

盛玦真是开了眼,他打死也想不到岳昌侯会这样疯魔,这么忤逆自己,也不怕……

“别忘了,你女儿还在房间,你就不怕……”盛玦威胁他。

岳昌侯则说:“王爷方才抢走本侯的马,一路疾驰来侯府看望小女,想必也是心中有洛瑶的,您一定不会做出那些趁火打劫的小人行径的,是吧。”

盛玦:“……”

他现在只想一脚踹开门,出去痛揍一顿岳昌侯。

“再呆一个时辰,就算本侯求王爷您了。”岳昌侯一边苦苦恳求,一边继续叫人顶着门,“洛瑶实在离不开您啊。”

盛玦:“……侯爷,你会后悔的。”

外面岳昌侯却再没说话。

因为他已经被王夫人捏着耳朵拎到别院了。

王夫人虽然伤心,但是看到岳昌侯为了江洛瑶敢这般忤逆摄政王,也是吓了一大跳。

“那是盛玦!杀人不眨眼的摄政王,你这么激怒他,他要是伤了洛瑶该怎么办啊?”王夫人又气又怕地责问岳昌侯,“侯爷你真是糊涂。”

“夫人听我说。”

岳昌侯好似并不慌,他坐下来,细细和对方分析起来。

“夫人也记得那日算命先生的话,洛瑶命里有劫,却不是特定的某个时候,只能靠着戾气重的人才能和无常抢命,这也是为什么我把洛瑶接回侯府之后,她病倒了的缘故。”岳昌侯叹息,“有些事情实在不得不信,本侯现在全然信了,洛瑶又是这个样子,叫我再也不敢赌一次了。”

这一次,必须想办法把洛瑶锁在摄政王身边,不惜一切代价。

“好在——”

好在摄政王也不是完全厌弃洛瑶,岳昌侯想起自己方才架马去了王府时,王爷比自己都显得着急,看样子,对方虽然嘴上不说,实在心里也很在意自己女儿。

对方那种人,不能看口头说的话,而得看实际行为。

也就是说,得通过观察对方做了什么事,去剖析他的心意。

当时的摄政王可是二话不说就抢马赶到洛瑶这儿了,甚至连句话都没有顾得上和自己说。

说对方完全没有一点儿心意,那是不可能的。

也是因为这次洛瑶大病,岳昌侯才稍微对摄政王放心了一些,这个摄政王虽然为人暴戾刻薄,但是听到自己女儿生病时,还是很在意很关心的。

岳昌侯不在乎对方德行如何,也不在乎对方对待他人是何种态度。

“只要盛玦对本侯的宝贝女儿好。”岳昌侯专注地看着外面,语气沉静,“本侯就愿意把女儿交给他。”

只有这一个要求而已。

王夫人问:“那你把人家王爷锁洛瑶房间里是要做什么?不怕激怒他吗?”

岳昌侯回身:“夫人你也知道,洛瑶需要对方身上的那份戾气,本王若是不激一激对方,王爷怎么能迅速展露那份戾气?”

王夫人:“……”

你也不怕王爷回过神,出来后为难侯府吗。

“再者……”岳昌侯叹息,“主要是本侯也没想好借口,该用什么理由,再把洛瑶送到王爷身边呢。”

王夫人提议:“要不就实话实说。”

“不行。”岳昌侯道,“摄政王那种爱在鸡蛋里挑骨头的性子,必然不能容忍我们故意利用他,而且天下显贵之人,哪个不讲究气运命数?要是真的和摄政王说了实话,对方说不定不仅不会帮忙,还觉得洛瑶会拖累了他的气运。”

洛瑶这种特殊的命数,说来也难缠,侯府一向不敢外传,因为民间有种说法,那便是这种命数的女子——容易克夫。

王夫人和岳昌侯一同发着愁,不住地唉声叹气。

“其实也不是克夫,只是天下万千男子担不起她的命数。”王夫人说,“所以只能找那种戾气重,牛鬼蛇神都不敢招惹的皇族男子。”

岳昌侯:“摄政王那些年随本侯去过北地,确实手段狠厉。本侯还记得他弱冠不久之后,就敢独自带几十万大军去随敌军打仗,为了和本侯里应外合地围困敌军,甚至带着几十人深入敌营搞夜袭,哪怕第一次杀人也丝毫不会有负疚心肠。”

这种人,鬼神见了怕是都得犯愁吧。

王夫人:“侯爷快快想个借口,叫王爷愿意回心转意留下洛瑶。”

岳昌侯实在想不出来了。

岳昌侯一个人嘀咕:“此事真是难两全,本侯想让洛瑶平平安安的活着,又不想让他被盛玦给惦记了。”

王夫人:???

