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 年,红叶证券位于金融街上。
盛以晴自实习起就在红叶,满打满算,这是她呆的第四年,离职那天恰好是最忙的 7 月份,工位周遭的同事奔赴各地出差。午后的公司一片寂寥,盛以晴默默收拾了东西,最后看了一眼坐了四年的位置,将隔板上“盛以晴”的名牌取下。盛夏的阳光透过玻璃打在工位上,她想起入职那天还抱怨过好几次这个位置夕照太严重看不清屏幕,甚至想过要戴着墨镜办公,然而后来才发现,工作起来,是全国各地蹲现场、打银行流水……真有机会坐在工位上的机会实在少之又少。
临走之前她看了一眼胡总的办公室,嘲讽地扯了个嘴角。
盛夏的天变得太快。中午还是艳阳高照,不到一会儿天就暗了下来,北京干巴巴的空气里混了一股土味,空气闷的要死。
陈撰觉得自己实在倒霉。最近项目闲了下来,他忙着到处看房,好不容易锁定一处房源,无论是朝向还是价格还是户型都正中下怀,偏偏到了最后阶段,被横杀出来的另一户抢了先。
这会儿空气闷到窒息,乌云黑压压地囤在天边,他将音乐声转到最大,缓了车速,想找个地儿买水。车正好开到了朝阳公园附近,陈撰隐约记得这附近有个超市,更隐约记起的是,盛以晴也住在这附近。
脑海里想起她的第一个念头是:“一个多月没有联系,这家伙应该不会恋爱了吧?”
而第二个紧跟着的念头有点好笑,是:“还是别恋爱了,否则我上哪儿找好运气去。”
这么瞎想着她,心情竟然似乎好了一点,扯了嘴角对着空气轻声念叨:“还是得怪你,死活没回复我微信,让我最近倒霉了。”
只听天边一声惊雷轰隆作响,厚重的云层轰然炸裂,大雨倾盆而下,路边零零散散的行人被豆大的雨点砸到,没带伞的人慌张奔走。此刻陈撰的车已经开到了辅路上,正想着是否直接回家,雨刷刮动,目光却凝在前方——
也是了,想不注意到她也难。
周遭步履匆匆的行人里,就独她是静止的。静止就算了,手里还拿着一瓶二锅头,垂着头站在路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雨点砸在身上的时候,盛以晴觉得挺畅快的,毕竟好久没怎么淋过雨了,反正今天没洗头,也没化妆,衣服也丑,人也丧,很适合一 down 到底,淋一场大雨再大醉一场,最后回家洗个澡焕发生机。
明早醒来,又是香喷喷美女一个。
尽管此刻的样子真的有点丑,好在周遭的人只顾着躲雨,没空理会自己,三五下人都跑光,空荡荡的街道上,不必担心自己撞见熟人。
正这么想着,一辆破车在她身边减速停下。车窗户下降,一张似笑非笑的脸露了出来:
“失恋了?”
“……靠!”
雨势更大了,成片的雨点打在车窗与挡风玻璃上,汇成水柱汩汩流下,车子熄了火,静静停在路边。狭小的空间内,他换了个安静的音乐,巴赫的旋律流淌。轰隆隆的电闪雷鸣成了伴奏。
他的副驾驶座还是老样子,没什么装饰,也没什么——女人的痕迹。盛以晴被雨淋湿了大半,他将自己的外套从后座拿来递给她,车里的空调温度低了,拧了热风,暖融融吹在身上,她缩在他宽大的外套里,捂了捂湿漉漉的头发,有些不自在:“……那个,有纸么?”
陈撰微微俯下身子替她打开副驾驶座储物箱,然而里面满满当当,全是口红、护手霜、洗面奶等女人物件,盛以晴甚至瞥见了一盒奶嘴,他的手在里面翻找,似乎毫不避讳,总算从女人用品堆里翻出一盒全新的擦脸巾,递给盛以晴。
“……”盛以晴冷嗖嗖撇了一眼商标,是某知名母婴品牌,面无表情撕了包装,一边擦头发,一边越想越气,气不过,婊里婊气开口了:“哥哥,我坐你副驾驶,嫂子不会生气吧?”
“……嗯?”
