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知君仙骨无寒暑(二)

“慕寒渊?”丁筱神色迷茫依旧,“那是谁?”

“……”

云摇一动未动地停着。

她只觉从那冰玉戒子上散发的凉意,几乎要沁透了肺腑,冰过全身。

毕竟云摇从未想过,终焉违逆宿命与终焉之力同归于尽,余下的代价之一,竟是天道要将他在这凡界所留下过的一切痕迹全都抹去。

如此不留一丝,连仅有的分毫回忆也要殆尽。

“师叔,好好的,怎么突然提起绝巅公审和魔头来了?”丁筱想了半天也没个结果,见云摇兀自怔神,她有些茫然,但并未察觉什么不对。

只道是隔得时日太久,师叔对宗门内外有些混淆了。

“这条山道是五师祖让我们清出来的,说方便上下峰的弟子洒扫,”丁筱向前走了几步,忽停下来,“对了师叔,你旁边的那座独峰,是留给谁的啊?”

云摇微微僵着,转过身。

顺着丁筱指去的方向,在峰外的云海间,她望见了一座孤寂、败落的青峰,就守在她的天悬峰旁。

“那日洒扫,我与师弟师妹们上去看过,整座山峰洞府都封了起来,未能入内……”

丁筱遗憾地叹声。

“可惜了那满山的花树哦。听一位师妹讲,那叫四月雪,多生长在极北之域,也不知道如何在我们南疆待了这么久……只是不知为何,明明它在山门内长艳不衰地盛开了三百多年,前些日子,却一夜尽凋零了。”

望着那满山没了他法力维系,便彻底枯槁下来的四月雪,云摇眼眶湿潮起来。

山风拂面,一阵冷意入骨,更沁肺腑。

云摇压不住地闷咳了两声,强开口道:

“慕寒渊。”

“什么?”

丁筱茫然回眸。

便见失魂落魄的云摇微微抬眸,轻声而认真地说:“我在山外收了个徒弟,他叫慕寒渊。”

丁筱一愣:“啊?”

“那座独峰与洞府,便是留给他的。”

“啊,便是方才师叔提起的那个名字吗?原来是还未入门的师弟,我说我怎么不记得呢,”丁筱挠了挠头,“那,那这位慕师弟,为何没有随师叔一同回来呢?”

“……他有些事,耽搁了。要晚些才能回来。”

云摇垂下眸,拾级而上。

“但他会回来的。”

即便所有人都将你忘了,也没关系,我会记得你。

这世上只要有一个人还记着你、等着你,那即便身处无间地狱,你也终有一天会醒来的。

对吗。

云摇不知自己是在问谁。

山中寂静,无人回应,只有穿林打叶的风声掠过她身侧,撩起她白雪色的衣裙。

-

云摇就这样在天悬峰独居了下来。

兴许是看她实在门庭冷落,慕九天要给她安排几个弟子,在座下听教,也负责她洞府洒扫和照顾她日常起居,但尽数都被云摇搪了回去。

闲暇时她喜欢到旁边那座早已荒芜了的孤峰去,去得多了,连山门内的弟子们也知晓了那里——

满山的四月雪开得绚烂,如火如荼。

像是在准备一场不知年月的等待某人归来的典礼。

至于寒疾发作得不那么频繁又要命的时节,云摇也会下山去,做点行侠仗义惩奸除恶的小事。

也有那么几次,她幻觉在人群里,看到了道霜冷脱尘的白衣。

可惜等到再回首,泡影早已散尽。

这般日子过得也快。

那人的存在早被天道从这方世界里彻底抹除,过往的一切痕迹都由旁人替代,只要云摇不去想,便无人提起。

渐渐地,云摇对于他的离开似乎也完全忘记了,不再与任何人提起她有一位尚未归山的徒弟。

连云摇都以为自己快要忘了。

直到有一夜。

她忽然在梦里梦见了他。

那个人好像就伏在她耳旁,那么亲昵无间地说着话。

云摇听不清,在梦里流着眼泪拼命想将他拉住,哪怕只是一段衣襟也好。

可她握不住,他如幻影泡沫,在她指间穿过。

她只能含泪问他“你在哪儿”。

“我就在你身边。”他低声俯近,像要将她拢入怀中,却只是触不可及的虚影,“我会作雨,作风,作春晞、夏华、秋霜、冬雪,与这三界一同,陪师尊至万古。”

