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繁漪的婚礼就在下周了。
三个月过去,曲繁漪的肚子有了些微的痕迹。迟家二老诚惶诚恐,不肯再让她操心婚礼的事情,而是劝迟威多多上心,然而迟威也实在对筹备兴致缺缺,毕竟他这辈子,最不缺的就是婚礼。
一整个春天,曲繁漪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找秋恣宁,在曲繁漪的影响下,秋恣宁也养成了早起习惯,等着曲繁漪过来一起吃早餐,再一起闲逛家具城。
当初搬家太过仓促,加上用尽了所有的存款,这套公寓里一切从简,秋恣宁攒了一年钱,总算有了添置新家具的预算。曲繁漪对待婚礼懒散,但对待秋恣宁家的软装却格外上心,甚至为此学起了室内设计,秋恣宁见状,翻箱倒柜找出前年香奈儿爱马仕和迪奥送自己的一大摞笔记本礼盒丢给了曲繁漪:“拿去,你不是喜欢做手帐吗?”
见了曲繁漪瞪大眼睛宛如见到什么稀世珍宝的模样,秋恣宁好笑:“你还真好哄。”
曲繁漪说:“我第一次收到笔记本。迟威总觉得我做这些手账像小孩子过家家。”
“哎哟。”秋恣宁反驳:“你这技能可是宝藏,知道么?每次你来我家,这么一鼓捣,我赚钱都有动力了。”
公寓在曲繁漪的努力下,一点一点布置起来,她们换了新的沙发、桌布、地毯,又买了复古的储物柜、挂画和台灯,临近窗台的地方,曲繁漪倒腾了几盆植物,阳光洒下来,将植物的影子打在墙上,绿影斑驳。
初春三月的下午,曲繁漪在厨房烤蛋糕,秋恣宁在沙发上写稿,等秋恣宁累了,就和她一起吃下午茶,秋恣宁刻薄吐槽别人时,曲繁漪就做她的解语花。
在秋恣宁眼里,曲繁漪就像一只家养小精灵,可爱,无害而又能干。等到夜晚,曲繁漪回家的时候,秋恣宁会从那些 pr 礼物里选出最喜欢的几样塞进礼袋里,递给曲繁漪,假模假式感叹:
“真是不舍得你回家。”
而曲繁漪永远会说:“我又不是明天不来了。”
然而今天晚上,曲繁漪说的却是:“我明天不能来了,我要去试婚纱。还有,我后天也不能来了,我得参加一个婚礼——我自己的婚礼。”
最后,她问秋恣宁:“你来吗?”
曲繁漪在婚礼前一天晚上住进了酒店套房里。第二天上午,迟威的车队会来接她,说是车队,也并没有伴郎,而是穿着西装的婚庆公司的员工们。仪式举办地点就在隔壁饭店的大堂里,酒桌摆了 10 桌,无非是迟威的家人们,以及曲繁漪的父母和几个亲戚。
她洗完了澡,裹着睡袍,脸上贴着急救面膜。过了会儿,门铃按响,她一怔,打开门,就见门外站着盛以晴和秋恣宁,两个人手里一人一桶保温杯,晃了晃了,齐刷刷叫到:“surprise!”
“你俩……什么情况?”她一愣。
两个女人钻进房间里,秋恣宁说道:“单身 party!结婚前不都应该有一个这个环节么?况且,盛以晴的检查结果出来了!”
曲繁漪一脸紧张:“结果怎么样?”
“这次结果比之前好一点,从 4b 变成了 4a。”盛以晴往沙发上一仰,高调宣布:“乳腺癌的可能性从 50%降到了 10%!”
曲繁漪僵在那里:“啊?”
秋恣宁摆摆手:“死不了人的。要真是癌症,最多做个化疗,而且她头型特别美,这女人剃光头也好看的!而且!她有了一个新工作。“
盛以晴嘿嘿一笑:“夏天光头凉快。你们说巧不巧?我病友群里见到了之前一客户,我们俩一聊天,嘿!她有家子公司快要上市了,竟然让我过去做 CFO!等化疗结束了我差不多能入职。”
“那你什么时候手术?”曲繁漪听得一愣一愣。
“钞能力加急定了后天,等参加完你的婚礼,我就过去。”
“所以你和陈撰……”
“哎哎哎,不提了。”秋恣宁打断,已经拧开了保温杯:“今晚啊——单身派对,你们一个有孕,一个有病,都没办法喝酒,我让咱阿姨打了两桶养身套餐,咱今晚,喝温水!”
