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来自全职太太的peer pressure

迟威这一整周的乐趣都在研究他的登山装备。

从装备的品牌面料再到功能。每天的用餐时间,迟威都会拉着曲繁漪,详细描述评价各个品牌的服装差别,以及他最新的研究购买成果。诸如 GORE-TEX 的面料就要比 pvc 涂塑布的好上太多;诸如户外应当遵循三层穿衣理论:内层排汗速干、中层保暖,外层防风;又诸如登山杖使用起来可以节省 30%的力量,并减小膝盖 22%的受力……

曲繁漪尤其记得周六那天陪迟威在王府中环新开的始祖鸟旗舰店排了一个小时的队伍,而后两个人能拎着满满当当的衣服回家。迟威难得开心,让曲繁漪换上冲锋衣和裤子,再拉着她一起站在淋浴间里,头顶的花洒一开,水流如注砸在他们戴着帽子的头顶、肩上,又丝滑往下滚动。两个人手牵手看着对方笑。像两个傻子。

迟威问:“厉害吧?是不是一点也没淋到?这个防水面料牛的。”

曲繁漪点点头,说:“真有意思,以后下雨天可以不打伞了!”

迟威捏着她的手承诺:“以后每一个暴雨天,我们都穿这样出门淋雨去。”

此刻,临近正午的太阳照了下来,热辣辣的,曲繁漪牵着迟威的登山杖,内心默默吐槽这位专业人士——人菜瘾大。

迟威确实不擅长爬山,用他的话说,“凡是涉及到克服重力做功的运动方式,都是他的弱项。”大学的时候,班上组织爬泰山,他落在最后。远处灯塔一样的人是穿着白裙子的林珊。弯弯绕绕的山路绵延而上,林珊的周围围着星星一样的人。后来相恋以后,他回忆起大学时一起爬泰山的经历,林珊瞪大眼睛:“什么嘛?我怎么不记得有你。”

他那时候苦笑,心想你怎么会看得见我呢?

现在身边的人变成了曲繁漪。她知道他爬地慢,于是也慢慢走着等他,有的时候觉得自己走太快,干脆拉了他的登山杆拽着他。

迟威面子上过不去,嘴硬说:“你走就行了,别管我。”

曲繁漪一边说知道了,一边却不肯放手。

迟威低声念叨了一句:“黏黏糊糊的。”

语气里却带了笑意。

结婚后一次迟威与陈撰他们喝酒时,兄弟们调侃:“怎么样?新婚生活愉快么?”

那时的迟威表情有些微妙,想了半天如实表达:“还挺特别的——每天都有一个人围着你转。你就像古代的皇帝一样,发出指令,她便快快乐乐地去执行。比如我说今天想吃川菜,晚上回来,就是一桌子的川菜,我说周末想约同事去个餐厅,提完要求,她就立刻给我选好餐厅……而你也知道,无论你站在哪里,她永远会乖乖站在你身后,我的事就是她的事,她活着的目的,就是为我付出…我以前从来没有体会过当皇帝的滋味。”

“啧。”陈撰点点头,说了一句窝心话:

“你以前当的都是太监。”

等到迟威夫妇终于爬上山顶与众人汇合时,迎接他们的是一片掌声,大家纷纷表示:“以后这种活动就得和迟威一起——充满了成就感和自信心。”

这会儿正好到了午休时间,凉亭外有一处草坪,本该杂草丛生,可似乎被人工处理过,修整出一块适合野餐的平地,周遭都是山,漫山遍野的树,还没彻底秃,午后的风将云吹走,躲在半山腰的太阳露出了来,蓝荧荧的天下是绿暗红稀的树影。

炎热褪去,山风吹来,倒是凉爽。

迟威在凉亭里休息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 大家也懒得再往山上走了,众人巡视了一圈纷纷表示:“这块地不错,适合野营。”

总算到了野营环节,盛以晴立刻张罗起来,热络表示,“我们带了一些橘子,大家可以一起分享。”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曲繁漪就甜甜对盛以晴笑了:“晴姐你太贴心了!对了,我也带了一些三明治、水果还有一些点心,还给大家煮了热咖啡。”

一堆人听了,瞪大眼睛:“热咖啡?来爬山你们还带热咖啡?”

迟威笑了笑,语气颇为骄傲,“嗯,她一大早起来磨的咖啡豆,我们托朋友从秘鲁带回来的,豆子叫做瑰夏,口感很妙。还有这些三明治,别看有点糙,都是她早起做的,昨晚我们特意去三元里买了新鲜的虾,自己打的虾泥。”

一边说,一边从双肩包里掏出一个硕大的保温桶,曲繁漪也配合地从自己包里拿出一次性杯子,给每个人分了一个。

浓郁的咖啡从保温桶里款款流出,带来一阵咖啡豆的清香。

大家听完纷纷对曲繁漪竖起大拇指:“厉害啊厉害啊。”“迟威好福气!”