“……”

云摇在梦中泣不成声,醒来时同样是满面泪涟。

天悬峰自那日开始封山。

是真正的“封”,冰封——

整座天悬峰从山中洞府开始,无尽冰寒向外蔓延,满山的草木也都犹如被凝固在生死之间的形态,被一层冰覆住了,满山都挂着冰棱,而又苍翠茂盛,栩栩如生。

云摇的洞府更是无人能近,连渡劫境的慕九天都无法靠近那可怖的不似凡物的冰寒气半分。

百日之后。

洞府解封,面色苍白孱弱得前所未有的云摇走了出来,只是这一次,她眼底像灼着和身上红衣一样的焰火。

同一日,梵天古寺的红尘佛子领着一位其貌不扬的大和尚,来到了乾门内。

“……他的神魂波动,你为何也能感知到。”

对于轮回塔塔灵,也既是面前这个大和尚的到来,云摇意外又平静:“我能感知,也与你有关吗?”

大和尚合掌轻叹:“在梵天寺时,是我抽取了你的一丝仙格之力,封入金莲中。”

云摇眼神恍惚:“后来,金莲化形入了他的识海,那道仙格之力,莫非入了他的神魂……?”

“正是那道仙格之力,护住了他的最后一丝神魂。”

大和尚岿然不动。

短暂的惊愉如烟火擦过眼眸,云摇确定了一日前的感知并非错觉,更觉心生惴惴,连喉咙都紧张得涩然起来:“他当真还活着,对吗?”

“是,历次一劫后,遑论千年万年,遑论三界何处,那位终归是活着的,”大和尚终于抬眉,“如此,便已是两相安好,皆大欢喜了。”

云摇眼底惊愉淡了:“你是来拦我的?”

“施主从前不执着于此,如今,何必定要相见呢。”

“……”

云摇终于恍然了什么:“原本我还要凭借那丝仙格之力去寻他,现在我知道了。”

大和尚难能蹙眉。

却拦不住云摇开口:“他现已魂落幽冥,是么。”

“…………”

漫长的寂静后。

大和尚叹声:“即便是仙庭圣尊,也不该身涉幽冥。”

“我不是什么仙庭圣尊,我只是乾元界的一个小修者,我叫云摇,”云摇眼神坚定地坦然下来,“此行不会祸及旁人,我问心无愧。”

“若下幽冥,一着不慎,便是身陨道消、魂飞魄散。”

“……”

云摇和大和尚对视了两息,忽笑了。

这是自仙庭事变之后,她第一个发自肺腑的笑容:“你来之前便知道,你拦不住我,是吗?”

大和尚合掌,默然不语。

“那你何必还来?”

云摇绕过大和尚,提着一柄青锋,径直向外去。

大和尚的声音被遥遥的山风吹来耳畔。

“他五感尽丧,如孤魂野鬼,天道之力下受戒千日,早该认不得任何人。脱了本体,在幽冥万万魂魄之中,他也不过是最为渺小的一个。”

“他认不出你。”

“三日幽冥,若寻不回来,那就连圣尊你也要……”

“我寻得回。”

云摇铿声,截断。

最后回眸时,少女红衣,眉眼潋滟动人:“若不成,那我亦不归。”