侯爷你刚刚不是还说,只要摄政王对咱家女儿好,就乐意把洛瑶交给他吗?

岳昌侯:“实在不行,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本侯与摄政王相处这么多年,知道他这个人坏极了,也不知道洛瑶会不会被他欺负,实在不放心……主要是……也不想白白便宜了摄政王。”

王夫人:“……”

这话听着,怎么多多少少带着点儿个人恩怨呢?

估计是自家侯爷那些年去沙场的时候,受了摄政王的气,所以有点不高兴吧。

王夫人试探着问:“若是真的把洛瑶嫁给摄政王……”

岳昌侯想到这里就头疼,他随口应付道:“别提了,再说吧,将来再说吧。”

就在这时候,下人们突然来报,说摄政王要见王夫人。

王夫人疑惑:“见我如何?”

她去了之后,却听到王爷收敛了脾气,好声好气和同她讲。

“王夫人,您是个明事理的,本王只能同你讲一下这其间的原委了。”盛玦伫立门内,隔着一扇木门,低声道,“本王弱冠那年,有人算出本王命数太硬,不能接近寻常女子,若是有差不多岁数的姑娘家进了王府的门,很容易受到牵连,回去病一场……若是遇到身子弱一些的,很可能就……”

盛玦深深叹出一口气,迫不得已把这么多年埋藏心里的话给说了出来。

“当年本王的长姐,也就是悦阳长公主,只是来王府赴宴做客一日,便病了许久,险些没救回来。”

“王夫人,您是洛瑶的生身母亲,请您别听侯爷的胡话了,尽快叫本王离开这房间,免得再让洛瑶继续受到牵连。”

“本王是该一辈子寡独的命,不能因为自己,拖累了他人。”

“若侯爷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可以去寻个懂这些玄学命理之人,说不定还有一线机会。”

王夫人与他一门之隔,听了这番推心置腹的话语,心中亦是悲恸又感怀。

摄政王为了洛瑶,竟然把这些旧事都说出来给自己听了,此等施恩大德,侯府该怎么还?

原来王爷是真的在乎她家洛瑶的。

摄政王并不是和传闻中那般凉薄无情,可怜王爷也和洛瑶差不多命格,都受到了此等折磨。

唉。

王夫人心想,是侯府对不起王爷您啊。

她到底心软,实在不忍心,便和摄政王多说了一些。

“王爷,恕我等没有和您说明实情,其实洛瑶她……”

王夫人话到嘴边,突然又不敢说明真相了。

她突然想到,王爷好像也对洛瑶有点意思,不如借着这个,来说点儿中听的话,平息一下王爷压下去的怒火。

于是王夫人扯了个谎:“洛瑶她及笄那几日,侯府来了个算命的,说她将来要嫁给的人是命格显贵的天潢贵胄,因为那人命格特殊,所以她在遇到对方之前,身子都是不怎么好的,只有遇到了那个人,在对方陪伴下才会渐渐转好。”

门里的盛玦突然一愣,他垂下眸子,一双深情桃花目多了一点触动:“王夫人这是何意?”

王夫人道:“当时我顺便问了问洛瑶命定之人是谁,道长没有多说,只是为我们指明了一个方向。”

盛玦呼吸一紧,下意识地捏紧了大袖。

“那个方向贵人颇多,但合适年纪的中最为显贵的,就是王爷您了啊。”王夫人话往好了说,尽量将侯府的责任全都摘出去,她道,“王爷也知道,洛瑶是侯府最疼爱的孩子,我与侯爷两人也为她操碎了心,得到一个模糊方向后,我们便想着先去您府上试试,让她陪伴您。”

盛玦静静地听着。

王夫人:“请王爷莫怪,当初洛瑶在您那里呆了一段时日,我和侯爷见您整日那么忙,觉得洛瑶或许会打扰您的正常起居,心中实在愧疚,便想着要不把洛瑶接回来吧,谁想到洛瑶一离开您,竟然病倒如此程度。”

房间里,是长久的沉默。

过了许久,盛玦开口冷冷道:“你们又在瞎编乱造什么,觉得本王很好骗是不是,这些奇诡的借口都能找到,真是让你们劳心了。”