曲繁漪好笑起来:“什么单身派对?就你俩单身。”她走到柜子前拿了三个玻璃杯过来,斟了三杯温水:“我和迟威早领证了,现在连孩子也有了,我这辈子就这样了。”
盛以晴笑:“怎么听起来唉声叹气的?你不是最乐意嫁给他了么?”
曲繁漪一愣,半晌才轻轻说道:“人总会变得嘛。”
在大多数的人生里,婚姻和自己想象中的版本,永远不一样。
曾经的迟威,在她眼里是神。而她,因为自己拥有了侍奉神明的资格而庆幸万分,某天,她却发现这尊神像也是有瑕疵的,而随着时间流逝,瑕疵越来越大,她开始一点点失望,直到有一天,神像彻底坍塌了,神开始祈求她,救救自己,于是心软的曲繁漪一点一点用胶布将神像黏起来,再然后,她看着残破的神像,她才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虔诚侍奉的从来不是神,只是一尊泥塑的菩萨。
相比于她需要他,是他更需要来自于她的庇护与救赎。
“迟威的爸爸妈妈说,需要有一个婚礼作为对我的交代。而他们却不知道,现在的我,其实一点也不憧憬婚礼了。”曲繁漪看向盛以晴与秋恣宁,扯了扯嘴角:“如果注定之后的日子平庸、无趣而没有爱意,我为什么要留恋这一日的盛大呢?”
说道这里,她看了一眼秋恣宁,半开玩笑道:“如果可以,我宁肯每天和你在一起。”
秋恣宁笑起来,与她碰了碰杯:“行。我养你啊。”
三个女人聊到半夜,一块躺在床上,看着窗户外的月亮。无论多自诩清醒,她们都曾经对婚姻怀抱着无限的期待,而婚姻也平等地辜负了她们的期待。
就在这座城市里,甚至,就在这座酒店里,又有多少个待嫁的女孩,满心欢喜地抚摸着华丽的婚纱裙摆,和她们望着同一轮明月,渴望借助一场盛大的仪式开启幸福的生活。
婚姻也会辜负她们的期待吗?
谁也不知道。
但若哪一天它辜负了,那也无需觉得奇怪。毕竟,当你怀抱希望时,失望才是人生的常态。
盛以晴看着月亮,想到了大洋彼岸的那个男人。
秋恣宁看着月亮,想到了她从小就渴望拥有的那扇属于自己的窗户。
而曲繁漪,她没有看月亮,她侧过脸来,静静地看着秋恣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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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在上午 10 点半准时举行。
灯光将礼堂点亮如同白昼,人工搭建的小型 t 台上装点了粉色的玫瑰,大屏幕上循环播放着新人的照片,再接着,周围的灯光渐渐暗了下来,随着大门打开,身穿白色婚纱的曲繁漪由父亲牵着缓缓入场。道路的尽头,是一身西装革履的迟威,他牵过曲繁漪的手,对曲爸爸点了点头。
司仪宣布道:“下面有请新郎致辞。”
迟威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纸条,念了起来:“小漪,不知不觉,我们在一起已经两年了,谢谢你一直以来对我的支持。我保证,我会在未来好好地照顾你,照顾我们的孩子,和你白头偕老。”
曲繁漪没有说话,也没有流泪,她很平静地看着迟威,看着他手上的那张字条,印着酒店的 logo,那是上场前在司仪的提醒下,这才赶紧写的。她又想起求婚时他戴着耳机,远程接入,让陈撰替自己作弊……想到这里,曲繁漪低下了头,看了一眼手上那颗自己买的钻戒,他在求婚的前一天,才想起没有钻戒,着急忙慌给她打了钱……
迟威已经说完了,场下一片安静,司仪看着正在神游的新娘,忍不住提醒:“新娘?我们新娘有点感动傻了哈哈哈,现在到新娘致辞了。”
这么说着,将话筒递到曲繁漪面前。
曲繁漪愣愣接过,忽然,看了一眼观众席,叫到:“秋恣宁,秋恣宁,你上来。”
“啊?”