——

过幽冥渡河前,云摇点起了一盏烛火。

以她仙格为蜡。

三日之期,若此烛燃尽还寻不得那人,那她也不必回去。

除了大约是刚收到她的“遗言”的度传下来的神讯有些气急败坏以外,其余一切都叫云摇舒心。

仙庭事变后,千日里,她未曾有过的舒心。

幽冥无间,地狱有双九之数,而其中最底一层,十八重地狱,又名恶鬼狱。

关在那里的魂魄,都是十恶不赦、轮回无恕的罪者,幽冥不愿将这些恶鬼放回凡界作乱,便尽数留在那里,叫他们自相残杀。

天道从无宽仁。

所以云摇径直下的,便是这一层。

只是与载她过幽冥渡河的那个小鬼一边瑟瑟发抖,一边说与她听的不尽相同——

来到这十八重地狱的恶鬼狱中,确是满目鬼魂消亡的断肢残体,也不乏那些藏在垢河的恶鬼互相撕咬,血肉相食,但唯独她并未见到传闻中的满目厮杀。

正相反,除了这一道走来的赤河如墨,苍穹泣血外,一切都诡异地寂静着。

从一个恶鬼口中,救下了另一个被撕咬得只剩半截魂躯的恶鬼后,云摇逼问了对方。

“大,大人有所不知……”

那半截恶鬼贪婪地望着云摇手中的魂烛,却知道对方一根手指都能叫它顷刻魂飞魄散,只能愈发伏低谄媚。

“我们这儿,我们这儿前几日来了一尊大魔!他生前那,那可是能凌九霄、得天罚的厉害人物,恶鬼们全都疯了……谁若能、能啃上他的神魂一口,那得是多少——多少万年的长进啊!”

云摇几乎要捏碎面前这个一边说一边露出垂涎贪婪眼神的恶鬼:“他、在、哪?”

“就就就……就在前面血河尽头……”

只剩了半截舌头的恶鬼忍不住舔过骷髅似的牙:“大人可是也要去分一杯羹?我愿代大人——啊!”

一声凄厉后,化作恶气,魂飞魄散。

云摇眼眶微红,轻身循着血河尽头而去。

在那无尽血色连天蔽地的赤河尽头,云摇果真在万鬼之中,望见了那一道身影。

白衣,白发,冷玉似的恶鬼容颜上眉眼阖着,血色如注。

他果真失了五感。

不得见,不得听,不得感。

被天道摈弃在这恶鬼之中,不知要他受多少万载的残食与磋磨。

于血河尽头,他只是漠然地站在那儿,挥着剑,将一头头凶扑撕咬上来的恶鬼斩杀。

魂躯残肢垒作他身下尸骨。

也有躲闪不及之时,他身上白衣染作斑驳血色,大约就是那样来得。

云摇只看了一眼,就觉着心口疼到几近入魔。

……不能。

魂烛被她死死掐在手中,她记得自己是要带他回去的。

乳白色的圣尊神光从她手心绽放,仙格之力在这无间地狱内灼得煌煌如炬。

那些恶鬼发出最凄厉难听的嘶鸣,被光吞没,消弭无形。

离着他还有十丈,云摇敛下了魂烛。

她怕伤及他。

云摇一步步走向他。

他仍在挥剑,将一只只撞上去的恶鬼漠然绞杀,他五感尽丧,那些恶鬼方才的嘶鸣与惊唳未能影响他分毫。

他如今只是天道之力冲刷下的孤魂野鬼,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他都感觉不到。

他应当已经将她忘了。

……这些云摇都知道。

她只是不能自制地上前,迎着他凌冽而死气沉沉的剑,她不知道那剑刺入身体,比起此刻,哪一种会更叫她疼到眼泪都难已。

云摇闭目,踏出最后一步。

“倏——”

冰冷的血色剑芒映亮了她阖眼前的最后一隙眸底。

不知是疼到麻木还是迟钝,云摇没有感知到,那柄冒着狰恶鬼气的剑插入魂体的痛觉。

她茫然地睁开了眼。

剑尖抵停在她身前咫尺。

然后蓦地,它溃散作一道黑色雾气。

握着剑的那只露出森冷白骨的手掌从指节慢慢攥紧。

那张溅着血的冷玉颜上,第一次展露那么无措的、像是在捕捉一段幻影的惶然:

“师……尊?”