“劳心”二字说得极重,门外的王夫人险些吓到,她强行镇定下来。

自觉自己说的百无漏洞,也不知道王爷是不是在诈自己。

王夫人赌了一次。

她没有立刻认罪,反而越发真诚地追话:“王爷,侯府确实如此想着,虽然自私了些,但也考虑到您的利害,所以尽早去接了洛瑶。”

隔着一扇门,她看不到的是,盛玦一直紧缩的眉目已经舒展了。

盛玦回想一番,觉得也对应上了——岳昌侯主动送女儿,但是留了底,不表明真话,亦不让洛瑶完全接近自己,想必就是王夫人所说的,为了试探自己是不是洛瑶的命定之人。

而后来,又接洛瑶回去。

说不定是这二位对那算命的话表达了怀疑,毕竟第一个送来自己府上就很合适,很难不惹上怀疑。

紧接着,接回去,洛瑶病倒,这两人才真真切切地信了算命的话。

所以……

盛玦微不可觉地提了下嘴角,眉心放松。

自己很可能就是江洛瑶的命定之人了?

盛玦这么多年,简直不敢想还能摆脱寡独的命格,他不近女色,不感兴趣,也懒得付出真心给谁。

本想着差不多就这样过一辈子。

谁想到还有这样一个特殊的人闯入王府,闯入心中。

江洛瑶——和自己一般特殊,有着艰难命数。

盛玦细想一番,甚至觉出了一点惺惺相惜的感觉。

王夫人也通过了他言语间的诈术,他暂且信了对方,语气便也不再和方才那般冷淡。

他问:“那洛瑶病了,为何不通知本王。”

王夫人在门外说:“这不是怕叨扰了王爷吗,听侯爷说,当初接走洛瑶的时候,您发了很大火,我们便想,哪怕洛瑶同您有缘,若让您感到了厌烦,也是不该再去打扰您了。”

王夫人话术高明,不动声色地平息了摄政王的怒气,甚至还给江洛瑶与他扣了一个“结缘”的名号。

盛玦也爱听这话,心间一触动,再想起江洛瑶,也觉得似乎哪里变得不一样了。

王夫人紧张地等对方的回话。

又是等了许久,才等到摄政王平静的应答。

盛玦说,日后再有这事,要拎得清孰轻孰重,该来找就找,本王不会厌烦,也不会袖手旁观。

王夫人一口气松到了底。

“那就劳烦王爷您了。”王夫人道别离开,“请王爷再陪洛瑶坐一坐,等下我拎侯爷给您亲自赔罪,侯爷他确实太胡闹了,该罚,我这就回去让他跪搓衣板。”

好话坏话都让她一个人说了,盛玦也不好再找岳昌侯的麻烦。

门外的锁已经去了。

但他也不想走了。

盛玦转身回去,重新来到了江洛瑶榻边。

这一瞬间,他看向她,心里瞬间像是被极大的欢欣填满,某种前所未有的满足霎时间包围了他,叫他喜不自胜。

这姑娘,是自己的。

不需要躲着自己,反而还得陪着自己才行。

盛玦活这么多年,头一次感觉真真切切是被需要的,这世间,有人极端地需要他,离不开他,是他的唯一,也唯一是他。

床幔沉寂,陷入软褥的姑娘沉睡了许久,盛玦喉头一动,左右四下无人,他缓缓走近,俯身贴着榻边仔细瞧她。

她睡着时,哪怕面色苍白,也依旧美得不可方物,像是不小心坠落凡尘的仙,没有丝毫世俗的气息,美得不真实,乖得不像样。

她的长睫像是合拢的花,羽睫卷翘浓黑,盛玦悄悄去摸了摸,掌心痒痒的,让他忍不住想笑一下。

盛玦饶有兴趣地继续观察她。

见她面容素淡,一双黛眉依旧不减颜色,弧度浅浅,像是一线水,一弧月,像是水袖抛低,柳枝婉转。

怎么看都十分入自己的眼。

“江洛瑶。”盛玦连名带姓地叫她,“不许睡了,本王叫你快醒,再不醒来……”

盛玦故作严厉地凶她:“再不醒来,本王可要偷偷欺负你了。”