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正在啃鸡腿的秋恣宁身上。秋恣宁一脸愣怔,放下鸡腿,不知道曲繁漪导的哪出戏。见曲繁漪直直盯着自己,她擦了擦手,硬着头皮走了上来——
还好今天他妈化妆了。
“这是我最好的朋友,在我眼里,她的事业成功,头脑清醒,看起来犀利,但却真诚善良,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特别特别的开心。”曲繁漪看着秋恣宁,说道:“在我致辞之前,我想要听你说两句。”
秋恣宁瞳孔地震,压低了嗓音说道:“我没准备啊。”
“你随便说就行。”
话筒怼到手上,宛如烫手山芋。秋恣宁深吸一口气,拿起话筒,带一些磕绊地即兴说了起来:
“咳,大家好,很荣幸收到邀请。这是我参加的第二场婚礼,第一场婚礼是在我大学刚毕业那年,我的室友结婚了。说实话,那场婚礼没有给我留下太多的好印象:宾客们坐在一起悄悄吐槽新郎丑胖,还秃,说新娘唯一喜欢新郎的,是他的家底。新娘的照片小时候是她拍,长大后全是美图秀秀的大滤镜自拍,被眼尖的宾客揪出了整容的痕迹。50 多桌的婚礼,没有几个人彼此认识,新郎新娘们还准备了四手联弹和舞蹈,看起来像一场小公司年会。最后,在我的印象里,那场婚姻持续的时间似乎还不如他们的婚礼漫长——新郎嫖娼被抓,新娘为了挽救婚姻开始一个接一个生孩子,也像母鸡一般英勇捍卫自己的窝。他们短暂的婚姻涵盖了无数小说的老套素材,还是最狗血的那种:出轨、抓奸、小三、撕扯、怀孕、亲子鉴定……从此之后,我再也不参加婚礼了。”
场上很安静。秋恣宁的话说得直接,似乎冒犯了一些人。她不在意,接着说:“这次之所以参加,是因为对方是曲繁漪,一个我曾经不愿接触,可在了解以后,恨不得每天都见到她的女人。而我是个本来对婚姻和家庭不抱有太大兴趣的人,她却让我觉得,和她结婚,和她相伴终身,是一件特别美好的事情。所以,我很羡慕今天的新郎。”
场上有人轻声笑起来。
秋恣宁继续说:“有人说,不婚主义者,一定很排斥甚至仇视婚姻,我以前也以为我挺排斥的,我遇到的男人,始终不符合我的心意。但与曲繁漪的相遇,却让我开始反思了,这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人值得和你花费一生的时间和他度过呢?如果有,那会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就瞎想啊,首先,他得不能拖你后腿,在漫长的时光里,当面对命运送来的挑战时,你不会觉得对方是你前进路上的阻碍,而是助力与动力。还有吧,你们得有共同语言,你们观点一致、笑点一致,以及对这个世界的认知是一致的。再然后,你们得一条心,在遇到让你愤怒的事情时,对方和你一样愤怒,或者,他能理解你的愤怒。在遇到困惑的问题时,他会替你解惑,或者,至少能理解你的困惑。你们的好心情会互相传播,而你的坏情绪不会因为他而变得更坏。最后,你们得足够亲密,你能够在他的面前放松、放肆,宛如自己在镜子前一样随意。你可以依靠他,并随时准备着被他依靠……”
秋恣宁转过脸来,看着曲繁漪,发现曲繁漪也一直看着自己。正当她打算继续说道,曲繁漪却抢过她手上的话筒,冒出一句:“你刚刚说的这些标准,好像是男是女都无所谓。”
“哈?”秋恣宁没反应过来。
就见曲繁漪固执地盯着自己,一字一顿,“如果这些就是你想要相伴终身的标准,不是男生,也可以嘛?”
“不是……”秋恣宁彻底傻了。
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曲繁漪看着秋恣宁的眼睛,手里拿着话筒,很慢很慢:“你昨天说要养我,是真的还是假的?”
瞬间,场下哗然一片。
迟威伸了手,打算拿过曲繁漪手里的话筒,眼神示意司仪赶紧救场,秋恣宁完全愣在原地,皱着眉头看着曲繁漪:“不是,起码你昨晚和我说一声啊?”
眼看时间不多,曲繁漪瞪着秋恣宁,只问:“你到底养不养的起我?”
“养养养养!”
话音未落,就见曲繁漪粲然一笑,提起裙摆,推开迟威,拉着秋恣宁的手,将她猛地一拽,秋恣宁反应过来,心一横,也回拉她的手,十指相扣,一起跳下 t 台,只见礼堂大门不知道被谁打开了,春日的阳光照了进来,在昏暗的礼堂里,仿佛前面就是曙光。
“小漪!曲繁漪!”身后传来迟威的声音,两个人脚步停下,曲繁漪转过头去,望向台上,四目相对,她看到他眼里的祈求。
下一秒,她松开秋梓宁的手,摘下手里的钻戒,朝台上扔去——
“叮——”
一声,钻戒落在 t 台上,弹起,又落下,曲繁漪拉着秋恣宁奔逃出了礼堂。
出了酒店大门,两个人还是有些懵圈,环顾周遭一片陌生,一时不知道该去哪里,这才反应过来——
我这他妈逃(抢)婚了?
