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怎么形容曲繁漪?非要说的话,她是一个很标准女孩。
而所谓标准,大概就是她完全符合世俗对一个女孩的全部期待,她有着标准的身高与体重,以及标准的长发和甜美笑容,她喜欢迪士尼的公主,喜欢言情网文,喜欢偶像剧,喜欢粉色,喜欢毛绒绒的小动物,喜欢一切女孩子该喜欢的东西,她最大的愿望是拥有美满的婚姻,成为一名好妻子,生一对龙凤胎,再成为一个好妈妈……
而这样的曲繁漪,总会在每一个重大的人生时刻,回想起自己 12 岁那年的生日——
父母斥巨资包下了城中最气派的酒店宴会厅,并邀请了她全部的小学同学到场,生日那天的曲繁漪宛若公主,有音乐表演,有游戏环节,有一张桌子堆满了小山一般的礼物。那一天的照片被冲洗打印做成了厚厚的相册,父亲甚至给每一位同学都发了一本。所有人都在赞美她,夸她是最幸福最受宠爱也最美丽的公主。
那是她记事起第一个声势浩大的生日,也从那个时候起,曲繁漪开始迷恋仪式感,渴望在一个特殊的日子里成为主角。
此刻她的眼睛被蒙上,当然白色的丝绢依然能透入薄薄的光,她的手被迟威紧紧牵着,迟威的掌心发凉,以至于她能感觉到他的紧张。身侧迟威的每一步都走的及其慎重以及缓慢,曲繁漪太紧张,以至于没有听见细细簌簌的说话声正从迟威的身上传来。
“你和迟威打什么电话啊?”一个女声压低了声音。
“这家伙找我给他作弊呢。”
“我靠!谁他妈求婚还作弊啊?!” 紧接着声音没了。是那头有人摁了静音键。
两个人这会儿正躲在帷幕后面,陈撰一只手揽着盛以晴的腰,抓着手机的那只手嘘嘘抵在盛以晴的唇上,示意她小声:“迟威这小子对着波活动一点没准备。他对象大费周章整了这个玩意,他本来以为过来走一走,做个工具人就好,结果今天才发现他得脱稿。”
他说话时贴的很近,气息往她耳朵里吹,搅得耳根发痒。盛以晴忍不住伸手将他脸推开,却又被他捉了手,背过身去。
两个人手里动作不耽误嘴上八卦:“哈?脱稿?他要讲话吗?”
“求婚誓词呢。”陈撰笑,扬了扬下巴示意她看不远处的舞台,“一会儿走到那儿了,迟威就要单膝跪地,然后念一长串誓言,念完了之后呢,音乐刚刚好也停了,这时候台上那两条帷幕就会拉开,里面准备好了气球摆了个 marry me 的图案,这个时候他再拿出钻戒,对曲繁漪说:‘嫁给我吧!’”
盛以晴的表情只能用震惊来形容,半晌才反应过来:“你说这些乱七八糟,全是曲繁漪一个人搞的?!”