江洛瑶依旧沉寂深眠,不能给他丝毫回应。

堂堂摄政王,撂下狠话之后,突然又觉得“偷偷”这个词用的不好,明明是侯府主动请求他留下的,说明侯府对一切都有所准备,所以自己怎么能用“偷偷”这个词呢。

分明是光明正大。

盛玦想了想,重新改口撂狠话:“再不醒来,本王可要光明正大的欺负你了。”

盛玦说完,绷紧下颌线垂眸瞧了一眼对方,发现对方依旧没有反应,便又加了一句:“你醒来后,就算委屈到哭,本王都不会后悔的。”

这一番话后,盛玦突然更加理解了为何每次在出战之前,统帅将领都要召集全体训示誓师了,因为好像通过喊话宣泄之后,无论心底如何慌乱,都能从这话语中获得莫大的勇气。

他不再犹豫,一手揽袖,拢住这碍眼的宽袖,另一手小心翼翼地搁到了江洛瑶脸颊一畔,呵护至极地摸上了她的面容。

掌心温凉细软,触感极好,盛玦指腹不断摩挲着她软糯的下巴,眼眸含笑,像是得到了全天下最珍贵有趣之物。

江洛瑶病了这么久,本就羸弱的身子更清瘦了好些,脸庞甚至还没自己巴掌大呢。

盛玦又心疼又生气,心疼江洛瑶的经历,又气岳昌侯不识相,不懂得早点叫自己把江洛瑶接回来。

盛玦无声痛骂了一番岳昌侯,突然又想起自己那时候,好像放话说“把人接走就再别回来了”,他一想起这个,又觉得自己也是罪魁祸首之一,瞬间又忍不住自责。

好在他向来严以待人,从不律己,凡事儿不往自己身上找原因,摄政王想了想,还是决定痛骂岳昌侯。

“都怪你那不会办事的爹爹,拖累了你。”盛玦趁着对方不清醒,背地里说岳昌侯的坏话,“若不是你爹擅自上门接你,还一直拖着不把你还给本王,你也不会病成这样,你以后可千万不要亲近你爹爹了,以后……全心全意跟着本王就行。”

说着说着,摄政王终于把这些年给岳昌侯攒下的坏话和不满一并告诉了岳昌侯他女儿,心里才好受了很多。

说完了,盛玦口渴似的喉结一动,而后倏地把目光落到了江洛瑶脸上。

睡着的她檀唇紧闭,嘴巴小小的,没多少血色,但依旧莹润微软,不知道……

盛玦一双深邃眉眼像是迷离了一瞬,目光所及处再也看不到别的,只看到那唇,那眼,那人。

就在他逐渐逼近之时,似乎因为感受到了对方灼热的呼吸,江洛瑶睡得不那么安稳了,睫羽突然微微颤动了一下。

盛玦当场怔住,回过神来以后,又猛地退了好远。

他目光依旧在江洛瑶身上,只是表情心虚极了,好似做了多大伤天害理的事。

盛玦心口起伏剧烈,一直不动声色地退到了窗边。

他怔怔地站了好久,突然脑子里蹦出一个念头。

不对啊——

自己又没做什么,凭什么要这么心虚担忧?

等等。

摄政王想,就算自己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情,也没有这么害怕过。

他怕什么呢。

不该怕的。

盛玦重新回到床榻边,这一次,他没有再继续,而是抱着江洛瑶将其送到里面一点,自己在外畔躺了下来歇了。

姑娘家的闺房,就连床幔的色彩都是温柔清丽的,盛玦觉得很舒心,就这样守着她躺好。

屋内寂静,盛玦自己的心跳声太大,吵的实在睡不着,只能转回半边,侧起上半身继续瞧她。

刚刚抱的时候没注意,弄乱了她的衣裳,盛玦就一只手托着脑袋,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帮她去整理领口,再亲自一寸寸地掠平皱了的衣褶。

他碎手碎脚地帮忙整理了半天,万分上心,偏偏有点手脚笨,非但没整理好,还弄得更别扭了。

盛玦:“……”

他较真的劲儿瞬间就上来了,也不再用那闲适的姿势了,摄政王“腾”地坐直了,拿出极大钻研的劲头去给她整理。

一直折腾了许久,终于弄好,王爷他才松懈一口气,继续躺下。

盛玦没事儿干,只能俯视瞧着近在咫尺的江洛瑶,然后……一根一根数她的长睫。

一直不知道数到多少,盛玦一下子花了眼,忘记了长睫数到哪个位置了。

他无奈地轻笑一声,逗趣道:“睫羽多少根,回答本王,说不出来的话,本王可要找你麻烦了。”