“进度还挺快?”她冷笑:“一边说着不想结婚只要孤独终老……一个月不到奶嘴都买了,你真行。”
陈撰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仔仔细细瞧了一眼她生气的样子,忍住笑,装模作样开口:“不就是结婚么?没什么大不了的啊。这一个月你不是没搭理我么,我又想了想,想通了——觉得结婚也确实不错。”
“哪不错了?”她再看那张脸,俊是俊的,可一想到他结了婚,立刻让人讨厌起来。
陈撰神色没心没肺,“不结婚怎么能体会离婚的快乐?”
“叛徒!“盛以晴用你脑子被驴踢的眼神看了他,又用力擦了擦头发,也不顾大雨,拉开车门就要走。
陈撰赶紧拦住:“喂,我有话和你说。”
“不想听!”不知道哪里来的火气,她手用力推开他。奈何陈撰锁了车门,手开不了,干脆提腿就踹,生猛至极,陈撰被这架势吓到,拉住她的胳膊就往自己怀里捆,身形压制,贴着她低声说,“我这车虽然破,被揣我也会心疼的。”
盛以晴被箍地动弹不得,干脆抬头咬他耳朵。
陈撰吃痛,闷哼一声,无奈看她:“你这是调情呢?”
盛以晴不说话了,憋了一会儿问:“你离婚了没有?”
陈撰噗嗤一声笑出来,继续气她:“离婚了,但不是我。”
不等盛以晴闹腾,他端出一脸认真,压低了声音,“悄摸儿跟你说个八卦——你还记得么?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在 nugget 有一场婚礼,那俩主角,掰了。”
“啥?!这么快?”盛以晴依稀记着当时在 nugget 打电话会时隔着窗玻璃对新郎的惊鸿一瞥:高个子,白净皮肤,浓眉大眼的好嫁风男人。身旁的新娘脖子很长,头发是乌黑秀丽的大波浪,眼睛细长而媚,笑起时弯成两弯浅浅的月牙。
俨然一对璧人,三个月不到就离婚?!这么狂野?
八卦心驱使,盛以晴也不急着走了,追问他:“你说说,怎么回事?”
“这个故事啊。要从他俩上大学的时候说起——”
说到这里,他低头看她:“你是打算这么在我怀里听,还是坐回副驾听?”
林珊是迟威大学时的女神。
她比迟威大了一岁,在陈撰和俞总等人看来,林珊是迟威爱情道路上的启蒙人,是迟威的刻骨铭心的青春。大学时的林珊没有恋爱,但追求者不乏。不善言辞的迟威连备胎都算不上他像一颗寂寞又渺小的行星,总是沉默又忠诚地环绕在那颗明亮的太阳周围。
迟威这颗小行星被发现是在毕业前夕,一日林珊半夜忽然在同学群里发了消息,“麻烦问一下,有谁认识 301 医院的迟中立医生!我爸病情加剧了,我家那边的医院看不了…心脑血管类全国最好的就是迟中立医生,能不能帮忙联系一下……”
那条消息发完的下一秒,迟威就鼓着勇气打开了林珊的对话框,“你爸爸的事情,可以找我爸。我帮你。”
林珊回之以问号:“你爸是?”
“迟中立。”
林珊父亲转院的事情比想象中顺利许多,绿灯大开,将他送入了 vip 病房,妥帖照顾。迟家二老一眼看出迟威心思,直接将林珊与林父视作未来亲家。
那是林珊第一次认真留意到迟威,在此之前她对他的印象是:无聊、乏味、木讷的高个子。一股孩子气。
“原来你,这么低调啊!”她望着他,笑盈盈的。
林珊爸爸是三线城市的小公务员,初来乍到首都,见了这场面,受宠若惊。病愈之后还常常有意无意提起,“迟家这小子不错,要是他来做我女婿,我还挺乐意哈哈哈哈!”
