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玦突然后悔自己先前把话说得太绝了。
谁想到这药这么难以入口呢?
也许是他从来没有体会过病痛缠身的感觉,所以忘记了汤药是何种滋味。
但是在这一次,他知道了,自己原来是极其讨厌苦味的。
药苦,喝一小口都会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味道。
要是有蜜饯或者酸梅什么的清清口就好了。
盛玦这样想着,然后抬眼继续看向江洛瑶,这姑娘依旧在自己面前悠然地吃着蜜饯,吃得那叫一个幸福,看得出来她确实很爱吃甜蜜饯。
真是没什么眼力劲儿。
盛玦这样想着,一边看着那碗晦气的汤药。
“王爷想吃蜜饯吗?”江洛瑶吃得差不多了,好似才反应过来一样,礼节性地再次谦让了一下,“药,是很苦的吧。”
苦不苦,还用你告诉本王?
盛玦的烦扰全撂在了眉头,一开口就是一句:“都说了本王不吃那玩意儿,苦?本王像是怕苦的人吗?”
众人:“……”
大家面面相觑,看了看摄政王手边那碗被甩脸子的药,又看了看恼羞成怒的王爷,一切尽在不言中。
江洛瑶吃到剩不下几颗的时候才问的盛玦,在得到他不吃的回答后,她很快将剩下的也都解决了,没有再给对方后悔的余地。
想着再一次谦让之后,就“勉为其难”接过蜜饯的盛玦:“……”
摄政王拉不下脸去抢小姑娘的吃的,也不想打了自己的脸,便只好郁结着闷气,硬下心肠将那碗药一饮而尽。
江洛瑶瞧着他脸色不悦,便去吩咐手下人:“给王爷端茶清清口。”
盛玦坐在太师椅上,眉头一直没有松开。这份药汤的后劲,居然比刚入口时还冲,他垂目看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刚入口时的药是苦而回甘的,现在完全入腹后,则呈现出了另一种滋味,盛玦简直不能再回味,他一回味就觉得实在太难喝了,这世上怎么有这么难喝的药呢。
旁边的嬷嬷:“这治寒症的药已经算是诸多汤药里较为好喝的了,不必某些药方奇诡的偏方药,还得拿蝎虫入药,那种才是更难喝的,苦中还会带着腥甜,就连药汁都会浮着一层黄色的汁……”
盛玦:“……”
本来那种恶心的感觉已经差不多压下去了,谁想到这话一出来,盛玦立刻便忍不住想到了嬷嬷描述的味道。
这一瞬,方才的反胃劲儿又上来了。
他险些没忍住,当即握紧扶手,另一只手抬起——
像是个制止的动作。
江洛瑶一顿,收回了方才的话,她对下人道:“不用了,王爷说不需要了。”
盛玦:“……”
他那种不适感瞬间消散了,被愠怒取而代之。
这江家嫡女……是真的气人。
盛玦瞪她——
寒冬月,三更天,对方身上却有一种暖冬般的惬意和恬淡。
盛玦看她的模样,不禁想到了那种在暖阳下躺着晒太阳的小白猫,王府的小猫从来没有烦恼,也不需要处理折子什么的,永远天真永远是一副事不关己的轻松模样。
她怎么就听不懂自己的言外之意呢?
这种无知无觉的气人,才更让人恼火。
盛玦感觉自己现在就像一块烧热了的炭火,对方泼过来的那点的水,不仅没有达到灭火的效果,还让这块热炭烧干了,他整个人就像要滋滋冒汽一般,忍无可忍,很想起身就走。
偏偏罪魁祸首还是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
盛玦这么多年只有他气别人的份儿,还没有什么人能让他受闷气,他也不是什么心思伟正的君子,一般有仇就报,从不埋怨自己,而是会惩戒他人。
就在这时,他突然注意到了一个细节。
江洛瑶好像困了,掩帕低头小小地打了一个呵欠,再抬起头的时候,眼眸更加水润了一些,泪花都困出来了。
很好。
盛玦找到滋事的切入点了,他果断遣散了众人,要无关人员都去睡吧,而后他就端坐在太师椅上,令江洛瑶背书给自己听,不为什么,就是为了折腾一下对方,看对方那种犯困又强行打足精神背书的样子。
江洛瑶有些诧异地再次确认了一遍——
确实,这位恣睢肆意的摄政王就是要自己大半夜地给他背书听。
果真和爹爹说的一般,对方行事毫无章法,全靠心情。
“本王来看看江家嫡女到底读了多少书,是不是一个无用绣枕。”盛玦有点心虚,便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本王也是为了检查你的课业,你父亲将你托付在王府,本王需得对你的课业也上上心的。”
他扯谎起来,丝毫不合规矩。
因为京城的贵女们就算家里给请先生教读诗书,也大多是浅显地教一下,不会以那种培养状元郎的标准去要求女孩,家里人所要求的,不过是自家女儿能身有诗书气,与他人论答不露怯而已,根本没有“课业”一说。
他为了逼江洛瑶背书给他,多荒谬的托词都能说出来。
但,好巧不巧的是,江洛瑶还真学了很多教书先生传授的课业。
她一直身体不好,深居不出,爹爹怕她无聊,便找了些教书先生来叫她识字念书品鉴古籍,日复一日地教,她闭眼也能背出好些篇目来。
江洛瑶点点头,语气平缓地开口……
盛玦闭目听着,听对方声音轻柔和缓,明明是背着枯燥的书目,却像是在人耳边呢喃轻语,没什么冗杂的感情,平淡得像是一潭无波的水,清澈、安然、一眼见底,心也就跟着静下来了。
盛玦不知不觉中生出了困意,他忘记了自己此举的初衷,反而托着脑袋,再次坐着睡了。
江洛瑶声音越来越低,低到最后,她问许笠:“王爷就这样睡着了吗。”
许笠犯愁:“王爷今日受寒落症,也很容易犯困,加上那碗药的影响,王爷这一睡,怕是要到明日了。姑娘你也别背了,先去歇着吧。”
江洛瑶目光拂过盛玦,然后用眼神询问许笠——那他怎么办?