好在场内的观众也是第一次经历这些,纷纷愣在原地,以为是婚礼的一环,一时半会儿,竟然没人追出来。
就在这时,一辆熟悉的颜色招摇的跑车急急从停车场驶出来,急刹车停在两人面前,车窗降下,盛以晴探出脑袋:“快上来!”
“你怎么有我车钥匙……”秋恣宁打开副驾门,就见座位上还放着她刚刚在酒店落下的皮手袋,这才反应过来,是盛以晴发现情况不对,第一时间拿了包偷偷溜了出来,再开车接上了一脸懵的两人。
跑车轰鸣,一辆车里就盛以晴开麦吐槽:“绝了啊!抢亲就算了!不是伴郎抢新娘,也不是前男友抢新娘,是新娘抢了一个客人,然后和客人跑了!绝了啊!”
盛以晴一边说话,一边侧眸看了一眼副驾驶的秋梓宁,只见她嘴里不停念叨着:“疯了疯了疯了疯了……”
盛以晴哧一声:“你也知道……”朝观后镜看去,只见后排的空间被厚重的白纱塞得满满当当,层层叠叠的裙摆中央,嵌着曲繁漪一颗颓丧的漂亮脑袋。
她低着头,心里惶惶然。
半晌,拉了拉秋恣宁,问:“你后悔了吗?”
秋恣宁翻了白眼,转过头来:“问题是你,我无所谓!问题是,你后悔了吗?你想好了吗?”
曲繁漪松了一口气,轻声道,“想好了。”
“想好个屁!”秋恣宁炸了,瞪着曲繁漪,“我俩过当然可以,但你以后没性生活了!”
曲繁漪发出一个短促的冷笑声:“我本来也没多少。”
秋恣宁捂着头:“你爸妈会炸的。”
曲繁漪依然平静:“他们管不了我。”
秋梓宁深深呼吸:“我会好好赚钱的。“
曲繁漪点点头:“你放心,我也会好好督促你。”
秋恣宁又顿了顿,“我每个月给你开 10000,算了,我更喜欢你一点,20000 工资。”
“成交!你放心,我会任劳任怨,全力辅佐你的生活。争取让咱俩早日住上更大的房子。”
“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挺有动力了。”秋恣宁一愣,进一步规划到,“以后孩子生下来管你叫妈,管我叫干妈。”
曲繁漪想到什么,埋在纱裙里的脑袋上下咕蛹了一下,“诶,咱俩还能各自谈恋爱!“
“但男人不能带回家。”
盛以晴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这俩人真的一唱一和规划起了未来?拧过头去,看着曲繁漪:“你别忘了,还得和迟威离婚呢。你现在怀着孩子,他能乐意吗?”
“搞了这么一出,他不同意也得同意了。他要是愿意付抚养费,孩子可以跟他姓。”
秋恣宁啧啧两声,“我觉得迟威好可怜。”
盛以晴轻描淡写:“迟威那套房子,2000 万,他当初是全款买的。”
“……”秋恣宁闭嘴了,“我就他妈还是心疼自己吧。”
跑车一路轰鸣,从北五环一路向南向东,见盛以晴开得熟门熟路,两个女人问道:“我们现在去哪儿?”
“先去我家。然后再去一趟医院。”盛以晴耸耸肩,一脚油门踩下,又超了两辆车,发号施令:“反正你俩也没事,干脆陪我这个癌症病人做个手术。”
电梯门开了,三个女人从电梯里出来,就见盛以晴家对面的那户,家门大开,工人在往里搬东西。
物业管家正在站在门口,盛以晴见到他,一愣:“又来新租客了?”
“业主。”管家一笑,目光落在曲繁漪身上的硕大婚纱上,又一愣,接着看向盛以晴说道:“这户卖出去了,以后您就有固定邻居啦。”
盛以晴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开门进屋,曲繁漪和秋恣宁对视一眼,也跟着进去。
盛以晴的手术约在协和国际,收拾了住院必备的东西,就到医院办理入住手续,住进了单人病房。
曲繁漪和秋恣宁一直守着她,三个女人窝在病房里,要么是刚经历了大场面,要么是即将经历大场面,各自兴奋又紧张,只好不断说话壮胆,互相转移对方的注意力。曲繁漪本以为父母或者迟威至少会有一方找上门来,然而一整个中午过去了,微信安安静静。
秋恣宁没忍住,给俞又扬发了消息,问:“婚礼现场怎么样了?”
俞又扬秒回了:“你可真牛掰,做了我从小到大一直想做又不敢做的事情。”
秋恣宁不耐烦,又问:“婚礼到底怎么样了?”
俞又扬嘿嘿一笑,“你敢不敢信?婚礼继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