顺理成章的,他们的交往紧密了一些,迟威请林珊来自己每一个家吃饭——他住在霄云路的父母的家、他买在学校附近的小公寓、父母在阿那亚购置的度假房、家里打算让他成家后买在亮马桥的大平层…她那双朴素的芭蕾鞋踏入每一个家的每一个大理石玄关,再踏上他的车、他父母的车……她眼里的迟威开始变得可爱,像一条乐呵呵的导盲犬,殷勤而快乐地牵着她踏入另一个世界。
学校里渐渐有了传言,说迟威和林珊在一起了。林珊却有一点点想要否认,接受舍友八卦拷问时的林珊在宿舍里,穿着未来婆婆送的昂贵真丝睡裙,一边吃着迟威买的零食,雪白的腮帮子随着她的咀嚼一鼓一鼓,她说:“我觉得我们不太像爱情。他确实对我挺好的,家里好像还不错。但他嘛——真的太无聊了。”
林珊眼里的他不会说俏皮话,他一根筋,他更不爱运动,高高的个子没有肌肉,甚至都听不懂网络流行梗。
但她很快又说道:“可是爱情这种东西,很难定义对不对?我觉得,是和谁在一起开心,那我就应该选择谁。”
而宿舍里一致公认,和迟威在一起时的林珊,才是最开心的——毕竟,哪个女孩忍心会拒绝一个又有钱又千依百顺又二十四小时围绕自己转的男人呢?
他无聊又怎样,我有趣就行。
“这样就在一起了?”盛以晴哑然。
“总之,就是女神和舔狗的故事。”陈撰手指轻巧方向盘,“本来以为是美梦成真,没想到过了三个月,这梦就黄了。“
林珊提离婚的理由是婚后朝夕相对发现性格严重不合,加上两个人的未来规划完全不同——她未来想去美国发展。所以思前想后,趁着两人只是办了婚礼还没有领结婚证,决定尽快结束这段错误的关系。
一席话犹如晴天霹雳,将八尺男儿彻底击溃。据说迟威当时站在原地,手上还拎着哄林珊开心的小糕点,半晌只憋出了一句:“我……我,想想。”
“怎么那么突然?!”
“非要说的话,之前也有一些预兆了。迟威的爸爸前一阵子生病住院,林珊一次都没来看过,后来迟威有一个小手术,也是自己去做的,虽然说他就是医生,但老婆丝毫不关心自己,也很心凉。”
“啧啧这林珊对人家是丝毫没有感情啊?”盛以晴摇头。
“关键是你猜迟威怎么想的?他也觉得自己有很多对不起林珊的地方——比如他经常要上夜班,不能陪林珊,偶尔的时候睡觉会打呼噜,这就让林珊每天晚上睡不好。林珊抱怨过几次…”
“打呼噜这种事情没办法吧?两个人在一起总要互相迁就。”
“可不是?”陈撰的眸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会儿,继续说道:“结果这傻子说他想了个办法,去网上搜出了一个可以让自己睡眠浅一点的姿势,确保自己不会进入深度睡眠,这样就不会打呼噜了。”
“?然后呢?”
“睡眠浅了,但晚上就总是翻身,林珊又开始抱怨迟威翻身太频繁,搞得她也睡不好……”
陈撰摇摇头,“总之啊,这大兄弟昨天给我哭诉了一晚上,衣食住行方方面面,他这半年简直是割地又赔款,你知道么?他每个月的工资只剩下 1000 自己留着,剩下的全给了林珊。给就算了,逢年过节,他还得另外再给林珊送礼物。生活上是保姆,物质上还得是提款机。”
“结果都这样了!绝世好男人林珊说不要就不要了?!怎么会那么决绝?”
“不要了。”陈撰撇撇嘴,“林珊已经从迟威家搬出去了,说如果迟威不同意,就两个人冷静冷静。还说迟威那么迁就她,也请迁就她最后一次。”
盛以晴嘴角动了动,“离得那么干脆又任性……不会是因为……“
“出轨?“陈撰挑了眉毛,“俞又洋也怎么说的。但不了解的事实咱不说啊,只知道就昨儿下午,林珊让迟威送自己去的 t3,她晚上九点半的飞机,飞美国。”
“……他还亲自送啊?”