“迟威呃……多少出了钱吧。他说自己没时间。”
盛以晴抬了抬眉毛:“之前和林珊可是事事亲力亲为噢。那阵仗——”
这是陈撰和她八卦过,迟威给林珊的求婚地址选在圣诞夜的北京欢乐谷,一群狐朋狗友被逼拉着做 npc,有的负责给林珊发任务卡,还有的负责跳舞,大家跟傻逼似的彩排了两周,最后在冷风飕飕的平安夜,在一堆奇装异服的 npc 里和一群愣头愣脑的小年轻里,迟威穿一身玩偶服,蹦跶着对着一身雪白的林珊单膝下跪,虔诚奉上了戒指。而就在林珊点头答应的那个夜晚,迟威激动地跟疯狗似的嗷了一夜。
据说,那是他此生最幸福的圣诞。
“男人总得长大。”陈撰这么说着,看向舞台,只见那对新人已经走到了指定地点,他赶紧停了静音,迅速点击屏幕,找到迟威早先前给自己发的 pdf。可才点开就瞬间傻了眼——
完了,迟威给自己的 PDF 是一周之前,他当时根本懒得打开,这会儿赫然发现:文档过期已被清理。
再紧急看一眼台上,迟威已经解开了曲繁漪眼前的丝巾,单膝下跪,工作人员热情递上话筒,高高的大男孩瞪大眼睛注视着曲繁漪,停顿几秒,只说出了一声:“咳……”
“完了。”只听这句话从 airpods 里传来,是陈撰那个杀千刀的小子绝望的声音。
盛以晴万万没想到这两个人男人可以不靠谱至斯。脑子迅速转动,除了曲繁漪之外,周围的几个工作人员也许也有这份 pdf,她看向不远处架着摄影师的人,拽着陈撰就打算去寻找援兵。
却没想到刚拖着他迈了一步,陈撰却开口了:“你知道么?我从第一次见到你那天就爱上你了。”
盛以晴一愣。
迟威也一愣,好在反应够快,迅速调整出深情款款语气,看着曲繁漪:“你知道么?我从第一次见到你那天就爱上你了。”
不按计划出牌?!
这回,彻底愣住的人变成了曲繁漪。
陈撰松一口气,接着说:“我曾觉得结婚是一件最危险的事情——在我们最年轻最冲动的时候,就要选定之后的五六十年与谁共度。像是搭上自己的青春、金钱甚至名誉进行一场豪赌。年轻的时候我曾好奇:得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啊?才能给我勇气,或者赋予我足够的冲动,完成这次冒险。直到后来,我遇到了你。”
陈撰一字一句说得很慢,他低着头,靠在帷幕后,没有看迟威更没有看盛以晴。然而他牵着她的手却紧了紧,将她往自己的身侧拽了拽。
迟威一字一句跟着读,曲繁漪半张着嘴听着,浸泡在这次计划里凭空出现的小小惊喜里,只是她的美瞳太大了,淹掉了她一些感动。她为了求婚环节也精心准备了眼妆,仿的是她学生时代的女神永野芽郁,等到迟威把该说的话说完,计划里的她将会笑中带泪地点头,拿着话筒说:“是的,我愿意。” 话音落下时,晶莹剔透的泪水会一颗一颗地涌出来。
只要摄像师抓准机会摁下快门,配合修图师共同努力。她也就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仙女落泪。
此刻的曲繁漪竭力让眼眶的泪水不要流出来,她瞪大眼睛望着自己的爱人:果然的,他比想象中还要在乎自己,佯装不在意,佯装没时间,其实偷偷准备了全新的誓言,就等着跪在自己的面前,向自己示爱。
“很难形容那个人为什么是你。只知道,我怀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虔诚与热烈爱着你。在每一天见到你之前,我都以为我不会更加爱你了。但很可惜,每一天,我都在推翻昨天的自己。如果这样的感情让你觉得惊讶,其实我才是那个被吓坏的人。我承认,我依然害怕婚姻,我依然恐惧未来五六十年将自己完完全全地交付,但我不得不承认,你的引力,大于一切恐惧的斥力。而如果有一件事能让人无畏而勇敢,我们就可以称之为信仰,而——”
陈撰忽然摁下了静音键。
这回,他总算看向了盛以晴,胳膊用力,将她拉的更近了一点,他偏过头来,认真地对她轻声说到:
“而你,就是我的信仰。”
盛以晴愣在原地。
“答应他!”“答应他!”“答应他!”
全场灯光大亮,观众们欢呼起来。片刻前突如其来的静音让迟威愣了半秒,下意识拍了拍耳朵,误以为耳机失灵,然而耳机那头还是没有声音,他又往陈撰的座位看去,曲繁漪看向自己的眼神变得狐疑,好在他迅速反应过来,赶紧说到:“而,小漪,你愿意嫁给我吗!”