许笠还能怎么办呢,许笠只好无可奈何地在这里等着他家王爷醒来。
江洛瑶和他说,若是王爷懒得动身,不如去侧边耳房先凑合一下,明日天亮雪停了再走。
也好。
许笠过去试着叫了一下他家王爷,没叫起来,对方睡太沉了,根本听不到呼唤。
许笠:“……”
江洛瑶也没办法了,只好找来自己的氅衣,给盛玦披着,让他睡了也别着了寒,不然明日还得喝药。
也得亏了她这件大氅,盛玦第二日醒来的时候才没有加重寒症。
盛玦是被外面的光给晃醒来的,醒来的时候好似庄周梦了一场蝶,恍若隔世,满眼全是不真实的感受。
许笠就在他身边候着,见他醒来这幅表情,许笠便把昨晚的事儿说了一遍。
盛玦烦躁地按了按眉心,不明白自己这么谨慎的人为什么会毫不设防地就坐着睡了,这幸亏是在自己府上,要是昨夜在外面,还不知是什么样一种后果呢。
简直不敢想,他怎会做出此等冒失的事儿。
回想当年,他带兵冒着风雪在谷中等了一夜援兵,连续几日都没有合过眼的他也不曾睡着。
那般苦寒的环境他也没有不小心睡过去,谁想今日,他竟然在这暖阁屋落中无知无觉地睡过去了。
更叫他蹿火的是,他不仅毫无戒心地睡了,而且起得还分外迟,外面的下人们已经把雪门前雪全都扫完了,他都没有被惊醒。
堂前挡雪隔风的帘子被放了下来,隔着一方帘子,外面是轻手轻脚的下人们。
摄政王盛玦满脸戾气地瞧着那帘子,他目光很是不善,好似通过那帘子看向了外面的人们,眼神中的恼火犹如实质,烧穿了帘子,扎到其他无辜者的身上。
许笠知道他想什么,连忙为他开解:“王爷在此地,外面扫雪的下人们不敢扬声言语,清早起来都是轻手轻脚的走动,王爷没有听到也是情有可原,我这个醒着的人也听不到外面的声响……不是王爷失了戒心不够谨慎,是岳昌候的下人们太懂规矩……”
许笠给盛玦递的这个台阶,若在平日里,足够盛玦自己原谅自己,不再生自己气了。
但是这次不一样,盛玦来的时候就是带着一肚子气,再加上这几日心情烦闷,愣是没被开解到,心里的愠怒反而更深重了。
就在他一脸不好惹,并打算寻衅滋事的时候。
江洛瑶过来了。
“喝了治寒症的药,人就会犯困,困了歇一歇,第二日便能好了——看来,王爷同我一般,同属一种寒症,相同的药都能起效。”
她声音不大,带着点儿晨起的懒倦,开口的时候,像是温凉的涓流淌过耳畔,叫人心中一下就变得安宁静谧了。
江洛瑶也没有按照死规矩来给摄政王请安。
她就像寻常闲聊一般开了口,温和地走近,对于盛玦来说,从声音到形影倒也都不显得突兀。
盛玦还在等她和自己请安呢。
她却没有去管这些虚礼,反而继续顺着方才的话题继续说了起来:“以前在候府的时候,我常年病着,就算入睡也不怎么踏实,爹爹便换了一些手脚轻的下人伺候,所以王爷没有被早早吵醒。”
等啊等,盛玦还是没等来那声问早的话,要换个其他人,他怕是要批驳一下这种无礼的行径,但是这是江洛瑶。
摄政王不得不承认,对方给自己递的这个台阶很让他舒心达意。
比起江洛瑶,许笠那番话反而没有说到他在意处。
没有问早的话,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但盛玦就是很想听她问个早。
他想,但他不说。
他一开口就是挑毛病的话:“病病殃殃的,不好养活,若是行军在外,走不了十里路就要被大军遗弃了。”
江洛瑶:“……”
许笠:“……”
许笠整个人都惊呆了,一边的江洛瑶也是一脸的难以置信。
“王爷,姑娘是侯爷家的嫡女,嫡女是不需要骑着高头大马去打仗的。”许笠脸一抽,连忙提醒他家王爷,“侯爷那么疼爱咱们姑娘,不会让她走太远的路,受太重的苦。”
盛玦:“她这单薄身板,怎么可能做骑兵,至多不过是普通的兵士罢了。”
江洛瑶掩唇轻轻咳嗽了一下:“我不会给王爷添太多的麻烦的。”