“可惜我今天的餐垫带小了,否则这风景那么好,大家围着坐着才是享受。”

话音刚落,其中一位太太就笑着打开登山包,“巧不巧?我就带了大野餐垫了。昨天想着,来这里啊,大家总得歇一歇,有个落脚的地方也是好啊。”

盛以晴注意到,这位太太是这次出行唯二的全职太太,她的丈夫姓姜,大家都叫她姜太太。

这么说完,姜太太从包里拿出一摞红白格子相间的野餐垫,在丈夫和另一个太太的配合下,麻利将垫子铺好。

“还是你有先见之明!”众人端着咖啡一脸惊喜围了上去,紧接着就看到姜太太从丈夫的包里摸出了一台马歇尔音响。

“既然都来了,还是要有仪式感的。这里的风景好,一起听听音乐是不是不错?”

大家的大拇指纷纷朝向了姜太太,“你也太周到了吧。”“凡事都考虑这么细致,你老公才是真的幸福。”

男人娶老婆,有点像升级装备,最体贴能干的妻子,是游戏里的 SSR,超稀有——获得道具的过程或许艰辛,但在得到的那一刻,金光乍现,特效拉满,从此过上幸福生活,得人艳羡。

漂亮而周到的太太,才是男人身上比手表与车子还尊贵的奢侈品。

“哎呀,对了,我们还带了椰奶。”眼看众人的注意力转移,曲繁漪立刻从迟威的包里摸出了一大盒椰奶,大声招呼起来:“大家可以加咖啡里,做椰风拿铁。”

“太 fancy 了吧!?!”众人宛如鱼群,又被吸引了过去。

曲繁漪一边给大家分发虾泥三明治,一边说道:“虾泥三明治是咸口的,配一点甜口的吃起来更香啊。”

很快另一头的音乐声也响了起来,音乐声中,姜太太也说到,“我这里也有一些餐前小食,大家一块儿吃嘛。”

所有人的目光又瞄了过去。只见姜太太似乎带了好几个乐扣透明保鲜盒,像砖块一般从自己的包里依次拿出:“这是萨拉米火腿、这是腌橄榄、这是酸黄瓜、这是马苏里拉奶酪、这是苏打饼干…不知道大家喜欢什么口味,我都带了一些配料,大家当作吃 buffet 啦…”

众人的眼睛越瞪越大,可姜太太的背包还没有被搬空,一边说着,一边又拿出最后一个保鲜盒:“这里面是芝麻菜和哈密瓜,也可以夹在里面吃哦。”

说到这里,她看向站在一旁的曲繁漪,赶紧贴心表示:“多亏你带了咖啡,一下子让这个下午美好了起来。”

曲繁漪听到这里,连忙也赞美回去:“还是姜太太机智又周到,我还没在山上吃这么洋气的食物呢。”

气氛迅速地融融起来。

蓝牙音箱地音乐响起,咖啡续上,剩下的太太们也连忙从包里拿出切好的水果、自己卷的寿司、捏的饭团、亲手卤的鸭脖鸭舌以及昨天下午做的手工松露巧克力……霎时间红白相间的餐垫上被各色食物填满,姹紫嫣红。

盛以晴哪里见过这个场面,原本装在包里的半袋橘子和卤鸭翅悄悄拿了出来,颤颤巍巍放在野餐毯边缘。

所有人的食物都摆出来,大家忍不住纷纷拿出手机拍照,曲繁漪也从包里拿出一只单反相机,众人正夸曲繁漪连拍照都是专业的。就见姜太太这边不慌不慌从包里拿出了一束鲜花放在角落,笑盈盈地对曲繁漪说:“这样构图会不会更好看一点。我也有出门拍照的习惯,觉得秋天的北京多少肃杀,少了亮色,特意带了一束花来。对了,还有反光板,我也带了,你要不要?”

盛以晴已经被这个画面震惊,总觉得下一秒,姜太太可以从她的双肩包里搬出一个宇宙来。

曲繁漪一怔,也不得不服,只说:“我这才刚开始练习拍照,主要想着反正也是在家,不如试着做一做博主。”

“还做博主啊!好 fancy 噢。”牙医太太感叹。

“这个年头嘛,都市女性不兼职做个博主,社交都少了话题欸。”说话的是律师太太,在事业单位上班,“我小红书上也有 700 粉丝啦!我们互关一下。”

“全职太太嘛,多少也有点爱好,除了照顾好家里,总得打发一下时间。”曲繁漪说着,收起相机,翻出自己的小红书:“我这才刚刚起步,努力了一阵子才不到 2000 粉,都说过了 5000 以上才能有一些资源置换。会有品牌给你寄一些衣服,或者日用品试穿。”

众人纷纷迎合:“还能这样啊!难怪大家现在都想着做博主了,你说我们什么时候也能做博主就好了。是不是?”