全场安静。
曲繁漪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在这一瞬间明白了过来,迟威在作弊,借着耳机,鹦鹉学舌,哪怕是她手写好的稿子,他连看一眼都不愿意。他今天做出的一切,只不过在完成她布置的任务。
“怎么样?”誓言说完,陈撰秒换了副神态,低头看着怀里的盛以晴,“我厉害吧?”
“……你哪里搞的肉麻东西?”刚刚翻滚上来的感动被压了下去,她忍住翻白眼的冲动。
“上周刚接 pitch 个钻戒的推广,人家要搞一 vlog,里面正好有这个求婚誓词,当时小孩写的破稿子让我改,我改了好几遍,直接记下了。是不是还挺真的?”
“……“盛以晴一脸寡淡竖了个大拇指:“棒。“
此刻所有人的眼睛都看向了曲繁漪,迟威举着戒指跪在原地,而她迟迟没有表态。
她宛如木雕美人般静止在原地,忽然又想到了 12 岁那年的生日。
在生日的前一夜,她很晚很晚才睡着,翻来覆去眼里闪烁兴奋。像期盼春游一样期盼第二天太阳的升起。 妈妈给她准备的公主裙被郑重其事地挂在衣架上,金黄色的丝绒裙摆在月色下泛着粼粼的光。第二天天才蒙蒙亮,兴奋的她便拿着梳子跑向二楼母亲的卧室,欢快地喊着:“妈妈!妈妈!今天我要戴皇冠梳公主头!”却不小心听到了卧室里的传来尖叫质问声,一个歇斯底里的女声在质问“你和那个女人多久了?!”,父亲恼羞成怒的解释伴着瓷器摔在门上的碰撞声随后传来。
12 岁的她愣愣站在门外,直到几分钟后门开了,是疲惫的父亲和眼睛红肿的母亲。见到女儿的母亲仓促地抹了抹眼睛,目光落在她的手上,招了招手示意她坐到身边来:“来,妈妈给你梳头。”
曲繁漪印象很深的是,妈妈给自己梳头时的动作很轻,她贴着自己很近很近,仿佛为了寻找依靠,她的头顶甚至能感觉到妈妈温柔的呼吸,又过了一会儿,湿漉漉的水滴砸了下来,化在了她的发线里。
她意识到,那是母亲的眼泪。
直到她长大后才明白,就在她做公主的那一天,母亲发现了父亲的出轨。好在父亲只是短暂地爱了一下别的女人,很快又回到了屋檐下。就像一双脏了的鞋,洗一洗,又能接着再用。之前母亲为了她的生日宴筹备了整整一周,也给了父亲足够的时间在外陪另一个女人度假。
后来妈妈告诉她:结婚就是这样的,男人的心飘忽不定,但只要他肯回家就好。
后来她再也没有公主一样的生日 party 了。也因此,在后来很长很长的时间里,她总会问自己:12 岁那年的生日,究竟是最幸福的,还是最不幸的一天?
而每当她对这个答案摇摆不定,每当脑海里天人交战时,总有一个问自己:“曲繁漪,你究竟想要的是什么?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
她要真实的——
男人的誓言拥有多么短暂的保质期。今天说出,明天就可能反悔。
相比之下,一张最美的照片,它的保质期,是永久,是无期限。这才是真真正正最真实的东西。
曲繁漪的眼泪在这个刹那落了下来。
迟威的表情变得凝重,一时间,竟不知道她的眼泪是基于幸福还是伤心——他刚刚穿帮的样子实在有些明显,别人看不出来,但曲繁漪肯定可以,也不仅是迟威,所有原本高喊着“答应他”、“答应他”的观众也在女主角持续安静的气氛里变得凝重。
甚至贺嘉嘉都愤怒了:“妈的这么动听的情话都无动于衷吗?!曲繁漪好难伺候!!”