·

江洛瑶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与寻常梦境不同,这一次她清醒地认识到了这是梦,但是总也醒不过来。

她梦到自己被一些不认识的人带着走,挣不脱,逃不掉,只能眼睁睁地跟着离开。

京城,还是这个京城,但是城中百姓都有些怪异。

江洛瑶甚至看到好些个已经去世多年的人在街边站着看她。

她心里隐约觉得不妙,也知道自己不该顺从地随着人流被带走。

可是……

她身子提不起任何力气,走不了。

这个梦太怪了。

江洛瑶闭上眼眸,想起儿时,爹爹给自己讲过一些睡前故事。

自己小时候,其实是怕黑的,但是每次夜里,爹爹就会被娘亲打发过来个自己讲睡前故事,因为有爹爹在,所以自己睡得异常安稳,几乎没有噩梦侵扰。

后来渐渐也就不怕黑了。

只是……

爹爹刚开始确实不是个擅长哄孩子的,自己身为侯府的嫡女,是爹爹和娘亲的第一个孩子,爹爹初为人父,照顾人都是左支右绌的,手脚不知道该往哪里摆。

某一天,下雨天外面电闪雷鸣的,自己睡不安稳,爹爹就又被娘亲一脚踹出房间,到自己这边来讲睡前故事。

那一次,爹爹随手拎了书来,讲的是——恐怖民间俗事。

也许是爹爹个人比较感兴趣,所以讲着讲着也没发现什么不对,一个人沉迷书卷,看得很起劲,给自己讲故事才是捎带的事儿。

江洛瑶只能瑟缩着,硬生生听完了那恐怖故事。

从此一记好多年,吓得再也忘不掉了。

故事里说——

梦里若是有人带你走,千万别答应,尤其是面容清晰的人,那种往往是来自黄泉之地,趁着阴阳梦境来人世间抓人的。

爹爹讲的故事,是一个痴情女子在梦中与情郎约好见面,情郎留下字条给她,她记在心里梦醒后去寻,却得知那男子已经在几日前离世了。

这种灵异故事,结局自然是女子也香消玉殒了。

只是在这种气氛烘托下,一切细节都带了恐怖的感觉。

类似于——面容清晰者,来自黄泉,面容模糊者,才是真真正正的阳世情缘。

江洛瑶一想到这个,整个人都不太好了。因为在她现在的梦里,看到的全是面容清晰之人,更明显的是,好几位还是去世的老者。

她一边被带着走,一边观察着四方,看到曾经在侯府但已过世的周伯伯眼含热泪地瞧着她。

走到这时,周伯伯突然有意冲上来阻拦她前进,但是奈何力气不够,被自己身边的人甩开,身影渐渐淡去。

江洛瑶心下瞬间明了。

这人世,自己怕是回不去了。

阴司泉路之上,故去的人全都害怕自己身边的人,看来再也无人能拦住自己去往黄泉了。

好在她倒是很快释然了,这段时日一直病着,想必爹娘也早做好了心理准备,伤心归伤心,也无大碍。

江洛瑶便再也没挣扎,乖顺地随着人流继续走。

而就在这时,她眼眸有些发痒,像是有人在坏心眼地拨弄她眼睫,故意让她痒,让她生气。

紧接着,她突然听到有人一直在耳边不停地说爹爹坏话。

江洛瑶性子温软,但不代表她完全没有脾气。

她瞬间不开心了,自己明明都跟着走了,这帮人还要诋毁他的爹爹,简直太坏。

但是她开不了口,只能被迫听着,恨到牙都痒了。

那人也不知道贴耳说了多少,也不觉得累,一直碎碎念碎碎念着,好久才停。

不知是不是这声音的缘故,江洛瑶感觉自己走得慢了好些。

江洛瑶几乎忍无可忍,当即拼力挣脱一瞬,用力把拽她的人推远了一些。

拽她之人轻灵异常,下手之后都没有那种实质感。

江洛瑶和对方同时一愣,没有料到居然能推到。

双方对视一眼,江洛瑶掉头就跑。

她提着裙,头也不回,往来时的路跑去。

刹那之间,街上之人全部露出狰狞面目,朝着她奔涌而来。

她像是背离了全世界一样,独自鼓足勇气去逃,去跑,去离经叛道,她不愿走,不愿意顺着他们。

梦中所有人都在和她说,她这样是不对的,应该随着大家走,不该叛逆,不该逃。

江洛瑶不知道自己在梦中如此会遭受什么后果,她只是轻笑一声,不管不顾地远离他们。