姜太太却反驳道:“哎呀,那个资源置换很麻烦的。他们送的东西吧,你也未必喜欢,但就要为了那几百块的东西去写文案、拍照片,还得给他们审核,还得被有的读者说吃烂饭。真的,我一开始还挺开心,久了以后啊,再有推广找我,我都装没看到了。”

“姜太太你粉丝多少了啊?”律师太太瞪大眼睛。

“也才刚刚三万出头啦。”她挥了挥手。阳光照在她精致的笑容上,修长的脖子,从始祖鸟的短袖速干服里探出来。

秋光风和日丽,绕着凉亭往后走,十几棵银杏树,被风一吹,便哗哗掉下金黄的叶片。音响里放的是轻松的爵士小调,期间穿插着几首摇滚乐,大家喝着咖啡,捻起一块萨拉米,谈论市场、投资、政治和旅游。

盛以晴的心情很复杂。

这会儿正值中午,京郊的山顶上带了些微的秋凉。刚刚爬山时一心想赢,这会儿放松下来了,脚后跟微微发疼,好曲繁漪注意到了,悄悄拉着盛以晴到角落说,“我带了一双便携拖鞋,你要不要换上?否则明天可能会疼一天。”

猫跟鞋脱掉,才发现两只脚红了大半,后跟磨破了一小块皮,曲繁漪哎呀叫了一声:“这么严重了?!“

不等盛以晴反应,从包里拿了碘酒棉签和创可贴,小心翼翼替她处理了伤口。

山顶的清风吹过两个女人的头发,几米开外是聊的开心的男男女女,陈撰似乎注意到这边,见曲繁漪在帮她,与盛以晴对视了一眼,一万个放心。

棉签触碰伤口微微触电的冰凉感觉,然而曲繁漪的动作温柔又细致。她将拖鞋从包里拿出,递给盛以晴,笑嘻嘻的,“姐,下次出来玩,记得看看群公告啊。”

“……这次太忙,忘了。”盛以晴挽了挽头发。

“没事,以后我把注意事项提前发你。就不会有误会了。”

盛以晴默了默,看着曲繁漪的脸,心里漾起了一股奇异的温柔。

这种感觉很神奇。

事后盛以晴与秋恣宁复盘,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地感受到一个“贤妻”的威力,过往的她是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上审视,而今天,当她被曲繁漪温柔妥帖照顾的时候,她承认,她在某一个瞬间产生了想和曲繁漪在一起一辈子的冲动。

“她好像一个妈妈,但她是一个升级版本的妈妈,她永远不会管束你,而是虔诚地照顾你。”

然而彼时的秋恣宁依旧嗤之以鼻:“保姆是最简单的工作。她们的工作没有深度,是谁都可以代替的。你和她们聊一聊就明白了,都是一群只知道美甲和做头发的娘们。”

然而秋恣宁没想到的是,盛以晴的焦虑,在后续的“聊一聊”里被放大了。

“我最近忙死啦!”饭后说话的是姜太太,“每天研究那些保险报告和政策,眼睛都要瞎了。”

“什么事情那么忙?你是找了兼职么?”盛以晴震惊——我工作都没到这种程度。

“配置家庭保险。” 曲繁漪插话,“我最近也在研究。要给家庭的主要收入来源配置重疾险,同时我们也需要配置医疗险和意外险,除了这些消费型的,可能还需要考虑投资型的保险,包括我们未来的养老和孩子的教育基金。好在迟威在医院,医疗这一块我们省心很多。因为写这个,我记了好几个本子。”

“真是羡慕你们两个医生家属。”姜太太捂着额头,看向曲繁漪,“最近保险法马上要出新规了,政策在收紧,我研究了几家分析报告,也咨询了一些专业机构,打算报班研究。 ”

“大家都喜欢上课,我也正努力回到学校里去。”说话的是律师太太。

“你国企里的工作不好嘛?钱多事少离家近,回学校里去干嘛?”牙医太太问。

“打算考博士呢!上个月才发现我导师升博导了,我一想,还不如和他套套近乎,去混他的博士好了。反正我们工作也轻松要死——主要还是为了孩子考虑。”

“怎么说?”曲繁漪。

“ 为了以后小孩上学啦。我最近一直在琢磨到底是换房好还是上国际小学好,攻略都做了大半了…… ”