“要不怎么说是舔狗呢。”陈撰轻声叹气,“这家伙送完了回来就找我们喝酒了,哭了一宿。结果我今天 9 点起来就去看房了,好死不死,房子还被截胡了。”
雨势小了一些,北京的暴雨来得快,走得也快,轰轰隆隆一阵,就能雨过天晴。这会儿的温度不算热,陈撰关了音乐,听雨声。
盛以晴还沉浸在八卦氛围里,“你这哥们也太可怜了。”
“是么?”陈撰往椅背上靠了靠,暗自观察她,只见这家伙有了八卦做佐料,总算不像之前那般颓丧,又起了逗她的心思,换上一脸黯然:“可我觉得,我更可怜一点呢。”
“怎么了?”盛以晴皮笑肉不笑,“你也要离婚了?”
“嗯,说到我伤心事了。”他摇头叹气,语带惆怅:“被一个女孩骗了吻就算了,关键是,第二天还不回我微信,这么断联了一个多月,再见到她的时候,好像连我做什么工作都忘了。”
盛以晴心虚起来,上一条微信是她没回,那一阵太忙,实在顾不上其他。而至于他的工作,她确实忘了,只隐约记得是个拍广告的。
嘴角动动,斗胆试探:“……要不你给我一张名片?”
“别了。《妈妈世界》杂志视频创意部。”这么说完,陈撰凉凉瞥了一眼副驾驶座储物箱与她手里拽着的擦脸巾:“我们客户产品,还行吧?”
“……”巨大的心虚让盛以晴下意识又扯了一张擦脸巾,这才意识到头发早就干了,莫名的笑意从心底不由自主涌了上来,但嘴比心硬,“我、我当时,忙着和胡总吵架……确实忘记回复你微信了。但你后来不也没继续找我……”
倒打一耙。
“我也忙。我后来就开始找房子了,每天下班和周末都在外面……”话题总算又落在了彼此身上,陈撰的手指轻轻敲着方向盘,看她:“怎么?后来牧场那事有后续么?”
陈撰将北河奶牛场的视频发给盛以晴的当天晚上,她便第一时间给胡总打了电话。彼时的胡总正在和客户觥筹交错,盛以晴两个视频发过去,异常严肃:“胡总,这个项目有问题。很有可能这次数的牛总数是错误的,客户涉嫌重大欺诈,这个项目……”
胡总那边停了几秒,只说:“事实上的问题你去找客户核实清楚。这两个视频先这样,项目照旧进行,我来处理。”
陈撰见过的客户不少,听了这话,一下子嗅出问题,“客户都想好要瞒着你了,还能和你说实话不成?归根结底还是那胡总不想处理对吧?”
“嗯。投行拿的是项目奖金,项目成的越多,收入越多。胡总这几年手里项目太少,狗急跳墙,连命都不要了。”
却没想到陈撰幽幽应了一句:“反正这项目的负责人是你。”
这些弯弯绕绕是盛以晴后来才想通的。接着项目照旧,她继续卖命,然而直到牧场项目申报,盛以晴成了即将签字的保荐代表人,项目依然没有停下来的打算。
盛以晴这才慌了,再次追问胡总。这厢依然不紧不慢说道:“问题不大,我问过客户了,客户说是误会。牛的数量没问题。继续吧。”
盛以晴瞪大眼睛:“这个理由你也信?我是这个项目的保荐代表人,我必须要在所有文件上签字的,一旦出了问题,坐牢的是我。”
“但文件已经报上去了。依照规定,改不了保荐代表人,项目也停不下来了。以晴,这个市场就这样,你不做,多的人去做,很多时候一些差错,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了,怎么可能真的让你去坐牢……”
盛以晴打断了他的话语:“不是没有办法换保荐代表人。明明还有一种情况——”
“离职?”陈撰猜到。
“嗯。在原保荐代表人离职的情况下,是可以换人的。这班人这样做事,我惹不起,还躲不起么?”盛以晴扯了扯嘴角,“所以啊,这一个月的变化就是,我失业了。”
“挺惨。”陈撰苦笑,摸了摸她的头,“我们半斤八两。”
“那么,今天遇见了你,运气会变好吗?”她忽然抬了头看他。
此刻他们的距离很近,雨滴在车玻璃上,将窗外世界模糊成了背景。连带着呼吸都变得潮湿。
陈撰没搭腔,可眸光停留在她唇上的时间越来越久。
话题又引到了运气上。
又不是第一次了——
盛以晴懒得再废话。干脆扯过了他的领子,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