她才不怕。

若是真的被制住了,才是会让自己爹娘心疼的。

江洛瑶跑的时候,心里虽然急,但她感觉到有一只手,轻柔地帮她整理衣服,对方可能有点笨,一直收拾不好,但依旧不厌其烦地去帮她整理。

阴司泉路,恶鬼肆虐,江洛瑶心中却很有底气,她仿佛不是孤身一人,有那只手坚持不懈地给她呵护,一定是站在自己这边的。

她瞬间获得了无尚的勇气,朝着来时路继续跑。

因为心头信念愈发坚定,所以身后的追逐也逐渐落败。

周遭景色突然不再低沉阴森,江洛瑶看到了熟悉的京城路,她记得那时候自己是逐渐要出城的,谁想到现在居然有机会跑回来。

跑回来,就好了。

江洛瑶丝毫不气喘,也不觉得累了。

就在她快要回到侯府那条街上时,突然身边一阵疾风掠过,她下意识地抬头瞧去,看到一人身着袭铁线莲紫的俊美华服,骑着爹爹最爱的高头大马,扬鞭从自己身边擦肩而过,却未伤着她分毫。

日光变亮,时光宛如回溯了一般,眼前画面变得逐渐鲜明起来。

江洛瑶盯着那人方才的背影,开始往那个方向走去。

走着走着,她感觉自己身子好似都热了几分,原本无知无觉的面颊也能够软和下来。

她走向光亮,不再回头看了。

梦境之内,耳畔的恶语逐渐嘈杂起来。

江洛瑶感觉自己终于能离开了,正当她如蒙大赦之时,那些追她的人却再次抓住了她,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面前的光亮散去,绝望再次笼罩住了她。

这一次,才是真的没救了。

江洛瑶察觉到一直陪着自己的那只手也不在了,心里也孤独起来,有种说不出的低落情绪。

她被拽着又走了很远,终于马上就要离开了皇城,突然看到前头好多人排队等着要出,但队伍总是停滞不动,似乎没人能出去。

她还听到,带她走的那些人在不满地咒骂。

说什么,那位爷今儿个心情不好,问了一个很刁难的问题——让众人去猜,他心上人的睫羽有多少根。

江洛瑶:“……”

好问题。

她真想谢谢对方那刁钻性子,这种故意为难人的问题,怕是很少有人能问出来吧?

倒也不是。

江洛瑶突然想到了那位暴戾的摄政王,对方还真就是这种吹毛求疵爱为难人的性格,他绝对能光明正大地问出来。

江洛瑶苦中作乐地提了一下嘴角。

而后便听到拉她走的人叹了口气,说什么今日不是好时候,遇到了煞气过重的天潢贵胄,守着京城不让走。

江洛瑶周身的束缚猛地消散,她浑身轻飘飘的,像是一阵风,她也预感到自己很快就能回到侯府了。

于是努力去瞧了一眼远方之人。

那是人,不见真容的人,穿了一身华贵的紫色衣裳,宛若天神一般守着京城四方,他在的地方,所有污浊和晦暗都无所遁形,无论牛鬼蛇神,好似都怕他。

可以说,是活着的鬼见愁了。

江洛瑶朝着那人感激一笑,转而没了意识。

大梦一场,宛若走了一生,她梦醒时,没有睁眼,所有委屈和不甘都化为了一滴泪,悄无声息地落到了枕间。

只是一场梦而已。

颇为真实,但她从小体弱多病,命理奇诡,多么奇怪的事情,都很可能成真。

这种抢夺回性命的梦,让她感触颇多,很想找什么人大哭一场。

正巧。

她一睁眼,突然就看到了面前有个穿紫衣服的。

盛玦不知道要做什么坏事,一下子被当面抓住,瞳眸一怔,随即尴尬地朝她一笑:“醒了啊。”

江洛瑶只是想哭,也别管他怎么样了,看到熟悉的紫色衣物,她二话不说凑过去拥住了对方。

“嗯。”她喉间苦涩,泪止不住地落,“醒了。”

她平生头一次,醒来没有起床气,方才经历了一场大喜大悲,胳膊明明像是卸力一般,却还要拼尽全力去抱他。

盛玦也是惊诧了一下,紧接着很高兴地接受了这个突如其来的甜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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