说到这里,被姜太太眼神发亮打断:“国际小学攻略你也做了吗?天!你进度也太快了吧,关于小孩这方面,我前几天无聊只做了妇产医院的调研,连胎教都还没研究。拜托到时候国际小学的资料发我一份啊。”

律师太太比划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大方对姜太太表示:“没问题,我还加了几个讨论群,到时候拉你进去。”她又看向全场,压低了声音,像谍战片里交流重要情报:“但我现在发现了一个曲线救国的好办法,不需要买学区房,也能搞定好学校——去名校做老师。”

先考上导师的博士,然后再顺理成章谋求一个高校教职工的职位,再利用高校教职工的福利,娃啊,就可以从附属幼儿园到附属小学、附属中学,最后一跃进入大学。

“医疗和教育啊,总得解决一个。”姜太太看向几人:“你看你们都解决了医疗资源,我们只能努努力,把教育资源稳定下来了。”

盛以晴丝毫没有注意到姜太太的这番话已经彻底将她和陈撰排除在外了,而是被这项伟大的计划震惊,她看着姜太太:“所以你为了小孩上学,把职业都规划进去了?”

“嗯呢。”律师太太侧了侧脑袋:“这是重点考虑的一个方面啦。但另一方面,我也挺想回学校的,一年有 4 个月的假期,和孩子同步。 ”

“所以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啊?”曲繁漪看向律师太太。

“我们这还在备孕阶段呢。”律师太太看向先生,“才刚结婚两年,希望明年能有一个虎宝宝吧。”

“如果话题到这里的话,那我们干脆公开好了——”迅速接话的是姜先生,只见他轻轻揽着妻子的腰:“我们家这位,已经三个月多了!”

“哇!”……

在一片欢呼声中,曲繁漪沉默了,她看了一眼迟威。而迟威似乎没注意到,手机震动,一条短信进来了,他正愣愣看着手机发呆。

好在话题一个接一个地游过,从育儿又回到接下来的长假,太太们早已做好了两人出游的攻略,包括性价比最高的机酒与当地吃喝玩乐的推荐。言谈之中透露几人都加入了“最美太太群”,群成员里除了包括太太们,还有立志成为太太的准太太们,日常除了分享生活窍门、家庭健康资讯之外,还会分享各类美甲美睫、度假酒店与便宜话少的家政服务人员……

而盛以晴,自始至终,都像一个哑巴。

秋日午后的阳光照在每个人的身上,草地是绿的,天是蓝的,落叶是黄的,然而这些颜色,都不及这几位太太们夺目,她们的光芒从眼睛照耀进入心底。穿着格格不入的盛以晴暗暗挺直了脊背——

Peer pressure,同伴压力。

在盛以晴 30 岁的人生中,这个词始终贯穿。一直是“别人家孩子”的盛以晴,在此刻,她全前所未有地感觉到了什么叫做“别人家的太太”——秋恣宁说的没错,这样太太聚会的场合,是需要好好打扮搭配,试图艳压的,但她也错了,在这样的场合,艳压的标准不再是女人作为个体的容貌、衣着、品牌包包和身材;而是一个女人作为家庭成员的周到、体贴以及为家庭所能创造的价值。

这是,完全陌生的,来自一群新婚太太们的同辈压力。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只觉得孤单。

是啊,那才是正常的婚姻吧?夫妻两人朝着共同的目标彼此付出,共同奉献,让两个人的脚步永远朝着一个方向同频前进。

她曾一直以为婚姻是一场角力,夫妻各自站在绳子的两端,互相拉扯,直到决出一方胜者,又或者,婚姻就是一辆地铁,他们一起上车,静静坐着,直到站点到来,再各自下车。

但是否,今天的盛以晴忽然开始反思,是否存在另一种可能呢?

婚姻是一场并肩而行的徒步,将缔约婚姻的两个人绑在一起,像一场两人三足走的古老游戏,朝着同一个方向,要配合、要默契、要坚持、要不抛弃,才能一直前进,看到更好的风景。

它本就应是一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终身契约。

它本就应以爱浇筑,许下此生共富贵、共患难的誓言,并甘愿为对方献祭自己的人生。

老一辈人没有说错,婚姻是神圣的。

而自己,玩闹一般的结婚模式,侮辱了它的神圣。

“陈撰——”

风滚过漫山遍野的丛林,再拂过他们的发梢,音乐声里,年轻的夫妻们各自聊天、打牌、玩飞盘,笑声不断,那是大家从城市奔向山林的难得放松的一个周末。坐在一边的盛以晴拿出手机,低头编辑微信,她说:

“我们离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