好在下一秒曲繁漪终于笑了。
笑容与她的眼泪一般训练有素。那是她事先在镜子前排练过一万次的——
眼泪啪嗒落下,如同珍珠,嘴角弧度扬起,眸光璀璨。那抹讽刺的意味很快被淹没,她的眉目往不远处的相机镜头上一转,又幽幽转到迟威的脸上,这才点了点头,捂住心口,回答了一句:“愿意。我愿意。”
全场欢呼起来。
迟威赶忙应声将戒指盒打开——
1.5 克拉钻戒在聚光灯下闪耀。
摄影师的快门“咯嚓”摁下,镜头里,闪闪发亮的钻石前,最完美的仙女落泪。
“我靠!这戒指!”
到底是女人,眼尖认出,盛以晴拽着陈撰八卦:“这是之前林珊那个吧?是吧是吧?”
盛以晴隔着几米开外朝台上的那对壁人望去,台上的两个人正笑脸盈盈接受众人的祝福,完成任务的迟威此刻一脸轻松,揽着曲繁漪的腰,对着站在角落的陈撰悄悄竖起了大拇指。
两人四目相对,陈撰也回以一个 OK 手势。
顺着未婚夫目光望去的曲繁漪看见了陈撰,又见到他身旁的盛以晴,瞪大眼睛望向迟威:“那位是?”
“噢我哥们,陈撰,还有他媳妇。”
“媳妇?“曲繁漪又确认了一遍。
“领了证的。但他俩奇葩,结个婚跟玩一样,还不住一起,有空我和你八卦,我以为她今晚不来了…说也恰好有同事订婚。“
曲繁漪一脸好笑看着迟威:“我就是那个同事。”
“啊?!原来说来说去都是一家人啊。我们认识好几年了。那以后能约一块了。”
“嗯。”她垂下眸子,紧了紧十指相扣的双手,轻声重复了一遍:“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绕了一大圈,结果这姑娘是你同事?”陈撰好笑。
“世界太小了。她之前和我提起过她男友,描述起来完全是一个优质大帅哥。我愣是没往迟威身上想。”
“也是,他在你眼里就是一舔狗,再帅也帅不到哪里去。”陈撰勾唇,打算拉着她往自己桌走去。这才想起来:“对了,你刚怎么过来了?”
“噢差点忘了!”盛以晴这才想起来,打量他:“你是不是挺招小姑娘的?出去一趟,加好几个微信?”
陈撰一脸无辜,眼里藏了笑:“有么?”想到什么,又追问:“你吃醋了?”
“怎么会?”她转开眸子,看着看台,“也到离婚的时候了啊。你想加就加。大家很自由,不是?”
陈撰沉默了几秒,这才轻轻嗯了一声。
这边曲繁漪和迟威已经坐回了座位上。盛以晴的目光跟着他们,八卦:“你说她知道迟威的过去么?她要是问我怎么办?我怎么说?“
身后人没搭腔了。
贺嘉嘉那桌也注意到了盛以晴和陈撰,窃窃私语起来。
方才两个人站起后灯就暗了,贺嘉嘉一边看台上恩爱,一边好奇台下。好在灯光总算亮起,nugget 也不算大,她迅速锁定了在帷幕后站着的那对男女。他们的距离很近,有些亲昵地依偎在一起。
那个男人比盛以晴高了一头,站在她身后,垂眸看她,顶光给睫毛打下阴影,显得他神色几分虔诚,盛以晴的脸上仿佛有光,而光吸引着那个男人。这会儿盛以晴的注意力似乎都在曲繁漪和她的未婚夫身上,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什么,可这似乎是一个不太令人开心的话题,两个人都沉着脸,等盛以晴再说话的时候,男人不再搭理她了。
他抿着唇,表情生人勿近。
再然后,贺嘉嘉看到,在冷战间隙里,那个男人微微向前倾了身子,靠近了盛以晴,在她身后,他垂下眸子专心看她。似乎感受到他的气息,盛以晴往后看了看,而那个男人又火速移开了目光。
等到盛以晴不再回头,他这才微微凑上前,夏夜的风从走廊外灌了进来,拂起了盛以晴的发,发丝落在了陈撰的肩上——贺嘉嘉注意到,那个男人微微侧过了头,不经意间,他在闻她的发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