病灾不挑人不挑时,恣睢刻薄的摄政王从不懂这个道理,他居然试图叫一个体弱多病的姑娘“自我克服”一下病痛,少给他添麻烦。
世上至极的薄情寡幸人,也不过如此了。
许笠都没办法给他家王爷往回圆话了,他只能尴尬地朝江洛瑶干笑了一下,索性破罐子破摔地不吭声了。
江洛瑶也没有继续说了,她垂了眉目,一边听摄政王说那些刻薄的话,一边在摄政王快要离开的时候很合时宜地插了一句:“来病快,去病迟,王爷今日也要注意身子,若不然再病了,很容易嗜睡误事的。”
正要离开的盛玦突然脚步一顿,回身安静了下来。
江洛瑶什么意思,他听出来了——她这是在怪他不通人情,所以故意重提了一下先前梗在他心上的事儿。
他因为不小心睡太死而烦闷,她会温和地开解,也会在有了小脾气后,再次不动声色地提起此事,软刀子似的戳一下他的烦心事。
这叫什么事儿。
盛玦免不得再次审视了一下眼前的女子。
江洛瑶看起来温软柔弱,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乍一看确实容易引得他人掉以轻心,但是细细相处来看,这姑娘小脾气还是有的。
打着“关心”的旗号,故意戳人一句,她也挺有性子。
盛玦心里想,自己这次就不和她计较了。
然后他在许笠帮自己掀开挡雪的帘子时,下意识地回头说了这么一句——别出来送了,不然你着了寒,还得本王操个心再来瞧你。
江洛瑶应下——知道这是王爷怪自己经常生病,给他添麻烦。
两人心照不宣,都想着赶紧走吧,最好近期再也不见了。
就在这时,许笠刚巧举起的帘子突然晃了一下,原来是一阵风裹着冻过的细沙状的轻雪来了。
不偏不倚,刚好扑了他们家摄政王一脸。
叫他站在门口不进也不出,现在好了,被那风雪一灌,盛玦当下觉得嗓子有点痒,他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再开口时,嗓子却是哑了的。
盛玦:“……”
昨夜给他开药的嬷嬷刚巧过来,瞧了这场景,连忙叫他折返回去。
嬷嬷说:“王爷病症尚未痊愈,可别带着一脑门汗再吹冷风。”
嬷嬷为他把了脉,说病怕是要重了,这几日千万别掉以轻心,药还是得吃着,各方面也得注意起来。
盛玦一想到那难喝的药,脸色就变得不怎么好了。
他果断把这些话都当成了耳旁风,起身就走。
嬷嬷没拦住,也不敢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冒着清晨的冷风,衣着单薄的走了。
这大早上的,冷啊,怎么就不听说呢。
嬷嬷注意到她家姑娘除了身上那件,还多带了一件氅衣,便提议江洛瑶把那件大氅给王爷披上。
江洛瑶声音轻软地回复了嬷嬷。
这件大氅昨夜就在摄政王肩头搭着,刚刚才被还来,眼见摄政王无意继续穿了。
“王爷体格强健,想必不会因为这点风雪就再病的。”江洛瑶道,“他厌弃病苦,想来杂病伤症也会故意避着他吧。”
托她的氅衣,盛玦没有在夜里再病。
托她的话,盛玦却是受了清早最冷的风,被他厌弃的病苦还是一视同仁地找上了他。
病来如山倒。
从未生过寒症病的摄政王这一次,可算轰轰烈烈地病了一次,甚至连续推脱了几日的朝会。
各种医术高明的大夫都来摄政王府上走了几遭,宫里太医院最好的大夫也都来了。
各种难喝的药,盛玦都挨个体味了一遍。
最后,他忍无可忍,拉下脸请来了江洛瑶身边的嬷嬷,捏着鼻子喝了最初的那碗药。
这才终于病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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